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倒謝
謝閥弟子講究博聞強識,善言辯論述。又在謝家南樓之中研習百道千方,其中學問可謂無所不包,海納百川。無論機關械造,凶吉先卜,風水詳識都能在謝閥聚居之地“南樓”之中找到這一道的當代大師,以及無數投身鑽研的學徒。
而在這千方百道之中,謝閥中人又在丹鼎岐黃,鍛劍造物,陰陽易卜,符籙仙陣四中技藝之上造詣最為高遠,是故這四種技藝也被謝閥中人稱之為“南樓四藝”.
謝閥中人對這四門技藝窮盡鑽研,達到了技近乎道的境界,甚至是憑此四藝證道登仙的謝家人也不在少數。
憑藉學究天人的造詣與成就,謝閥成為了五洲四海之內工匠,醫者,符道家還有陰陽家們心中的聖地。
而南樓四藝之中又以符籙仙陣內含學問最為高深,符籙一脈向來尊聖人為開山祖師,而聖人唯一的弟子則是謝家的先祖謝沖盈。若不是後來東祖神洲有了以符道修為異軍突起的仙家門閥朱門,只怕是天下符道早就為謝家所壟斷。
然而與靠劍道天賦與龍族血脈傳承力量的宋趙兩家不同,謝家的傳承終究不甚穩定。個人的技藝一旦達到天賦的瓶頸,無法達到以技證道的境界,那麼那些驚才絕艷的巨匠們也終究只是凡人,難以窺見曼妙長生之道途。
於是有了許許多多憑藉技藝傳承進入南樓,得賜姓“謝”,最終卻碰到此生瓶頸而黯然離去的謝家人。回歸凡塵的他們以姓氏“謝”聚集在了一起,成為了大離凡間的另一個謝家。
凡間謝家雖然都為凡人,但是畢竟曾有見識過南樓之中萬千氣象,學識眼界遠非大離凡塵中人可比。謝閥又十分看重與他們的香火情,時不時予以一些幫扶。
多年歲月之下,凡間謝家已經發展為了成為了大離朝堂之上的第一世家。謝家子弟多在朝中為官,各大產業上游也遍佈凡間謝家人的蹤影。
謝閥此時才隱隱約約發現自己或許越過了不應越過的界限——身為他們影響了大離凡塵俗世的權利格局,哪怕是間接而隱晦的,哪怕凡間謝家之中確確實實沒有任何一個修士。但是誰有敢說沒有謝閥給予他們的那些援助和他們曾在謝閥之中得到得智識與眼界,他們就一定能成為如今震懾朝野的謝家世族呢?
然而謝閥終究顧及仙凡兩謝之家的香火情,沒有出手撥亂反正,糾正自己的錯誤。而宋閥一向與謝閥交好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趙氏龍族則是一向遠離凡塵,不甚關注此事。
然而等到了六十年前先帝駕崩之時,凡間的謝家勢力已經大到始作俑者的謝閥難以忽視的地步了。
凡塵謝家居然意圖擁立藩王劉勇留下的長子劉遠寧為下一任大離皇帝,而要把先帝遺詔里立下的太子劉賀廢掉,再以後族干政的罪名把太後涼氏與她的兒子劉賀一起送到幽州郡軟禁起來。
一旦他們把生性懦弱又孤立無援額度劉遠寧送上皇位,那這大離由劉改姓謝也相差無幾了。
謝閥終於決定出手整頓凡間謝家,此時的他們卻發現自己無從下手了,哪怕是有了宋閥的幫助也一樣。不僅大離上下政務已經離不開在朝中任官的多如牛毛的凡塵謝家人,鹽鐵糧布這些民生產業的背後也都是凡間謝家在掌控調動。
