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一章 鯨玄成舟
推進,緩慢推進。雖然大家都已經是在能維持陣型的前提下全速移動了,但十數里的距離對於人類的小短腿來說還是太遠了。
赤目上人依舊沒有停下掌中的審判之劍,只是在動作和節奏上都遲滯了許多。
想來也是,體內有個小東西在肆意大鬧翻天覆地,換誰來都要費盡心神疲憊應付一番。
黑焰棋盤只是被撕裂了八門中的一角,受困其餘方位的人們仍在不知所措隨波逐流。
不過場面都搞成這樣了,再遲鈍的人應該也能勉強察覺出情勢發生了階段性的轉折…
從理性分析的話,很難說是雪隱他們的努力起了作用,還是楊御成的反戈一擊帶給了赤目上人足量的壓力。
化身伏羲尊相之後,赤目上人的行動模式已經不再像先前那般充滿感性與獸性。祂的一舉一動都更像是一台嚴格遵守觸發機制的精密機器,只會對某種固定的事件產生反應。
除開抬起敵龍黑劍的異常舉動之外,祂從未顯露過任何可從嘗試分析的情緒化行為。而也就是這個突發動作掀起了風雲驟變,如果祂真能代表天地,那麼天地又在昭示着什麼呢?
使祂停止進攻,逐漸放緩動作的理由可能只有一項…那就是成功突破黑焰棋盤,抵達逢明中心的人越來越少了。
是大家都察覺到了異象選擇停下腳步,還是參演者們已經死得差不多了?
人智和人數…咱們還是往好的方面祈禱吧。
孩子們需要考慮的主要問題有兩項,第一是如何計算出赤目上人的神軀死線,第二則是靠近中心部后如何應付來自祂的猛烈攻擊。
肉眼可見,在流竄虹光的不斷衝擊下,赤目上人自胸口到左肩上臂的位置確實劃出了一道越擴越大的猙獰裂痕。
那會是趙撫蘭所提及的“死線”么?很顯然他還沒那麼沉得住氣,他不說又沒什麼表示,基本便可以代表那是無須在意之物。
神軀不像生物脆弱的肉體,尤其是赤目上人這種降世之時選擇了具備龜蛇特徵的與龍型體態的異樣存在。嚴格來說,所謂“受傷”這個概念都是不存在於祂的超凡認知中的。
這就是神明的恐怖之處,也是與之敵對的最大難點。人家跟你用的都未必是一套規則,你有血條人家沒有,怎麼打嘛?
按理來說這類不合規矩的敵手都需要靠愛與勇氣與正義,再加上那麼一點點生硬的劇情殺來處理,但…現實世界的劇情是如何進展的?
我們現在切實走在正確的道路上了嗎?我們的愛與希望之力真的已經夠用了嗎?
這就是人為何會需要救世主,每個故事都會有指引前路的先知。換言之,沒有幫忙推進情節變化的機械降神,那麼大部分小說話本根本就連中盤都別想寫到。
不久前我曾聽說我們的世界是一本書…
那麼現在是不是該到它展現自身戲劇性的關鍵節點了?我們戰鬥,我們反抗,我們犧牲,雖不求能被人銘記,但這一切總該有些意義。
不是么?我們挑戰的可是神明,這時又該向誰去祈禱呢?另一尊大神?
鍾水鏡身上的黑焰仍未熄滅,但作為新形態生命的目錄總綱,潛意識狀態下的他向我們展現出了天道之力的貧弱…
他跑得越來越快,越來越穩,不出一炷香的功夫,畸形的黑焰火球便與遮天蔽日的黑焰幕牆融為一體,消失在了眾人視野的盡頭。
是什麼在驅使着他奮勇向前?心中的正義感與責任感,還是單純的掠食本能?
