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三章 輕柔歌謠

第四百八十三章 輕柔歌謠

飛仙的道是俠義,被執政集團極力打壓,被各方勢力潑滿髒水的個人英雄主義…這並不令人意外,反倒是最根正苗紅的標準答案。

事情就是這麼個事情,任何體系化的社會環境下都不需要這種主觀的正義。大多數支持此類精神的人,實際上也只是在藉助間接的暴力行為來表達自己對現實的不滿。

“俠”的本質是什麼?

人們需要它時,它便是義,不需要它時…好吧,這世界從未迎來過不需要它的時代。

想想那場面吧,村長收受賄賂倒行逆施欺男霸女,甚至對着老天豎中指大喊還有誰。而大夥在莊稼地里練出來的腱子肉只能回饋到莊稼地里去,一個個的敢怒不敢言…

這樣的情境下,某天突然冒出個蒙面黑衣人一板磚給村長拍了個桃花朵朵開。

問題解決了嗎?沒有。

不止該解決的東西沒被解決,甚至有可能因此生出更大的混亂。為什麼原本心高氣傲的散戶修行者們都開始抱團搞政治了?因為他們逐漸看清了人類社會的本質。

擁護既得利益的食肉者不可信,崇尚個人主義的俠義精神更不可信。只有勢力,只有盤根錯節的人際關係才能用來施行主張。

就這樣,江湖成了魚塘,匍匐淺水中的要麼是制定規則的聯盟,要麼就是他們聘來的天才代戰者。不要抱怨環境太壞,它反映的本就是人們內心最真實的想法。

話說回來,為什麼人們總愛頌唱這些毫無理智的恐怖分子,為什麼喪心病狂的李觀花會在民間擁有那麼高的呼聲呢?

因為他們蔑視規則嗎?

不,因為它爽。

雖然殺來殺去殺到頭也沒殺出什麼說法,但至少看的人爽了。人嘛,娛樂來娛樂去還是古代斗獸場的那一套,大家就愛看血流成河。

沒錯,我的論點就是…

所謂俠客,不過是一群演員。

他們的所作所為與正義毫無干係,只是在恰當的時刻戳中了公眾的趣味點。若你胸中真的懷有不可動搖的崇高理想…答應我,別傷人,也別寫書,去學學醫學學法吧。

我的道絕不是俠義,也不是見一人救一人的仁義。更不是以鐵面示人,用冰冷和殘酷將天下引向規整化的公義。

我的道…我在極力否認十全子給出的答案,但我該如何思考才能使自己不在無意中偏向十惡子呢?我該如何尋覓自我?

這可愛的小惡魔什麼都不說,她只是笑,鬼知道事情有沒有在按着她的規劃如期發展?或者她根本就是什麼都不在乎…

楊御成緊閉雙目,睫毛於風中微顫。

善惡天道也是道,那是能夠尋到一切標準答案的偉大集合體。就像無限向外延伸的永恆大書庫,只要有足夠的耐心,任何人都能在裏面尋到最適合自己的那本書。

只是…

那裏,有我的位置么?

賀荒嵐的道,間宮穹的道,琉璃王的道,以及他們的後繼者…五山聯盟,菩提教,四大世家與種種種種。

這些,我見過太多了。他們都堅信着某種源自難調眾口的教條,焚盡己身以宣揚那可有可無的個人正義,太普遍了…

他們早晚會走到終點。

終點,就是滿盈城。

滿盈城會孕育出可怕的怪物。

我就是從中誕生的怪物。

不可調和的黑與白被硬塞進一具難堪大用的枯朽屍骸里,強擠出無盡疊加的空洞灰霉。那野獸饑渴難耐,那野獸滿腔怒火,而它卻沒有辨析敵人身處何方的眼睛。

那野獸就是我。

紅是我的恐懼,那是薇妮安的血。我緊緊抱着她,不可置信地看着鮮血流淌,感受着她的生命漸漸遠去,感受着她的靈魂被無情剝離。

那兩個血洞始終在注視着我…

就像酗酒,就像濫賭,突破底線,剝奪生命反而成了唯一能令我感到慰籍的事情。我堅信清醒的墮落實際上是一種治癒,它會使我在永無止境的自我審視中逐漸回歸“正常”。

我的道是什麼?調色盤上那無趣空洞的灰終將去往何處?我能接受自己只不過是黑白之間的漸變色,然而,可是…

楊御成…又是什麼?