謝閥一旦以暴力隔絕凡塵謝家對於大離施加影響的手段,那麼半個大離也會停止運轉。這苦果最終還是要大離朝的平民百姓吞下。
以暴力之外的手段阻止凡塵謝家更是難上加難。先不論凡塵謝家為凡而謝閥為仙,謝閥若是用政治手段打擊謝家就代表着以修士身份干涉了政治,這無疑是違背了三閥一直以來代表的準則。
但是若是不處理凡塵謝家,則是放任這些曾經接觸過超凡力量的人奪取力量,這毫無疑問的也是違背了把隱族帶到中洲將他們團結在一起的聖人願景。
三閥屹立五洲四海之巔萬年之久,此時居然為一家凡塵之中的世家用自己家的規矩束縛住了手腳,進退兩難。
凡塵謝家似乎在不就之後也察覺到了這一點,他們更加肆無忌憚的拉攏同黨,把持朝政,帝都崇京之中一時風雨飄搖。幼帝劉賀與皇太後涼氏孤立無援的守在皇城梨宮之中,等着凡塵謝家一步一步施加影響,把持大局。最終進入皇城把她們母子帶到幽州孤寒之地幽禁,終身不得再踏入溫暖美麗的南方。
一切看似都在走向不可避免的敗局,此時另一股勢力卻在大離朝堂之上悄然崛起。
這一脈官員大多出生苦寒,在幽州郡一處梁姓書生開設的書齋之中苦讀詩書,寒窗十年,最終考取功名。
他們選擇先在大離各處經營,在大離各地郡縣為官,強幹精政,還大舉資助各地寒門弟子學業。並讓他們資助的學生在學成考官之後繼續如此庇護各地的寒門書生,如此一來這一脈官員便越來越多,而且遍佈國境朝野,上下各級。
在贏得民心后,那些最為精英的寒門官員們以察舉制進入帝國心臟之中,他們在此時卸下了偽裝,成為了足以與凡塵謝家對峙的龐然大物。
奇妙的是,在他們聚集帝都之前,這些曾經同窗苦讀,共同進退的官員們從未暴露出他們有着共同的出身。當他們之間隱秘而堅固的結盟最終暴露時,凡塵謝家陡然發現自己在通向最高權利的道路上出現了如此巨大而堅固的障礙。
這一脈官員被後世稱之為幽州黨。
他們憑藉著多年潛伏鋪墊立刻對謝家發起了猛攻,不僅在儀禮上證明了劉賀作為大離皇帝的正統合法性,還發出一封震驚天下的“倒謝書”詳細列舉了凡塵謝家的十四大罪,鞭辟入裏,聲震乾坤。
謝家眼看苗頭不對,立刻像從前抹除異己那樣出手暗殺了不少幽州黨官員,卻不想這些舉動立刻招惹了幽州黨更為強硬的彈劾與反抗。
謝家沒有想過,有些人是不怕死的。
幽州黨的奮勇表現贏得了大離朝野上下的迎合,一時間曾經不滿於凡塵謝家權勢滔天的各路勢力紛紛起身聲援幽州黨,讚揚他們清君側倒逆黨的大義之舉。
凡塵謝家一時發現自己四面楚歌,曾經風光無限的謝家人如今走在路上都要被人投擲爛菜蔬果,那些過往緊緊依附謝家一臉諂媚的官員們也選擇了默默遠離謝家。
三閥樂得見此情形,甚至還派遣修士暗中保護暴露在謝家殺手屠刀威脅下的幽州郡官員。
此時,有一位意想不到的人對處在窘境之中的謝家伸出了援手。
在比西沙郡敦煌城還要西邊的地方,是寸草不生的赤帝沙漠,沙漠的西側是一片荒蕪蕭瑟的草原,再往西則是到了阿詩梵緹山下的雪原之中。
這三地一向人煙稀少,直到四百年前,一位神秘的西洲商人從堪稱死境的雪原中走出,又橫穿了沙漠和草原,找到了西沙郡敦煌城。
這位商人對西沙郡的衛城將軍宣佈他在阿詩梵緹山中找到了一條密道,溝通中柱天洲與西白夷洲。