趙撫蘭端着屠神紅符一邊謹慎向前,一邊指揮着隊伍的整體行進路線。
兩側不時有黑焰圍欄倏然敞開,推向赤目上人的隊伍也隨着脫出八陣后懵懂加入的各方戰士而變得越來越壯大。
四百,五百,六百…雖然從氣勢上來講,這場面很像是星星熒光匯聚成耀眼火炬。但比起開戰先前的駐留人數來說,這已經是百分之一都不到的慘淡級別了。
按理來講所謂決戰就該是伴隨着激昂的鼓點發起全軍突擊,不過現在可不是什麼街頭流氓持械火併的熱血時刻,匯聚場中的也不是連每月工資都未必能領到的鄉下民兵。
前方是神,本就不可力敵,更別提走錯了路引起蝴蝶效應導致形式變得更糟…
一草一木,一沙一塵都要加進計算的範圍內。趙撫蘭從逆星落的通天滑坡之底搶奪出來的屠神紅符本質上並不是武器,而是一台…靈質化后的中端處理器之類的東西。
這玩意不是什麼古代科技,只是天道搖籃在運行過程中無意間產出的衍生物。想要弒神,你便需要找到能夠傷害祂的方法…
試問茫茫寰宇之間,卑微如我等的渺小存在與無上神明唯一相同的地方在哪裏呢?
沒錯,信息,只有信息。物質和精神都會被輕鬆湮滅,但記述着它們存在或存在過的“信息”是永遠都不會產生變化的。
神軀死線,便是聚集調度信息的中樞所在,也是神明魂魄的留存之所。
雖然那玩意的物理形態未必會是一條字面意義上的“線”,不過既然提出這項學說的楊御成和趙撫蘭喜歡這麼叫,那便暫定為此吧。
最重要的就是計算,該走哪一步,踩到那個點位的時候該用哪只腳…其實任何事情的本質都簡單得很,只要將一加一加一無限向前延伸,總有一天能得出宇宙的奧秘。
趙撫蘭要做的,便是通過簡單的“一加一”來計算出最適合自己所需求的那個數字。他要謀算神明的命運,通過極限相近的屬性,為赤目上人附加出“死亡”這一概念。
一步都快不得,一步都錯不得。
其實也不能怪他走得慢,鍾水鏡在黑焰棋盤中劈開的空檔只是最遠兩點相距數里,越往前行越狹窄的桃核區域。
白曦城並非平地,到處都是紛繁華貴的新式宅邸,城中主道有小山有小河。
焰牆離得遠的時候大家還能繞繞路再聚攏陣型,但當移動空間愈發受限,如何在保持不分散隊伍的前提下繼續前進可就麻煩了。
對於正常經過幾年訓練的修行中人翻個牆上個房頂之類的場面都不是難事,問題就在於此刻推進隊伍中至少有半數以上的成員都被白光倒退回了難以發揮力量的孩童形態。
“殿下,已經接近極限距離了,前方五百米處就是靈氣亂流的中心點位。”一直跟在陳露凝身邊臨時擔任副官的年輕士兵緊張說道:
“是否提前開啟定位?外面的支援部隊並不了解這裏的情況,若不預留距離,只怕…”
“還沒到極限距離,放心,我不會浪費士兵的性命害大家平白去死的。”陳露凝死死盯着隨視野拉近而顯得愈發雄偉的赤目上人:
“陣準備得怎麼樣了?我不太了解你們的隊伍風格,有什麼需要注意的點么?”