那不該來到世上的楊家四子,那強行穿插進他人宿命中的生硬符號,那無法停止推動萬物進展的可悲意志,那…

我知道這個問題問得完全沒有道理,也知曉這句話只要一出口便會徹底暴露我掩藏在洒脫偽裝下的扭捏本性。但事到如今,面對宛如深壑的割裂,我已經不得不來面對這個問題了。

我,到底是楊御成…

還是天道化身?

我知道,這不像一個問題,更像是一道抉擇的岔路口。我能以遠比魂體更加稀薄的形態存於現世,無需任何依託,亦能投身光芒的軌跡,縱覽如書卷鋪展的過去與未來。

可我依舊迷茫,依舊受記憶所困。那一幅幅痛徹心扉的畫面侵蝕着我的思想,強行堆砌出了極其近似“人性”的程序合集。

那是一種保護色,一種只要我刻意將其展現出來,人們便會喜笑顏開,大大放寬原本嚴苛的認知標準的萬能偽裝。

就像有隻三頭六臂,通體瘦長的怪物突然爬到你面前…無論它做出什麼舉動,你心中必然只會警惕警惕再警惕。

但若它披上了一張人皮呢?若它換上了一副令人眼前一亮的少年皮囊,言行舉止無處不在自然流露着得體的謙遜與張狂…

我知道我是那頭怪物,可如今我卻活成了那張皮。生命中有那麼多的牽挂令我割捨不下,那麼多的情感讓我轉輾反側。

如果我必須得選,必須得在此時此刻敲實舉世唯一,只屬於我的道…

“你是什麼?”面前忽有慵懶話音傳來:“我一直在等待你的答案…等了很久了。”

說話的人不是賀荒嵐,不是小賀諫,更不是十全子與十惡子。

甚至不是任何人。

猛然抬頭的第一個瞬間,下意識應用三聞之識收縮瞳孔,將全身感官陡然擴張數十倍的楊御成還以為自己撞上了一面鏡子。

說話的人是…楊御成?

“別吧…”他抱起膀子踢了踢沙子:“我想像過無數次與自己相見時有可能會發生的場景了,但你卻用了其中最遜的那一套…”

“別急,我還會更遜一點。”楊御成皺起眉頭盯向眼前的自己:“你從何處來?過去,未來,還是對面,或者…別的什麼鬼地方?”

“我就是你。”他聳肩無謂道:“硬要說的話應該是“現在的你”,就這個瞬間。”

“我在這掰扯着自己的小九九,顧影自憐黯然神傷,而你卻在對面笑哈哈地看樂子。”楊御成攤開雙掌沒好氣地回道:

“我承認,你簡直比“我”還要像“我”了,但你不是我。如果你是“我”,那麼你應該知曉我為何會得出這個結論。”

“好吧,被你識破,真不愧是你。”他用十分機械的棒讀語氣宣告了毫無營養的敗北台詞:

“那就實話實說吧,我是你心中的陰暗面,也叫心魔,你現在很脆弱,所以我…”

“我才是那個陰暗面。”楊御成前傾身子,用手肘撐着膝蓋沉聲回道。

倆人對視了五秒鐘。

噗嗤…

倆人都樂了。

“所以…你是我?“楊御成無奈問道。

“你聽說過精神分裂么?”他無奈回道。

“別扯了,你是玄身。”楊御成搖了搖頭。

“你也是。”他聳肩回道。

這樣的體驗可是稀釋少有的,要知道,所謂“與自己對話”這項行為,其實大多數情況下都是腦子單方面地在向心靈說教。

“所以我們是天道化身,與十全子和十惡子的狀態一模一樣…”楊御成垂頭一嘆:“那男孩…楊御成,他果然沒能活下來么?”