這條密道的出現,代表着兩大洲陸的商人們得以穿過原本哪怕是地仙也無法輕易越過的阿詩梵緹山脈,也不用駕船進入邪性危險的生南婆祖掌管下的大海。
這條密道的出現代表着財富,無盡的財富。
此個西洲商人就是黃金城的初代主人,憑藉著那條只有他和他的族人得以識別的山中密道。他建立起了串聯西白夷洲,中柱天洲,北大荒洲,東祖神洲的天山商路。
他以此攫取了數不勝數的財富,並在赤帝沙漠和草原的交界處用無盡的財富堆砌起了繁華的黃金城,並對大離朝廷宣佈了臣服。四百年間淵源流傳,黃金城也被建設為了荒蕪沙漠之中的一顆明珠。
黃金城之中的財富重量或許比不上地處南方天生繁華的聽潮與江漓,但是這城中的財富卻有足足一半屬於黃金城主的家族。
黃金城主由此成為了幾百年來整個大離朝除開皇家之外最為富有的人,他們甚少活動與西北之外的地方,此時卻突然對陷入窘境的謝家施以援手。當代黃金城主科塔薩爾甚至把自己傾國傾城女兒黃金公主送到了帝都之中,要把這位黃金城中的天之驕女嫁給謝家長子謝瀾升來表示與謝家結為盟友的決心。
最後一任凡塵謝家的家主大喜過望,立刻把喜好詩書山水,在洛水郡之中遊歷玩耍的長子召回京中,要立刻操辦這場堪稱國婚的盛大婚禮。
卻不想,這場婚禮是那場震驚天下的慘劇“倒謝案”的開端。
薛佑離說到此處拿起茶水一飲而盡,之後又長舒一口氣。弄的召陵容一拳砸在他胸口,讓薛佑離把剛剛吞下去的茶水吐了出來。
“然後呢?說話別說一半!”她看着薛佑離坐在椅子上不住咳嗽。
“姑奶奶哦,我說也說了這麼久了你就讓我喝口水唄。”薛佑離苦笑着。
二人此時就在天師府龍城之上的薛府之中,此處正是薛佑離被送到薛府之後居住的小院,他與宋清子自從去玩缽山居之中修習之後,他便很少回到薛府居住。計算下來薛佑離居住在此處的時間不過是從他被送來薛府到去往缽山居的短短三年,但是這間古色古香的房間裏還是留下了不少屬於薛佑離的氣息。
比如那股從小出入藥房沾染上的清苦藥味,比如牆上裝裱着的,那副薛佑離夢中母親的畫像。
四海八荒宴散宴后薛佑離把召陵容帶來了這裏,召陵容一開始還在這裏看看哪裏瞧瞧,好奇的在薛佑離自小居住的房間之中竄來竄去,突然卻問起了薛佑離關於“倒謝案”的問題。
原來那宴上十六人之中,只有這丫頭把問題聽了個半知半解,但是又不好意思直接問薛佑離透露出自己對於大離朝政紛爭一無所知,現在才擰巴着問出來。
薛佑離也是不含糊,泡上一壺從薛武那裏偷來的好茶就娓娓道來起來,他一貫口才傲人,說的條理清晰深入簡出,召陵容也隨即沉浸入這段波雲詭譎的離朝往事之中。
卻不料這災舅子說到關鍵處忽然剎車,他總是知道怎麼樣才能惹自己生氣,召陵容想。
眼看薛佑離緩過氣來還不打算繼續說下去,素手化龍爪就要抓上薛佑離腰間的傷口。
“別別別別,我這不就是想給你補充點獨家秘聞嗎?你難道就不好奇幽州黨的書生官員是從哪裏來的?”
“啊,那個書齋的主人難道就是你師傅?”召陵容或許不愛思考,因為龍族天生暴力就足以讓他們解決大部分問題。但是她絕對不傻。姓梁的神秘人在幽州郡,這不就是劍北城主嗎?
