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宴席
就這樣,在人聲鼎沸的議論聲中,劍閣人馬已行至忠義堂前門。只見這忠義堂雖然身處鬧市,可謂寸土寸金之地,卻是佔了好大一塊地方,更是庭院重疊,蜿蜒而去,一眼望不到頭,直給人一種氣勢宏偉、巍峨深廣的感覺。
正目看去,那兩扇朱門早已開啟,露出了那把供奉於前院的忠義堂鎮堂之寶—“揚清刀”。據說,這把“揚青刀”乃上任堂主裴玄風,也就是現任堂主裴尚武之父舊年所佩之刀,在裴玄風仙逝后,便成為鎮堂之寶,一併與那大門兩側飽經風雨、怒目圓瞪的獬豸獸一起,安靜且肅穆地守衛着忠義堂的江湖歲月。
稍稍抬頭,赫然入眼的,便是那題有“忠義堂”三個大字的紫檀木牌匾,其匾框雖無尋常金銀做飾,但那檀木的紋理卻十分細緻,做工考究,再加之那上面墨寶乃‘三絕書生’舊年所賜,更使人生出一種源遠流長、青山不老的感觸。
待眾人回過神來,忠義堂的弟子們早已悄聲有序地在正門處排列開來,成為兩隊,而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也隨之從前院走了出來,只見他身高八尺有餘,比旁人高出許多,實在是顯眼得緊,也自然而然地輕易便闖入眾人視野。
這人看上去亦是近五十的樣子,生得濃眉大眼,面目寬闊,一雙虎目灼灼,一身傲骨凜凜,看上去頗有些萬夫難敵的氣魄。
祁問天見狀,急忙下馬,回頭給祁子琰使了個眼色,示意其跟上,隨後又疾步上前,面含微笑,抱拳寒暄道:“裴兄安好啊!哎呀呀,這經年不見,我裴大哥怎地還是如此年輕、風華正茂啊,叫小弟差點沒敢上前相認。反觀小弟我已是鬢角帶白、步履蹣跚了,真是羞愧、羞愧啊!”
裴尚武聞言哈哈大笑,聲如洪鐘,道:“哪裏哪裏,依我看,還是賢弟更加氣宇軒昂、更具武家風姿。你若非說自己是步履蹣跚,那世上哪裏還有健步如飛之人!賢弟說笑了。”
語畢,裴尚武又打量了一下跟在祁問天身後的年輕人,心裏不禁十分歡喜,並順勢確認道:“哎呀,這位就是子琰了吧,還是小時候見過幾次,那時還胖胖的,如今長大了,竟是這般俊逸不凡,叫我真是有些不敢相認了!”
聞言,祁子琰頓覺十分受用,心中不免得意起來。只見父親祁問天先是向裴尚武點頭笑道:“正是正是,正是犬子。”下一刻卻忽然向他這邊狠狠地瞪了過來,並沖他訓斥道:“混賬東西,還在那兒愣着幹什麼,還不趕緊上前同你裴伯伯問好!”
此言一出,祁子琰如夢初醒,急忙上前給裴尚武行過晚輩之禮。
裴尚武本是江湖中人,不拘小節,故而一把拉起祁子琰笑道:“哎呀,都是江湖中人,哪裏用得着行如此大禮呢。來來來,賢弟,你們一路辛苦了,咱們還是先進來坐下再說話吧。來來來,這邊請,我給你們帶路。”
祁問天頷首笑道:“那便恭敬不如從命,有勞了裴兄了,裴兄請。”
裴尚武一邊在前面帶路,一邊又回頭偷偷掃了一眼自己這位準女婿,臉上真是一股藏不住的欣喜啊,不禁嘖嘖稱讚道:“真沒想到,子琰這孩子變化這麼大,我印象中啊,還是那個胖小子吶,哈哈。這幾年不見,人也瘦了,個頭也高了,氣質也不一樣了,眼下真是更具公子風範,一看便是人中翹楚,依我看,更勝賢弟當年吶,未來實在可期。”
祁子琰聞言,不禁紅了紅臉,想起自己小時確實胖過,也似乎確實曾經來過這裏,還發生了一點不愉快的記憶,但他自己也記不清了。
祁問天卻急忙結果話茬,道:“兄長切勿贊他,只是外面看着還好,其實是個不誤正業、不肯用功的逆子罷了。”