“這要看你如何定義死亡了。”他伸出手指撓了撓臉:“每一秒的我都是全新的我,每一天的我在躺進被窩之後都會經歷死而復生。我是個命中沒有“歇”字的行者,動則生,不動則死。”

“…………”楊御成徹底無語了。

原來我這麼煩人的嗎?

“呃…無論如何,我想表達的核心觀點就是…”他十分輕鬆地聳了聳肩:“你在不知不覺間已經變得與人類太過相似了,俗話說當局者迷,你越是深陷其中便越會不可自拔。”

“何以見得?”楊御成歪着脖子問道。

“人類的關鍵特徵是什麼?算了,我也不用在這跟你邁關子了,反正我能想到的事情你也都能想到…”他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道:

“人類非常容易受到外部環境的影響,任何稀薄隱晦的暗示都能在他們的心中種下靜待時機破土而出的種子。你在與他們的相處過程中潛移默化地學會了這一點,一如那群為了情感而自願墜落降格的坤道惡獸們。”

“若不融入,我就無法揣摩出他們的心思。”楊御成疲憊回道:“揣摩不出對方的心思,我就無法佔得優勢以求穩定的勝利。要按你這個觀點來分析的話,這根本就是個死局…”

“不,我的意思是你學得太好了,或者該說是…學得太過頭了。”他連忙揮手插話道:

“你還沒發現引起自身改變的轉折點嗎?不必思考那麼艱深的因果理論和世界規則…你心中的人性開始迅速發芽的瞬間,正是你開始“尋找”答案的瞬間,我說的對不對?”

尋找…答案?

“我不該說這句話,但是…”楊御成又皺着眉毛搖了搖頭:“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只有人類才會尋找答案,只有人類才會在“楊御成”與“天道化身”之間猶豫不決。只有人類才會去絞盡腦汁地思考:光是消滅赤目上人卻拯救不了人心的話該怎麼辦。”他篤定說道。

“你的意思是…我該自行創造一個答案,並奮然投身其中,力求心無旁騖?”楊御成撇着嘴不耐煩地反駁道:

“恕我直言,那叫愚蠢。我可不是那種蠢貨愣頭青,這點你應該是最清楚不過的了。”

“不,當然不是!哎…我該怎麼跟你解釋呢?”他十分苦惱地捏了兩下鼻樑:

“人啊,一旦走進死胡同里真是神仙來了都勸不明白。你聽我這麼跟你講哈,這個吧,研究問題的時候呢,首先要抓住關鍵點…”

“你是理智?”楊御成突然插嘴道。

“我是瘋狂。”他攤手回道。

“我是理智?”楊御成皺了皺眉毛。

“你也是瘋狂。”他挑了挑眉毛。

“我的理智呢?這時候不是該輪到他緊急出勤了么?咱倆跟這能聊出個什麼?”話音落下,忽感無比疲憊的楊御成撐着大腿嘆了口氣,似乎已經猜到對方接下來的回答了。

“我們可沒有那麼奢侈的東西…”他也跟着苦笑着嘆了口氣,兩人再次對視起來。

“你認為是你殺了楊御成。”沉默半晌,他再次開口平淡說道。

“事實如此,我一直在構思未被天道糾纏的自己會是什麼樣的。”楊御成沉聲回道:“但我想像不到不存在的事物,也做不了夢。”

“你認為楊御成已經和…她一起死去了,而你則是在其腐爛的靈魂空殼上落種發芽滋生出來的黴菌殘渣,一頭不倫不類的怪物。”

“不,這只是個託詞,我就算能騙得了自己都騙不了你。”楊御成微微搖頭:“你心裏還不清楚么?其實一切都發生在更早之前…”