“喲,去千川國吃了什麼靈丹妙藥變聰明了嘛。。。。別別別別上手,哎呀別這麼衝動嘛,把我捏死了你幫我去帝都辦事啊?”薛佑離險之又險的避開召陵容的龍爪。
他補充道“這時候的老頭子還沒向外抖露自己作為修士的身份,但是他作為一名凡人行走在大離各處已有百年。
估計他早就料到了凡塵謝家反噬三閥,把持大離朝政的情況,於是在倒謝案五十年前到了幽州,開始收留寒門書生。
對這些書生,他不僅供給食宿還把一身凡間學識傾囊相授。於是才有了後來把凡塵謝家逼到絕境的幽州黨官員,他還提早在黃金城主和孤苦伶仃的女帝之間搭上了線,又指示黃金城主明着向謝家示好,這才有了女帝後來打到謝家的機會,儘管那個女人的手段出乎了所有人的力量。。。”
“不管如何,老頭子成功地以謀略與遠見,而非修為解決了三閥也無可奈何的凡塵謝家,也就是倒謝的功績讓他在在中洲修士之中聲名鵲起,給後面遇到我爹和那個我從來沒見過的大伯聚集新派修士,力壓三閥埋下了伏筆。”
薛佑離自顧自的說著,卻看到召陵容冷着臉看向窗外。
薛府獨一無二的位置也為薛佑離的房間提供了絕佳的視野,你能看到寬廣無比的江漓城心湖,湖案四周是比之聽潮城也不遑多讓的江漓夜景。
萬家燈火,飄渺煙花,小橋流水,玲瓏人家。屋外的溫暖燈光模糊了召陵容側臉的弧線,讓她此刻顯得溫婉無雙。
召陵容似乎為這景象所吸引,頭也不回的問薛佑離“後來呢?”
薛佑離愣了一下,繼續說了下去。
西沙郡外,赤帝大漠中,黃金城某處。
這是一處天師府命官盤踞的暗樓,只不過就在剛才,黃金城中最後一名天師府命官咽下了最後一口氣。蠻族刀客在樓里的滿地屍骸間一個個檢查屍體,確認那些還留有人形的天師府命官們也斷了氣。
直到此刻,天師府,隱族和大離朝廷徹底失去了對於黃金城的情報與掌控。
天下刀宗以三脈為魁首。
第一脈為千川妖國風虎一脈刀修大妖,以兵煞滔天,刀勢洶湧為特點。曰妖族烈刀。
第二脈為西涼古城拖刀戲子,以刀勢渾然天成,千機百變為特點,曰西涼妙刃。
最後一脈則是在曾經屠戮了中洲無數生靈的蠻皇安修所傳下的蠻族刀法,此刀法自殺而生,借殺而長,最終把持刀者化為無邊殺戮之中浴血修羅,此刀曰北荒殺刀。
自五千年前蠻皇隕落與三閥合攻,世上刀修們只道北荒殺刀已經永遠失落。卻不道這脈刀法其實就如同被外界以為早已消失的蠻王狼血一樣,被蠻皇的子孫的倖存者們悄悄的藏匿在五洲四海之中的某處,直到今日再次出世。
這些刀客是黃金城主的手下,他們帶着北荒殺刀的傳承被蓄養在西洲已有千年,唯一的目的就是讓着曾經造下無盡殺數的刀法再次蹂躪中洲的土地。
他們之中每一位都有超過金丹修士接近元嬰修士的戰力,半年之前才被接回著手開始肅清隱族在黃金城之中的勢力,如今在半年不間斷的殺戮之下戰力還在持續增長。
但這還不夠,當然還不夠,黃金城乃是整個中洲最為靠近阿詩梵緹山脈的地方,隱族修士們自從劍北天城落成后從未忘記長生天與蠻神鐵騎的威脅,在這最為靠近長生天陵墓的城市之中自然也佈置有四位步虛修士,一位長生真人,一位半步渡劫的小成宗師。
這位小成宗師出身玄武島散修,為薛武親自出面招徠派遣到了此處,雖然修為多年未有長進但是手上刀劍合擊之術已臻化境,又還有誅仙四印傍身,哪怕是東祖神洲之中的渡劫大宗師到此也有一戰之力。
這股強悍的戰力在黃金城中盤踞多年,隨時監視着長生天陵墓的風吹草動,同時也監視着由天上密道進出中洲的西洲白夷們是否有不軌的圖謀。
