第二十九章 母親打工記

母親年輕的時候，不興打工；等到遍地都可以打工的時候，她也老了。更要命的是，她身體一向不很結實，五十多歲腿就不行了，只能做做家務，農忙時稍微照顧一下莊稼，力氣活是不行了。看到年輕人打工掙錢，她不眼紅；但是看到那些年齡和她差不多的老人，我那些嬸子和老嫂子，可以打零工掙錢，她眼紅了。農村的零工需求量是很大的。青壯年都去城市了，農活就只有這些中老年婦女來頂上。所以，只要身體健康，不怕吃苦，六十歲上下的人也都在打工。她們鋤草、施肥、摘西瓜、摘水果，什麼臟活累活都干，一天掙三四十，多的能掙七八十。

眼紅又怎麼樣？這可都是憑力氣的。她眼紅別人，別人還眼紅她呢，說她：“你多好，啥活也不用干，到時候閨女就打錢過來了，家裏種着搖錢樹哩，哪象我們出一身臭汗掙一點點錢。”別人這樣說的時候，母親很自豪；但是我每次打錢給她，打一千塊還沒什麼，如果一下子打兩千或更多，她就有點難受了。她總覺得我們生活也不容易，也知道我一向儉省，所以總是說不要再打錢了，家裏不缺錢。她不知道，打錢給她，是我緩解思鄉病的一種方式。

有一年，母親居然也打工了。每次通電話，她都報告自己的收穫。第一次，掙了一百零五塊了。第二次，掙了兩百多了。那段時間，她總共掙了三百六十多塊。我也替她開心，說：“不錯啊，老了老了，可以掙錢了。”

母親是幫人家摘金銀花，摘一斤三塊五。一天最多能掙二十幾塊，十塊八塊的時候也有。開心與興奮之情，每次電話都說個不完：“地里很熱鬧，都是出不了門的老媽媽兒，平時一個人影都見不着，現在一下子聚十幾個。大家說說笑笑，心裏也不煩了。一個人在家裏，進去出來，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人家都打工去了，不打工的也去放羊了，一天到晚悶死了。現在好了，又熱鬧，又能掙點錢。”摘金銀花不需要力氣，但要耐心，得多少朵才夠一斤啊。母親腿不好，不能久站，就搬個小馬扎坐着摘。摘多摘少都不要緊，反正是論斤算錢，下晌的時候過秤，當場發錢。這也是讓她們高興的地方。她掙到一百元，比我寄給她一千都開心。金銀花摘完，她一年一度的打工生涯也就宣告結束，以待來年。

人老了，並不是吃飽喝足有錢花就能滿足，人生的價值得不到體現，也會不快樂。打工讓母親認識到自己還是有一點價值的，不是白吃白喝。人老了，還有一個特點，愛小錢不愛大錢。小妹妹有次給她一千塊錢，她數也不數就放起來了；小妹妹又給她幾十塊硬幣，把她高興得！一個晚上數來數去，彷彿那不是錢，而是玩具。

金銀花摘了三四年，人家不種了，也就罷了。前兩年又幫人家撿蒜，和父親合作，每天也掙幾十，弄得灰頭土臉的還挺開心。這種工都打不長，長不過十天半月，短不過三五天。也算生活中的調劑，能讓她高興一陣子。

現在，母親沒辦法打工了。她的腿自從摔斷，精氣神大不如前。但是誰知道呢？現在恢復的差不多了，也許有一天，她又幫人家摘金銀花或者撿蒜了呢。真有那一天，真是做兒女的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