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二章 金紅雲海
世事如搖擺天枰,一方落下便總會有一方升起…這句話大概是用來形容物理現象的。
大家隨手挑出一張修訂版的五州地圖就能看明白,雲響州的整體地勢其實很像一塊斜置的帶刺海螺,又有點像於無想海上翻身嬉戲露出半截肚皮的肥碩巨鯨。
西邊低,東邊高,中心部連着似乎是大陸被撕裂后殘留下來的神幕離島。往西北方向跨越洶湧詭秘的無想雲海是桑原,南邊的廣袤平原直連帝國腹地雷行州。
正東,則是被萬里群山如幕簾屏風般分隔開來的北地風來。
風雲兩兄弟其實是密切接壤的,只是以目前的運輸力來考量的話,要翻過那一座座抬起都來都望不到頂的入雲岩塔…那還不如一個猛子扎進無想海里順着洋流硬飄過去來得方便呢。
這種近乎與世隔絕的地理位置,再加上雲響州本身具備的肥沃土壤與豐富物產造就了兩種顯而易見的結果。
第一,這裏的文化發展遠比其餘四州高出了好幾個階梯,天下文人半出雲響可不是一句簡簡單單的玩笑話。
不像窮山惡水的風來州,那邊種點玉米棒子都得把穩定的三成欠收考量進去。
雲響州的農業規劃基本常時處於一年三歇的樂土狀態,這裏產的糧食又多又好又便宜…莫說琳琅珍饈,神幕夜市上的整雞整鴨大肉排都至少比滿盈城的批發貨還要便宜一半。
別說負責管錢的雪隱,連沒事就抬手亂甩錢袋子的楊四爺初入此地時都嚇了一跳。
舉個例子吧,雲響州最優質的彤玉西瓜只賣一文錢一斤,風來州那種拆開都未必見得到幾兩果肉的小西瓜一個至少二十文起步…
沃土只會孕育出兩種社會形態,坐吃山空混吃等死,終其一生都不一定能開啟下段征程的的原始部落。以及遊手好閒力求風雅,強行將娛樂本身拉到藝術層面的文士貴族。
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晴歷時期的泱泱雲響姑且能夠被划進後者的範疇中…刨去依舊存在的貧富差距與日益激化的階級對立,這地方確實能算得上是五州文化產業的溫和搖籃了。
第二,其實這點與前一點存在着相當緊密聯繫。不像其他至少連通兩地,異族分支多如繁星的四座大州…任何發生在天海五州之內的重大事件所造成的影響都極難擴散到西雲大地。
大家想啊,東邊是山,南邊是五州最大的中轉樞紐,北邊則是渡海沉船幾率高達七成的桑原島國。王朝滅亡也是雷行先倒,換了新人征來大不了直接投降不就得了?
戰爭是政治,在保持足量戰力的前提下投降得越早,對方需要付出的籌碼反而就越多。
雲響州僅僅憑藉這項優勢便硬生生制衡了千年三朝,它就像一位強壯且溫馴的大手商客,你根本就沒有與之作對的必要。
畢竟人家只想搞歌舞詩詞。
簡單總結,去掉微乎其微的歷史因素,雲響州的一切其實都源自於它的地理環境。這片土地從未被生活在上面的居民統治過,改變過…聽起來還是蠻悲哀的。
它是母親,也是父親,是家園本身,也是偉大且溫柔細心守護者。相對來看,人類只不過是沒斷奶的嬰兒。
不…形容成寄生蟲才更貼切吧?
此刻,家園破碎,夢該醒了。
事情是這樣的,懸浮在赤目上人顱后的岩凝逆星落在經過一系列玄妙難解的反芻動作后,相當乾脆地吐出了深埋其中的巨龍屍首,以及陳厚崇丟進去的半截可回收垃圾。
征天艦的殘骸姑且不提,那頭由末代敵龍戰士在不知多久前化身而成的石鱗巨龍就算血肉筋膜盡數枯朽,就算剔去尾巴和翼展的額外長寬加成,單算軀幹也得有十幾座白曦城疊在一起那麼大…你能想像得出來嗎?