只不過這五位中堅戰力之中最為強悍的那位半步渡劫的小成宗師,剛剛被一劍穿心在了這方小樓的樓頂之上,他手上的刀非劍只與古劍泰清硬碰兩招,便被手持古劍泰清的修士運轉天元彈飛,隨後便被一劍穿心死在了此處小樓頂端。
他死了,他的部下與其他的長生真人,渡劫修士也早在半年的圍剿之中紛紛死在了古劍泰清之下。
面對謝瀾升,他們甚至沒有出逃報信的機會。
謝瀾升坐在頂層的窗檯之上,聽着樓下的蠻狗們瘋狂的嚎叫着。這些失去了一切約束與人性的殺人機器每次結束戰鬥后還要在野獸一樣的叫喊之中將敵人分屍,讓自己也浸泡在血液之中。
他用天元化去了泰清之上還存有溫熱的血,藉著微微發起光輝的天元你能發現謝瀾升與薛佑離長得驚人相似。
想來若是薛佑離面上沒有那道巨大的傷疤,也會如這位風度翩翩的貴公子一樣坐立窗台上,沐浴着整個黃金城的光。俊美的眉目容顏引得樓下的風塵女子們對着他掩面竊笑,在她們妝容精緻的面上惹起陣陣紅暈。
謝瀾升笑了笑,贏得在樓下女子的又一陣嬉笑。他在她們的視野的盲區收劍入鞘,微微調息。
屬於長生天的神力在他體內激蕩着,他的修為還在因此飛速提升,或許再有半年就能達到類似地仙的境界。
他看向窗外,黃金城的夜景與聽潮,江漓的截然不同,不幹涸的慾望與焦慮如同河流流淌在黃金城的燈光之中。
五洲四海的各種奇珍被破爛一樣的擺在地攤之上。一旁的一排奴隸囚籠之中,白夷女子,北荒女妖還是長耳精靈都被同家畜一樣拴着鐵鏈。青樓紅場的風月女子們花枝招展的行走街頭招徠客人,給偌大的黃金城蒙上了一層曖昧的,讓人血脈賁張的氛圍。
交錯雜亂的街道是血管,金錢與慾望是血液,黃金家族則是絕對的心臟。
這就是黃金城,黃金城的夜景是屬於貪婪,慾望和罪惡的。與江漓,聽潮當然不同。
與帝都崇京也截然不同。
謝瀾升的思緒飄回帝都崇京,也飄回遙遠的過往。
那一年三月後的朔九日,是立春后的第一個晴天。此時正是帝都百花盛開的日子。一般來說這個時候城中的貴族仕女們都會成群結伴前往城南踏青,但今天卻沒有。因為謝家家主早在年前就訂好了這一天是謝家長子和黃金城主美若天仙的女兒大婚的日子。
那一天送禮的車隊一直從城南的宣武門排到城西的謝家大院門口,全天下的名門貴族地方豪強和西域各國的使節送來數不清的重禮。南國的豪門財閥搜羅來了漁女們一生只能找到一顆的黯珍珠,馬車那麼大的座珊瑚。北方的隱居名醫們帶着剛從雪山峭壁上摘下來的雪猿秘葯,西白夷洲的方士們拿出了奇異的方術造物與昂貴的煉金材料。
他們都幻想着,幻想着着今日大事之後,與謝家搭上關係的自己能在帝都之中有一絲一毫的話語權。
為黃金城主女兒送親的隊伍進城了,大漠裏那個一向高傲的黃金城主人讓他的寶貝女兒攜帶着大過人頭的夜明珠,北方西涼古國的黑色皇冠和從西洲搶掠來的金髮奴隸。在一向看不起他的帝都貴族們面前展示傲人的財力。
這些數不盡的奇珍寶石只要拿出一顆換取口糧就能救濟數萬西北旱災里餓死的平民,那些名貴藥材與珍貴的古董只要一件足以換來用來治理西南泛濫洛水的費用。
但這些都只是如果,這些數不盡的珍寶都只會在謝家大院門口的雜役清點記錄后存入謝家的庫房中,之後可能百年間都不在現世。
各有圖謀的人們在那天一同進入帝都,送禮隊伍中的不過時一小部分而已,更多的人都是在觀望。