“你認為是你…佔了那個死胎的位置。”他吞了口口水,話音逐漸沉重三分:“好吧,我們是同一個存在,我們的所思所想都是一樣的…”

“是的,這就是我無法接受自己存在的根源所在。”楊御成的聲線逐漸趨向平穩:

“其實我更該自稱“灰天命”才對,和十全子一樣,我只是借用了某人的相貌和意志,再加上紛繁複雜的破碎記憶。裏面有楊守心,有穹,有芙露琉,還有好多我知曉或不知曉的…”

十全子不是間宮穹,哪怕將情感激蕩至最巔峰,引發出超越因果的無上奇迹,他所能複製出來的也只是一段無比接近真實的記憶再現。

由此推得,灰天命也不是楊御成。

無論它有多像。

死人就是死人,回不來的。

“你有沒有想過,一顆破碎的蛋殼裏埋着一灘即將腐爛的未成血肉。而蝴蝶展翅劃過,正巧尋到了這處無比理想的托卵之地…”

他的面色逐漸變得深沉起來:

“沒有天道化身,就不會有楊御成,這是雙成之策,亦是經由妥協而產生的奇迹。若細心剖析內中因果,定能尋到相應的意義…”

“我只知道…”楊御成輕聲回道:“若沒有天道化身的強行介入,那麼…那個無辜的死胎就能夠以人類的方式死去,不必再苦苦承擔這一切了。”

他不說話了。

道理確實是這麼個道理。

說到底,自己又怎麼可能說服自己呢?

“聆聽…”沉默許久,他突然抬頭說道:“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聆聽,這是楊賜信教給我們的道理…他人雖然討厭得很,但至少不會算計你。”

“聆聽?”楊御成疑惑反問道。

“你有多久沒仔細傾聽過來自身邊的聲音了?”他望向四周:“讓我想想…”

楊御成垂頭閉目,開始飛速翻閱起了自己那胡亂堆積成山的記憶檔案。

“從來沒有過。”

兩人同時答道。

“那…試試吧?”他撓頭問道。

“試試…?好吧,反正也沒什麼損失。”楊御成捏了捏下巴:“那我該從何處開始聽起呢?過去還是未來,裏面還是外面?”

“我個人認為這事情應該沒有咱們想像中的那般複雜…”他十分不確定地敲了敲腦門:“聽…就是聽嘛,“聽”而已啊,你不會不知道什麼叫“聽”吧?簡單來說就是…聽唄?”

停。

我都快認不得“聽”這個字了。

所以,聽…

所謂聆聽,便是用耳朵接收來自空氣中的震動,經由腦電流的機械處理將其轉化為高度濃縮的簡略信息,再加上主觀的情感分析…

不對,聽就是聽,哪有這麼複雜?

仰面閉目。

風吹層雲,沙礫輕顫。

營火飛揚,木紋崩裂。

群星輝耀,明月如鏡。

心音鼓動,天地澄清。

有歌聲。

睜開雙眼,楊御成怔怔回頭。

我聽到了,就在身邊,就在眼前。

“優柔的風兒啊~從天上悄悄地來…”似乎是厭倦了令人無比尷尬的沉默,賀荒嵐開始背對着營火,抱着小賀諫唱起了悠揚的兒歌。

風從天上來,行往,行往…

“緩緩地吹呀~行往那金黃的海…”完全沒有注意到楊御成那驚愕到足以殺人的目光,賀荒嵐就這麼拍着小賀諫的背溫柔地哼唱着。

奇迹往往就在視野死角的方寸之間。

“遠行之人啊~莫要辜負驕陽的擁抱…”

這不是風來州的歌。

這怎麼可能是風來州的歌?

“星光為我眼眸,靜守浩瀚前路…”

我甚至都不知道它的名字。

我甚至…只記得開頭的前半句。

“沙漠的孩子啊~勇敢邁向東方…”

這是…

這是,洗沙洲的歌謠。

為什麼我會記得?

我是在哪,在什麼時候聽到這首歌的?

為什麼…我會知曉弧人的童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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