試着把自己想像成一隻住在人類搭建的超豪華大別墅里的螞蟻…好了嗎?有畫面了吧?一切都是那麼寬,那麼大,一眼望不到頭…
好了,現在房頂塌下來了。
大概就是這種感覺。
你甚至都搞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
那東西轟然落下,彷彿命中注定的戰錘。卡在某種微弱平衡中的僵硬天枰終於想了自己的主要職能,它開始搖擺了。
現在的雲響州是個什麼狀態?首先,九州蒸發時扯走了它大半部分的北域疆土,只留下了一座隨波逐流的神幕閣。
接着,源於人們的“救世”計劃而堆積在天地兩端的灰雪紅雪加重了這座大州的承載壓力。不知諸位有沒有在雪暴天氣中出過遠門,沒試過的可以找機會嘗試一下那種感覺。
然後,逆星落捲起湍流,導致中雲地區的地脈主桿陷入了狂涌與滯澀的兩極絕境。一群神仙又在基底本就不甚平衡的西南集辛對上了眼,來了場完全不設規則的全明星大亂斗…
孩子們的決策引起了直接衝擊雲響中心的狂風海嘯與大地震蕩,深埋於岩脈支架中的敵龍母菌活力全開。
原本作為園藝工而四處巡遊的赤目上人此刻壓在了天逝之下,天隙之前,雲響龍脈的點睛之處,第三防線的中心點。
今天的雲響州就像一座又在着火又在發水又在刮大風,下面地基碎得一塌糊塗,上面隕石雨不要錢似的往下掉,裏面還擠滿了一大群身高兩米三八的彪形大漢在嘎嘎蹦迪的小破房子。
你別說,這末日景象其實還挺喜慶的。
巨龍屍首落下,先是將東雲地區的海拔硬生生砸下去兩百多米。好巧不巧,核心的中雲地區竟在此刻展現出了令人汗顏的堅毅韌性,保得雲響州沒有當場碎成三塊…
不過呢,作為代價,本就支離破碎的西雲地區就像蹺蹺板一樣高高抬了起來。只見它瀟洒亮相片刻,便被蠻橫重力死死拉扯,頗為狼狽地打着滾跌下了天際的舞台。
一沉一浮,東雲又抬起來了。
我很想嘗試形容那個場面,但就像火山爆發一樣,如此劇烈超然的地質變動是根本無法用肉眼明確看出條理次序的。
無論是遠鏡頭近鏡頭還是高空航拍,大家能看到的都只有無邊無際的衝天煙塵…
上面的情況暫且不提,單說海流之下。呃…五州地理相關的學術知識還是等日後有緣再給大家補充吧,事急從權,咱們先談談靈氣體系對物質變化的實際影響。
靈氣嘛,不是什麼多稀罕多神秘的東西,街邊隨便拉個打醬油的娃娃來他都能給你講出一大套理論梗概,畢竟是三大基礎學科嘛。
靈理學,物理學,以及以生物學,化學,地理學與歷史學和神學為主體統合而成的五錄總科。經過多番修改疊代的九大藝術,還有為了生存而必須掌握的語言與生產技術…
這就是天海五州的文明構成,近年隨着雷行王朝的大力支持還開闢出了現代工學…無非就是造造能千里傳訊的小鐵盒子,造點能在天上飄來飄去的巨型戰船,沒什麼了不起的。
作為三大基奠中最重要的靈氣,這玩意不止推動了人類社會的發展,同時也是大多數基礎規則的理論核心。
我們,風雲人喚它作“靈氣”,來自星爍古國的難民後裔們叫它“以太”,還有好多亂七八糟的少數部族對它的稱呼也不盡相同。
現在五州內陸已經普及了標準語,所以靈力二字便是此物的主要代詞。不需要在稱呼這方面的問題上糾結太深,你要是樂意,自己給它再取一個也不是不行,叫着方便就完事了。
首先,這是種粒子,正經的物質,有體積有質量。然後,這玩意不能在真空中傳播,所以它並不是光的介質。
我知道我知道,現在比較流行暗物質理論嘛,五州人都知道…但無論被稱作靈氣還是以太,它都不是用來填補理論空白的假想事物。
事實上,一切生物的體內都充盈着至少佔據體重三成以上的集合靈粒子。這也是我們生活在溢滿靈氣的世界中能行動自如,而不會被它穿身而亡或者活活憋死的核心原因。
我的意思不是說咱們就是魔法生物了,靈粒子是物質組成的重要一環。就像鈣鐵鋅硒,它是不進入代謝循環,也無法通過消耗填補來製造增減變化的恆定指標物。
前文有言,修行中人吞吐煉化靈氣,卻並不是在藉助此物來改造自己的生理性質。
大家常說的三道丹田是儲存中轉調用靈力的機能器官,如楊御成那般體質特異,本身便不具備此類“容器”的奇妙存在則無法在自然條件下協調操控浸於己身的靈彩粒子。
這樣的例子其實也不少,像幽靈啊,純能量體啊,反正就是那種沒有物理性質的肉體的傢伙基本都是這個感覺。
正因如此,它們對這個靈氣瀰漫的世界的直接影響才會顯得相當有限。比如遊盪鬼混之流,感知能力不夠強大的生物甚至根本就無法察覺到他們的存在。
我們…呃,該怎麼解釋呢?我們就是“這樣的生物”,就像魚有了水才是魚。
其實我不知道自己為啥要在這裏,並且是在跟誰解釋這些人盡皆知的簡單常識,反正台詞本是讓我這麼念的…
反過來想,我真的琢磨不出不以靈力為基礎構成的智慧生物會是什麼樣的。它們會不會是那種沒有眼睛鼻子嘴,身上長了好幾條觸手,每天縮在地里把石頭當飯吃的怪物呢?