他們都想在這場離朝歷史上最大的權利洗牌里努力去獲取什麼或者是看清什麼。他們都明白在小皇帝身後的太後涼氏與幽州黨官員帶來的威壓之下,謝家都只能選擇與黃金城主聯姻。
此時宮中的那一位太后一定是在那棵梨花樹下俯瞰着這整個帝都,俯瞰着從城南一直延綿到城西的送親隊伍,細想着以後要怎麼報復隊伍中的地方豪強,商會領袖。
這些進入謝家做客祝賀的人都早早的下注了,他們賭屹立數百年的謝家與富甲天下的黃金家族能贏過宮中紫色瞳孔的妖后,能把離朝的大權從這個女人的手中奪回。
而更多的人都只是在觀望着,不到最後一刻不會下注。帝都的茶館包房,私宅中的密室中坐滿了這些等待結果的人,無數雙藏在暗處的的眼睛盯着帝都各處的風吹草動,回報給這些等待作出決定的人們。
那一天的帝都就是這樣的一張賭桌,無數危險和機遇在其中起起伏伏,幕僚和謀士都心驚膽戰的觀察着各方的暗流涌動。
但是此刻的帝都里也不是只存在着慾望和鮮血,至少對於謝瀾升來說這一天的是如此的美好。他未曾見過他的新娘子,只是在南傾湖避暑時遙遙見過她的羅裙裙擺在黃金家族租賃的遊船船頭的微風中輕拂水面。但這絲毫不影響他打聽來了這位黃金公主愛吃的糕點和水果,喜歡的花卉和畫作,並把這些東西塞滿了他們未來的新居。
時刻已到,黃金城與京中置辦的豪府大門敞開,樸素的紅色的喜轎被叢中運出,送親的隊伍僅有黃金公主帶來的四位家臣。但整個帝都乃至整個天下的眼睛都在盯着這座紅色的轎子從那處豪府一直緩緩行走到城西謝家的院子門口。這段時間裏的帝都死一般的寂靜,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塵埃落定,包括梨宮中梨花樹下的那雙紫色的眼睛。
那頂紅色的轎子終於進入到了裝點繁華的謝氏大門之中,黑暗中無數人放下了懸着的一顆心。
謝家長子開始走過長長的賓客席,走向他的新娘子。這些客人在他眼中不過是前來覓食的鬣狗而已,他加快了步伐。他看見背對着自己的新娘子,看見她或許是因為緊張而而微微顫抖的嬌小肩膀,看見她紅色蓋頭下面精緻的面龐輪廓和微微顫抖的睫毛剪影,輕輕捏着紅裙的手指。
生在世家大族裏有諸多幸運與不幸,何況是世家大族族長的親生子嗣。
他不知道世家高牆下面埋藏着多少人一生的幸酸痛苦,埋葬了多少人的血肉屍骨。但是毫無疑問,此刻的謝瀾升是幸福的,他的幸福就在前面一兩尺遠的地方,許多年後或許他們后爭吵不休會分分合合,但是這一刻對於謝瀾升來說依然是如此的美麗而盛大,就如同小說和演義里的每一段愛情的開場一樣。
“全部到齊”謝家管事的聲音從遠遠的貴賓席位的末端傳來,接着謝瀾升看到的是劇烈的光和火,巨大的聲響從耳邊炸裂開來,他昏了過去。
他睜開眼看到的是是一雙失去生機的眼睛,他花了好一會才認出這雙眼睛是屬於自己的妻子,他掙扎着起身,看到深深刺入她小腹中的碎木,他嘗試着抱起她。耳邊的轟鳴驟然終止,他聽見此起彼伏的刀劍聲和慘叫聲。環顧四周活着的人們還在廝殺,他左手抱起她,右手拿起地上的一把長劍。
他從未正真的練過劍,性格原本註定了他本該一生都不去觸碰這類干戈之器。此刻耳邊迴響起某個人說過的一些劍理和這個人對自己天賦的斷言,但隨即這些清醒的聲音被更大的熾烈的情緒所淹沒,更多的人衝進謝氏大宅殺戮地上的倖存者,他抱着她漸漸涼下去的身體緩緩拔出了劍,踱步走向那群凶絕之徒。
直到今天這場變故中還有諸多未知,到底是什麼炸毀了半個謝家大宅?往後衝出廝殺的到底有幾路人?