“基礎準備已就緒,不過想要擴大影響的話還需要再緩衝至少十五分鐘…”副官認真答道:
“我們會配合您來行事,一切都按常規流程處置便可。不過由於人數問題,再加上有十七個弟兄在前來匯合之前就受到了腦部損傷,所有極雷弧至多也只能擴展到第四層。”
“嗯,四層就夠了。”陳露凝點頭道:“做好準備,隨時準備應付突發情況。”
副官敬完軍禮,又跑回按照指示緩慢向前推進的官軍隊伍中忙起了溝通調度的相關事宜。
雷行王朝的嫡系部隊都有一個非常明顯的特點,那就是需要由皇室成員來進行統御。此舉並非是為了把持權力,培養親信勢力,而是實打實的出於實戰考慮。
前文有言,紫電實際上是一種通過血脈傳承的神技。然而雷行皇室卻通過九天瀑布飛流直下般的財力投入,以及開誠佈公的科研精神將其引導到了截然不同的全新領域。
千里傳音,隔空對話這種小把戲在天海五州雖然算不得有多新鮮。但若想將其擴大到百人以上,千里之外的程度,那就需要積年苦修出來的深厚修為,以及各門各派的不傳密法了。
隔代古朝都存在一個怪圈,非核心圈內的貴族集團與較為強盛的江湖勢力之所以會服從於中央政府,大多數情況下都只是出於利益考量,以及折服於領導者的人格魅力。
這就衍生了集權困難,行政低效,朝堂之上黨派林立等等不管是官是民都不樂意見到的難解問題。而積弊一旦被點燃爆發,便相當容易迅速發展成國家分裂的緊迫情況。
五州全境對雷行王朝的印象都是奉行威權主義的鐵腕執政者,但實際上它的各項結構組成都與先前的歷代古國沒有什麼特別明顯的區別…政體嘛,再優秀能優秀到哪去呢?
想讓人們將心思使到同一處是很難的,帝王會制衡派系,派系也同樣會制衡帝王。而這些“人臣”所仰賴的倚仗,便是方才提及的大規模傳音之類的特殊技術。
你不對他好,他就不給你用,你對他好他也要留個小尾巴卡着你的脖子玩。
已經有太多例子可以用來概括人類的低劣本質了。總之…直到晴太祖入駐天下城之前,歷代王朝實行的基本都是空有帝制名號,實則寡頭分立的人治政策。
改變這一切的就是紫電,以及雷行皇室對其做出的大力開發。
哪怕本身沒有修為,身俱這份奇異力量的皇室血脈也能被動散發出一種特殊的靈力磁場。通過有意識的溝通訓練,任何願意接受信息的人都可以直接與其展開雙向對話。
正統的雷行軍隊無論在行軍還是交戰時都是無聲的,也不需要擂鼓傳令浪費一大堆人手去搞通訊工作。
他們之中的皇室血裔本身就是一座無比靈活高效的指揮塔,就算部隊規模擴展到萬人,那也只是多塞幾個指揮官就能解決的問題。
只憑這一手,當時還是一地民間領袖的夜闌陳氏就把全天下都揍了個遍…更別提後續的諸多科研發展與意外收穫了。
那些坐擁秘技,風雨飄搖巋然不動,笑眯眯地拈着鬍子等雷行王朝來求他們出山的江湖宗門直到被冷落了二三十年之後方才看懂…
咦?這幫新山大王座下的小嘍嘍怎麼會我們家的祖傳密法呢?
哎,不對,這招跟我們的很像,但並不是我們的東西…壞了,他的東西比我們的更好使。
沒錯,雷行王朝通過紫電變幻成功複製並強化了八成以上的尚存技術,到如今,他們已經開始研究前人未踏的新銳領域了。
通訊器,全息技術,征天艦,種種種種…誰知道明天一覺醒來,我們熟悉的天海五州又會發展成怎樣的全新形態呢?
很近了,一旦抵達靈氣湍流的中繼點,陳露凝便可以通過預留的通訊手段向被隔絕在外的數支部隊發送定位信號。
屆時外界援軍便能直接通過龍脈流轉傳送到就近的空曠區域內,而不至於一進來就直接被框進黑焰棋盤裏,途添混亂。
陳息神率領的官軍主力,殘存的四大世家以及五山聯盟的精銳團隊已經在趕來的路上了。大家都不是傻子,誰都明白擒人先擒王的道理,那麼大隻的赤目上人,這麼大的一張黑焰棋盤,不進來湊湊熱鬧哪行?