沒有靈力作為依託,它們能建立起文明與相應的科技么?我個人認為…懸。
如果它們連搭個樓都要耗上大把人手,從藍圖到完工甚至都得按年起步,那麼他們的社會發展一定會是無比緩慢的。
啊,我知道了。
沒準它們是烏龜人,或者蝸牛人呢?反正本來就動不快,也不必大談效率了。
扯遠了,空氣就是含氧靈氣,地脈就是混合了諸多礦物質的汽液共存態的靈粒子。龍脈的成分更複雜一點,但本質也沒差。
海,則是在自然循環中受到重力捕縛的靈粒子的下沉之所。這裏的靈氣是最濃最沉的,極端條件下甚至會生成富靈真空…
積蓄凝聚到一定程度,化作大質量實體的富靈粒子能夠輕易擊穿人體。在大自然眼中,堅岩鐵板其實也只是稍硬了點的脆弱血肉。
所以,喜聞樂見,雲響州的那個玩意兒…海面之下最底層的部分終於被衝出了一條裂口。
不知該哭該笑,總之從今天開始,這地界就不能再被稱為“大陸”了。
很神奇吧?地理學講天海五州是圓的,每座大陸都是海底高峰顯露在水面上的狹窄平台。可直到今日都沒有一支船隊或者一位修行者能從東星爍起航,再直線繞回登陸西雲響的。
世界真的是個球么?雲響州的這場浩劫實在是證明了太多東西,又否定了太多東西了。
號稱萬年,實則只有千年模糊歷史的人類需要解開的謎團實在是太多了。
大地似蹺蹺板一般起落三次,我不確定晴歷94年發生在西雲大陸…大島的一切會對後世產生怎樣的深刻影響。我只知道,倖存下來的人們真的是有事可忙了。
煙塵未散,但化作螺旋亂流斜向逆升的紅雪已經展現出了它優美的盛大舞姿。橙黃天隙如巨口逼近般緩緩舒張,撩開雲幕,混合著洋溢蒼穹的虹彩靈光下起了另一種顏色的事物…
金色的雪,不是慶祝用的彩花小亮片,是貨真價實的…金粉。我靠?金粉!?
真讓大夥趕上下金子雨了是吧!?
天逝到底是什麼玩意?難不成其表面體現出來的神秘橙黃竟是一整塊大金殼子!?
……我的天啊。
金赤虹三色輝光疊加相映,再加上飄飛不散的漫捲煙塵,依舊靜立當場,卻不知在何時碎去原地的赤目上人緩緩抬起頭來。
這是一場規模極盡豪華的葬禮么?為雲響,為眾生。而大地的主人,脫胎於諸般因果牽扯的赤目上人則是唯一的參與者與司儀么?
黑焰棋盤依在。
一切都結束了?就這麼簡單?
我希望如此,但顯然不是。
墜落在地的巨龍屍首以十分詭異的角度仰起了上半身,此舉並非源於它那早已消散不知幾輪星霜的古老意識,而是因為有支架在頂着。
沒錯,支架,如滔天巨浪攀到最高峰時被倏然凍結而成的琉璃高牆。
逢明西方,一金輝,一青瑩,木魚僧與琉璃王之間曠日持久的史詩鏖戰依舊未能決出贏家。
他們是何時打到這裏的?之前他們又是在哪打的?攔下墜落巨龍的鑽石高牆是琉璃王有意為之,還是出手間無意搞出的附產物?
故事嘛,有的時候就是這麼神奇。
龍屍之下,天光淡去,巨影遮蔽。無盡黑暗中倏有一道微小的紫色火花啪嗒炸起,接着現出的則是一雙雙反射着微弱熒光的閃亮眼眸。
紫電的信號只代表着一個意思。
定位。
這裏,就是坐標點。
來吧,不管是誰都好,我以雷行三皇女之名敬告收到信號的勇敢者…
該你們出場了。
三色炫光呈正圓洞開,空中驟然浮現的傳送節點中有兩道渺小身影輕盈躍出。
說是援軍,未免有點令人泄氣。
但有總比沒有好,是不是?
一人,一龍。
赤目對赤目。
精疲力竭,勉強扒在小黑龍李結緣背上的間宮忌看到眼前場景的第一反應也是愣的。
不過這孩子心眼大得很,而且…同源的存在之間是存在近乎本能的相互理解力的。
深吸一氣,被漫天飄散的沉重金粉嗆得猛咳一口熾熱血花,終於回返到此方天地的間宮忌扯下衣襟布條將手掌與刀柄緊緊纏在一起。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
先把眼前這頭人身蛇尾面生紅光三點,一看就砍不動的東西砍了就是了,對吧?
赤目之鬼,再入戰陣!
咔咔…咔啦啦…啪咔!!
彷彿是在回應着人們的決意與呼喚,一直在赤目上人體內狂暴流竄的叛逆虹彩也隨着紅眼小子的英雄登場迸發出了最耀眼的輝光。
赤目上人雄壯的上身驟然破裂,如同被銅錘猛力敲擊的玻璃花瓶。
裂紋蔓延,祂也隨之向後仰去。
神,在這一刻,終於知曉了何為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