裴尚武笑着搖搖頭,打趣道:“賢弟啊,世人都知道你執於劍術,對孩子們素日裏管教極嚴,是以我方才也並不全是贊他風華。若論內力,就從子琰進門這一段看,內力少說也得有你的四、五成了吧,比起同齡的世家公子們,真是不知道要強了多少倍。你還只是說他不肯用功?那若是用功來,可不是要青出於藍,超過賢弟亦是指日可待了嗎!哈哈哈,只是子琰啊,方才在外人面前喚我裴伯伯就算了,如今關起門來,都是一家人,也是可以提前改口的!哈哈。來來來,賢弟快請入座,來人,上茶。”一番招待,自不在話下。
在忠義堂前院裏,忠義堂的賬本先生李亦,此刻正在清點納徵之禮,只聽他絮絮叨叨地念道:“金禮六箱,銀禮十二箱,玉器十二件,珍珠十二串,東海夜明珠一對,聖山珍寶二十味,綢緞五十匹,佳釀一百壇,駿馬二十匹,馱甲六十副,聘餅二十擔,海味八式,龍鳳呈祥翡翠枕一對,喜燈兩盞。。。”
就在這時,一名向來愛耍點兒小聰明的、負責搬運的弟子嗷地一聲叫了出來,道:“哎呦喂,這箱子裏不是喜燈嗎,怎麼這麼他娘的沉啊!莫不是用金子做的吧!”
聞言,眾人哈哈大笑起來,李亦無奈地白了那言語粗鄙之人一眼,又囑咐道:“讓你總是投機取巧,拈輕怕重,這回遭報應了吧。都給我小心着點,別給搬壞了!這喜燈若是碎了,漫說你賠不起,就算你賠得起,也是很不吉利的,小心堂主罰你!那個誰,你過去幫他一起搬。”
前院這邊忙得是熱火朝天,而後堂廚屋那裏也是同樣光景,只見眾婢女往來穿梭其間,煎炸炒燒之聲四起,更有肉香菜香撲鼻。
隨着最後一桌菜肴也被安置妥當,裴尚武便攜領一行人來到中堂,會宴便正式開始。落座主桌的,自然是裴尚武與祁問天二人,坐在祁問天身側的自然是他的長子祁子琰,而跟在裴尚武身邊的,卻是一位年輕人,看上去與祁子琰年齡相仿,卻顯得頗為沉穩,舉止謙恭。那一舉手一投足之間,也能感到一股不弱的內力。
觀察到此處,祁問天心裏雖然無法十分確定,卻也猜到了七八分。便開口問道:“裴兄,旁邊這位可就是您的大弟子、江湖上人稱‘三影刀客’的陸沖嗎?”
裴尚武忙擺擺手,笑道:“哎,都是我忘了介紹了。這‘三影刀客’這個名號嘛,他可萬萬當不起的,若說名字嘛,確是喚作陸沖。哈哈哈!沖兒,快見過你祁伯伯。”
不等陸沖說話,祁問天便面帶笑容,先向陸沖說道:“哎呀呀,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如今看來,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才這般大的年紀,就已經在江湖揚名了。裴兄,這才真是前途無量啊!”
聞言,祁子琰心裏生出一絲不悅,三分疑惑,遂不等陸沖開口,便搶着道:“爹,‘三影刀客’是個什麼名號啊,是何意思?怎麼我沒聽說過?”
此刻,祁問天的臉都綠了,真是個沒規矩的逆子。該他說話的時候不說,不該他說話的時候亂講,這話不是明擺着打人家的臉嘛!
於是,祁問天當即便轉過身來,站在陸沖這同側,指着眼前的逆子,冷言訓斥道:“哼,你終日裏只知道尋那些亂七八糟的雜書來看,既不去江湖上歷練,也不願多聽多聞,自然孤陋寡聞,萬事不知,這又有何奇怪?你陸兄弟有幸得到你裴伯伯真傳,那一手刀法十分了得。又因出手之快,讓人目不暇接,一刀既出,瞬移別處,彷彿同時有三個影子,故而被敬稱‘三影刀客’,這回明白了么。往後啊,你要多向你陸兄弟學習才是啊。”
祁子琰聞言自然有些不服氣,但這回還未等在說什麼,便被陸沖搶道:“祁閣主過譽了,哪裏是什麼江湖敬稱啊,不過是平日裏走鏢時,為了押鏢安全,自家兄弟們給混起的,不過是為了唬那些山賊用的,哪裏能做真呢?倒是祁閣主您年少時便屢創各類劍法,揚名天下,值得後輩們學習。”
祁問天微微一笑,道:“既有功夫在身,又如此謙虛禮讓,裴兄啊,您這位愛徒我真是越看越喜歡了!這可怎麼辦?”