雖然他們的加入會給趙撫蘭帶來成倍的計算壓力,不過他本人倒也沒表示反對。畢竟尋覓死線的法子拉到頭也只有百分之五十的成功率,真到計窮之時還是得咬牙硬拼的。
一人上去拼盡老命咬一口,沒準真就咬到那條不知會顯現何處,無時無刻都在變換位置的飄渺死線了呢?不相信奇迹還打什麼仗?
終於,平緩推進的屠神大隊在赤目上人幾乎停滯的巨影籠罩下,終於來到了兩道黑焰高牆勉強接連拱立而成的道路盡頭。
眾人停步,卻沒能見到一馬當先,老早跑遠的“鍾水鏡”的身影。
他不是負責突破焰牆的那個么?人呢?
別說大夥,就連一直在心無旁騖皺眉計算的趙老六都愣了一下。
“他…就在這啊?”趙撫蘭不可置信地瞧了瞧前方不遠處的黑焰牆角:“他確實是按照指令待命於此的,我甚至都能感覺到他就在跟前…”
“我也是。”敞開遊離紫電,將感知力發散到極限的陳露凝也疑惑應道:“他確實就在那裏,可為什麼無論是視覺還是聽覺都無法將其鎖定?甚至連靈氣的流動都…嗯?”
這一聲“嗯?”自然不是她靈光一閃想到了什麼合理的解釋,而是天穹上方倏然爆發出了一股任何生靈都能感知到的靈場異動。
第一個問題,被赤目上人的身軀碾過,卻沒被重組回先前形態的東西都去哪了?
第二個問題,如果說祂搞出這張棋盤的目的是為了收集用作羅盤導向指針的靈魂,而祂當下的軀體只是在機械地執行着有人靠近就劈劍的機械指令,那麼也就是說…
當祂停止動作,是不是就能代表已經沒人能進入自己所在的核心區域了呢?如果已經沒人能進入核心區域了,那麼是不是就可以判定為祂已經完成當前階段的指令了呢?
回歸最開始的疑問,到底是我們的反抗對祂造成了影響,還是祂本身就已經做完了要做的事情?我們該從何處得到反饋?
吱呀呀…一陣讓人壓根發癢的金鐵摩擦巨響在大夥頭頂沉悶響起,所有人都隨之懵懂抬頭,張嘴瞪眼,步調十分整齊地完成了從疑到驚再到懼的專業級表情轉換。
赤目上人的影子實在是太大了,所以大家都沒能注意到天幕上方的另一道巨影浮現。
在祂頭頂幽幽懸挂,已然被填成小小衛星般的逆星落中,有兩樣東西正在像…呃,像擠牙膏一樣被緩緩“排泄”出來。
崇親王在瞳篤縣用來向赤目上人發起自殺式衝擊時的半截征天艦,以及…
一塊…顱骨,光鼻子尖都有一座九層高塔那麼大的遮天顱骨。而且隨着逆星落那無比詭異的靈場吞吐,潛藏在其更深處,更龐大的東西還在一點一點地向外滑出。
去過偏轉世界裏的人應該都有印象,那是被埋在集辛縣地下的巨龍屍首。
十艘征天艦都未必頂得上人家的一扇翅膀,而一萬個人摞到一塊,都未必能頂得上一艘標準規格的征天艦的體積。
咕咚,大夥齊咽口水。
所以…那玩意是要砸下來了么?
真的是要砸下來了?
真砸下來了。
呼——————…
最先飛落而下的是那艘編號零壹伍,別稱“哨鷂子”的第二代試作型研究艦。
西雲大地的子民啊…
你們做得很好,勇敢果決,頑強堅毅。你們是在一輪輪天災席捲下幸運存活,並依然選擇奮力反抗的英雄兒女。
所以…在開始玩命之前,先喝杯茶吧?
不想喝?也行。
那就感受一下來自“陳西雯”的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