以及最重要的,謝家長子謝瀾升和他的新娘到底是死是活?如果死了那為何不見屍首?如果還活着兩人究竟在何處?
這一日究竟死了多少人已經無從考證,刺客死士,豪門護衛,乘火打劫的悍匪和劍客以及無辜平民們殺做一團,這一天之後下了兩天兩夜的傾盆大雨,仍然洗不掉帝都空中的血腥氣味。直到宮中出手平息戰亂之前,混亂的殺戮一直持續到半夜。
他在黃昏時帶着她從血流成河的帝都中殺了出來,他把她埋葬在帝都崇京北邊的梧桐林里,在她的墓前頹首坐到天明。
最後他離開了,那把隨手撿起的劍早已沾滿血銹,這些鮮血有些屬於有罪有因得者,也有些屬於街邊的無辜者。
這把劍被斜着插在黃金公主的墓前。
他向帝都的北方,遙遠的幽州郡一路走去。在向北的路上他遇到了兩撥人,身披白色宮裝的女人帶着一個7歲的孩子在路邊。她那紫色的眸子盯着他從路的一邊走到另一邊,最終還是沒有出手。
他隨後又遇到了一個披頭散髮的強壯男子站在路邊,一聲嘆息后二人擦肩而過。
他身上仍然穿着那件新郎的紅色袍子,只是這紅色早已是鮮血的殘紅。
那天是三月的朔九日,是春分后的第一個晴天,是帝都百花盛開的季節。這一天的黃昏時分一個溫文爾雅的年輕人和他的新娘失蹤在了帝都的血腥混亂里,次日凌晨一個穿着新郎血衣的怪物帶着回到了人間,帶着刀劍與怒火,走向自己的復仇之路。
謝瀾升離開了被燈火照耀的窗檯,轉身走進房間內的黑暗之中。
江蘺城,薛府。
“就這樣,大家都覺得謝家無人生還。”薛佑離做了蓋棺定論。
他看着已經完全沉浸入這段往事的召陵容痴痴的看着自己,等着自己說下去,她的白髮被窗欞口泄入的湖面微風輕輕拂動。
薛佑離清了清嗓子,接着剛才的大屠殺說了下去
“這一天的慘劇和後續同樣殘酷的政治清洗被後來的史官們稱為“倒謝案”,包括谷家在內的大半個天南官場在這清洗之中黯然退場。
這一天被改變的事情太多太多,帝都崇京城千百年來第一次真正見血,潛藏在京城中的無數勢力向涼氏,皇帝和幽州黨低頭。
而無人倖存的謝家就這樣被從離朝歷史之中抹去了。
以左相張藏斜為首的幽州黨官員則在太后示意下獨吞了謝家的政治遺產,填上了謝家消失,東南官場虧空后的權利空缺。
為了參與這場遊戲把自己女兒炸死的黃金城主則得以將謝家名下的產業盡數吞下,至此真正做到了富甲天下。
幽州黨官員和黃金城主在涼氏的授意下通力合作,將泛濫的洛水北引。同時解決了西北旱災與西南洪澇,一時間大離上下可謂歌舞昇平逢盛世,豐衣足食享太平。”
“不對啊,那這個壞女人不是太后嗎?她是怎麼變成今天的女帝的。”召陵容發問。
薛佑離故作神秘的底下了頭“這倒謝案在大離也算是廣為人知,然而後來的刺北案可就沒人知道了。”
“在倒謝案發十年後,幼帝劉賀與太後涼氏在北巡之中遇刺。涼氏並無大恙,劉賀卻從此變得呆呆傻傻,無力治國。