見裴尚武有些疑惑,什麼怎麼辦?
祁問天遂笑了笑,壓低了音量,向對方半開玩笑、半試探地問道:“我這不是還有一個女兒待字閨中呢嘛,不知兄長願不願意親上加親啊!”
聞言,裴尚武恍然大悟,只覺得這是個極好的主意。而陸沖卻忽地收斂了笑容,這一變化被心細如塵的祁問天看在眼裏,心下頓時瞭然。於是祁問天又急忙擺擺手,岔開話題道:“哈哈,兄長,咱們今日有正事兒,這不過是個玩笑話,以後再說。兄長你看,大家是不是都在等着咱們動筷呢,要不咱們先。。。”
裴尚武環視四周,於是‘哎呀’了一聲,道:“對對對,大家都辛苦了,請快入座動筷吧,咱們邊聊邊說,邊聊邊說。”話音剛落,眾人便開始動作起來。江湖兒女嘛,本沒有那麼多繁文縟節,只見處處觥籌交錯,桌桌推杯換盞,一時之間人聲鼎沸,喧雜非常。
而裴尚武與祁問天的話題,也從這桌飯菜,聊到酒水,再至酒神幫,最後回歸到押鏢見聞。
酒過三巡后,醉醺醺地裴尚武拉着祁問天講起了幾日前,忠義堂一隊人馬在走鏢時遇到的一個小插曲。
話說這長安城內的西坊一帶,也就是問天劍閣的山腳下,開有一家賭坊,名叫雷記賭坊。
有一日,一名窮秀才不知何故,硬是一個人孤身闖了進去,非說自己有一個能夠讓賭坊賺錢新鮮法子,可以教給賭坊,條件是此法如若果真可行,需給他五十輛銀子作為酬謝。他好拿錢回去,給家中卧病在床的老母親到大夫那裏看病買葯。
雷記賭坊的大公子名喚雷萬鈞,平日裏最討厭咬文嚼字的讀書人,聽說此事,好奇心起,覺得十分有趣,便先答應下來,決定聽聽這個窮秀才的斂財法子。於是窮秀才便一本正經地,將這賭法教給了雷萬鈞,又拿着算盤寫了好幾紙文字說明。
一番解釋后,雷萬鈞愣是沒好意思承認其實自己啥也沒聽明白,只好以此賭法小試幾日,再做打算。卻沒想到,皆穩賺不賠。於是乎,雷萬均不禁對這眼前的窮秀才有所改觀,覺得這人還真是有兩把刷子,雖然看上去酸腐至極,但沒想到卻是有點兒意思。
跟富家公子打交道就是這樣的,把對方一旦哄高興了,百十兩銀子又算得了什麼,便命人給這窮秀才備下了足足一百兩散銀,打算賞他。可臨給之前,忽然又覺得有些奇怪,於是向秀才問道,為何有這麼好的辦法,他自己不用,反而教給賭坊來獲益,而自己只要五十兩這麼點兒。
誰料那窮秀才竟然直言不諱地答道:“此等法子乃偷奸耍滑之計,我一個讀書人,自然不屑用此法獲利,所以才想到你們賭坊。說句實話,若不是走投無路了,我也懶得跟你們打交道。”說完,還理直氣壯、直言無忌地伸出手去,打算接下這‘昧著良心’、與賭坊‘同流合污’賺來的救命錢。
結果一聽到這話,雷萬鈞登時勃然大怒,好哇你個死秀才,你那個狗屁賭法我雖然沒大聽懂,但這句夾槍帶棒的譏諷我卻是聽懂了。這他奶奶的豈不是明着罵我們賭坊之人,儘是些無恥之輩嗎?怎麼你一個讀書人,教了我們這麼個騙錢的法子,卻覺得自己能夠撇開關係,維持所謂的清高了?