“於是才有了後來的涼氏即位,張藏斜因反對涼氏而屈死詔獄,他手下的幽州黨官員們也紛紛分裂,幽州黨也不復存在。當年參與“倒謝案”的三方勢力最終只有黃金家族和涼氏留存至今。”
“那你師傅呢?這個丞相張藏斜不能算是他的學生嗎?你的師兄死了他一點反應都沒有?”召陵容好奇道,她對薛佑離的這位師傅其實知之甚少,又非常好奇這位一人一洲的人物,於是逮到了機會總是要問個遍。
“其實師傅給我說過,他在涼氏自作主張殺光謝家人時他就去“找”過涼氏,但是後來發生了什麼他就沒提過了。”薛佑離搖了搖頭,劍北城主對這些事總是不願提及。
“總之這件事後師傅真正在中洲修士之中建立起了威信,三閥則因為間接導致了凡塵謝家的誕生與無力制止後續發展而顏面掃地,他老人家和我爹他們才開始壓着三閥揍。”薛佑離發現自己說錯了話,看了看召陵容卻發現她毫無異樣神色,是了,這丫頭有時候自己都會忘記她算是趙閥的人。
於是薛佑離立馬接上話蓋了過去“但是謝瀾升卻沒有死,他不知以什麼途徑回到了謝閥南樓之中,那時的謝閥對涼氏過於殘忍的手段心懷芥蒂。對算是半個本家人的謝瀾升則是還有愧疚。於是他們把他帶到了修行路上,卻不料這位祖先因天賦不足而退回凡塵的謝家人居然天賦卓絕。大喜過望的謝閥在謝瀾升自己的要求下又請來了宋閥劍仙教他劍道。
開始修行的謝瀾升修行不過十年便結丹延壽,卻在道途一片光明之時突然帶着謝家秘術的副本神秘失蹤了——他去了涼氏與皇帝巡視的幽州郡,試圖殺死她們母子二人為凡塵謝家報仇。”
“謝瀾升的刺殺失敗了,只是把小皇帝變成了傻子,涼氏卻因此奪取了皇位。謝瀾升從此銷聲匿跡,直到最近被謝宋兩閥的弟子在黃金城附近目擊。”
恁長故事終於講到了終結,嗜睡的召陵容打了個打了個哈欠自顧自的卧倒在薛佑離的空床上,卻被正巧進來屋內的宋清子看到了。
宋清子臉紅訝異,召陵容反應過來后卻表現出挑釁與招惹。
薛佑離見狀大為頭疼立刻擋在二人中間“召姐姐試一下哥哥我小時候用的枕頭軟不軟,你別亂想啊……小清子你來幹什麼?”
宋清子本來還想對着站在薛佑離背後張牙舞爪的召陵容發作。現在也沒了脾氣,只好理了理白色衣裙,對着薛佑離說“阿爸讓你去龍城裏面找他……哥,你要去帝都?”她在最後又忍不住問。
薛佑離還想立馬回答卻被召陵容搶了先“對啊,我和他一起去,我在帝都也要幫他試枕頭。”
“啊?你啥時候說的一起去……誒誒誒小清子別拔劍她在逗你呢?你說爹在哪裏?”薛佑離攔住了俏臉發青的宋清子把六方劍拔劍出鞘。
“我也有事要問他。”薛佑離的語氣忽然正經起來,宋清子只好轉過頭來正視他的眼睛。
“很重要的事。”薛佑離斬釘截鐵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