這話觸碰了雷萬鈞心中的逆鱗,當即念頭一轉,冷笑兩聲,將這一百兩雪花銀,生生地從賭坊的二樓扔了下去,還向下面一眾目瞪口呆、錯愕不已的賭徒大聲嚷道:嘿!下面的朋友,樓上這位秀才公子孤標傲世,清高得很,雖在咱們賭坊里贏了些銀子,卻不願與咱們為伍,不肯要這污濁的銀子。不知哪位朋友肯行行好、幫幫這位秀才公子,替他把銀子拿走吧。”
見沒人敢動,雷萬鈞又更加直白地吼了一句:“都他娘的愣着幹什麼,老子的話聽不懂嗎?無論是誰,能眼尖手快搶到銀子的,那銀子就是誰的,搶到多少就是多少,本公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此話一出,眾人開始竊竊私語,都在問:“真的假的?還有這麼好的事兒?”
想那賭坊里都是些什麼人?大抵都是輸得迷了眼的、難以回本的敗家子。突然之間,說是有此等好事,從天而降,又有哪個肯錯過!
待反應過來以後,先有一個大漢,壯着膽子帶頭搶了一些碎銀,然後下一刻,眾人便蜂擁而至,搶得那是連滾帶爬,大打出手,就連一些本來只是在附近街上閑逛的壯丁、甚至老嫗,聽說此事後,也都摩肩接踵地擠了進來,摩拳擦掌,霍霍開搶。
只見那秀才憋得滿臉通紅,氣結無語,急忙踉踉蹌蹌地跑下樓去,一面揮舞着雙臂,一面無力地喊着:“別搶啊,別搶啊,那地上是我的銀子。你們不能這樣。。。你們快停下來,那是我的救命錢啊!”
雷大公子在樓上看着這場好戲,那是十二分的自鳴得意,旁邊的小廝還不住地誇讚着。而那名窮秀才,任是使出了吃奶的勁兒,也根本擠不進去,反而還被眾人齊力地給推出了賭坊去,又扔到了外面的大街上,氣得他是臉紅耳赤,再不能言。
“就在這時”,裴尚武講道:“恰巧忠義堂的一隊鏢師從旁經過,給那窮秀才主持了正義。逼得那雷公子又掏出五十兩雪花銀來,才平息了此事。”
祁問天本來聽得津津有味,笑意盈盈,聽到此處,卻斂了笑容,肅然起敬,雙手一拜,迎合道:“果然忠義堂所到之處,冤屈可訴,大義長存。來來來,我敬兄長一杯。”
裴尚武接過酒杯,卻並沒有喝,而是拍着祁問天的肩膀,語重心長地勸道:“賢弟啊,有一句話我還是得再勸勸你。咱們習武之人,除了在武學上追求登峰造極以外,還得肩負起身上的擔子才行。你看啊,小到這雷記賭坊,大到咱們武林各派勢力,總有好多仗勢欺人之輩、言而無信之徒,一個個無法無天,肆意妄為。咱們不能只顧自己武學進益、門生遍地、超然物外,也總得為那些勢單力薄的人,伸張正義、主持公道才成啊!唯有如此,經年累月下去,蕩滌江湖渾濁,世風才能恢復到當年的河清海晏啊!”
祁問天聞言,抬頭看了一眼裴尚武,見到對方那雙眼睛裏,正閃耀着與其年齡完全不符的熱忱與赤誠,不禁愣了一下,然後用自己的酒杯撞了撞裴尚武的酒杯,笑道:“兄長所言極是,小弟受教了。日後,問天劍閣定以忠義堂為榜為樣,馬首是瞻,還請兄長快快盡飲此盅,然後給咱們的孩子們定下良辰吉日,方乃正事啊。”
裴尚武其實完全沒有醉,只是佯裝醉酒,順勢而勸。聽到這裏,自然察覺到了對方的不受用,也明白對方是在努力轉移話題,於是也只好就此作罷,命人從隔壁桌叫了李亦過來,聊起孩子們的婚期來。
此刻,祁子琰也在桌上,聽到父輩們商議大婚之日,多少有些面紅耳赤,不好意思。而這一切,都被陸沖瞧在眼裏。於是陸沖便笑着將祁子琰給拉走了,替他解圍,只說是要給他介紹其他桌上的堂內前輩們認識。
不想此時,卻忽然有堂內弟子向陸衝來報,似是後堂出了點什麼狀況。陸沖聞言,面色一變,只說是去如廁,便慌忙與祁子琰作別,自己則神色匆匆地趕往後堂。卻沒想到祁子琰見狀,好奇心起,謊稱也去如廁,卻一路暗中尾隨陸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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