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罰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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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風早早翻過了秦嶺,四季翠綠的蜀中也罩上了一層蕭瑟。十月初九,酉時剛過,天幕就已浸墨,漸漸染濃。
成都城南十八里處,靠着大江邊上的三家村裡,炊煙一股股升起,狗兒自村中奔出,歡叫着迎接主人,深秋的寒意也被這股生機驅散了不少。
身着粗麻短褐,頭裹軟布巾的農人自村外田壩一夥伙返家,扛着釘耙鐵鎝【1】,牽着老黃牛,說說笑笑,話題都繞着一個比字打轉。比誰的田地更得牛爺的青睞,誰的渾家廚技上得了檯面,比誰家小子更伶俐,誰家女兒嫁妝備得光鮮。再比到哪個光棍漢先成親時,還噓哄起來,惹得狗兒也吠個不停。
路過一片山坡小林時,農人們不約而同地住了嘴,腳步和呼吸同時放輕了,彷彿那裏有什麼鬼怪。
倚着一條小溪,方圓不足百步的小山坡上,數十株桑槐青竹參差而立,虛虛抱住一座小院,清幽雅緻,哪有什麼鬼氣。倒是吵鬧聲不斷,粗悶的,尖厲的,細脆的,嚅嚅低不可聞的,混作一處,高低起伏,給小院罩上一層濃濃的俗儈之氣。
農人們神色複雜地望住那小院,狗兒猶自不覺,汪汪叫着逗牛,被人一腳踹開,嗚咽着夾起尾巴,老老實實頭前開路去了。
“秀才公這家子真是……上輩子造了什麼孽喲。”
“秀才公剛出了事,王麻子就翻臉欺人了,不怕遭了雷劈?”
“難不成真是老天爺在降罪,那場地震……”
農人們低聲嘀咕着,秀才公姓王,這山坡小院正是王秀才家。話題轉到月前的地震,再牽起王秀才的兒子王二郎。
位列華陽四神童之首的王二郎本是村裏頭號話題,此時談起,語氣卻再不一樣。以往的驚嘆、羨慕、敬畏沒了,取而代之的是遺憾和喟嘆。
王二郎被文翁祠的匾額砸中了腦袋,昏睡了幾日才好,可只是人好了,魂兒卻殘了。不僅那神異記性再沒半分,連話都說不囫圇。痴痴獃呆的,連剛才那條被踹的草狗都比他靈醒。
王二郎這災看起來還只是老天爺責罰王家的前兆,他爹王秀才四下尋訪名醫能人,聽說某位道長懂招魂術,前些日子去了靈泉縣的武侯山,不料大雨滂沱,山石垮塌,又失了蹤跡,半個月過去了,連根人毛都沒蹦出來。
王秀才外出時,託了堂弟住在家中照顧兒女,他堂弟長了一臉麻子,落了個王麻子的諢號。原本瞅着還是個老實人,就他渾家是個見便宜就占的主。王秀才出了事,王麻子夫婦就變了臉,把王秀才家掏了個半空,現在又不知要動什麼,跟王秀才那一對小兒女鬧了起來。
“也不知老天爺在報應啥……”
牽牛的高壯漢子這麼總結王家之災,其他人都沉默了,在他們看來,報應好像總是應在不該得的人身上,讓他們永遠看不懂。
剛才那踹狗的矮個子反駁道:“秀才公這樣的人,還得不了好報!?”
其他人回過神來,也紛紛聲討牽牛漢。王家歷代都積有善名,王秀才多年來一直教村裏的孩童讀書識字,只收些米糧作束脩,大家都把王秀才喚作秀才公,絕少不敬。牽牛漢說秀才公遭了天譴,這事大家雖也在犯嘀咕,可面上卻不願認同。
牽牛漢趕緊分辯道:“我只是說王二郎,關秀才公甚事?以前的王二郎就不是人……”
再度說到王二郎,大家也噓唏起來。
華陽縣是文曲星扎堆的地方,神童歷來都沒少過,大家已經見慣了。可像王二郎這樣,不管是看還是聽都能分毫不忘的,從來都沒聽說過。神童已不足以形容,神通還差不多。而這般奪天地造化的神通,怎能讓凡人久得呢。
不定這地震真是老天爺為了收走王二郎的神通搞出來的,這王二郎不就是遭了天譴,再牽連到一家人么。
“還是去勸勸吧,別讓王麻子弄出事來。”
院子裏的吵鬧聲越發高了,矮個子嘴裏這麼說著,腳下又很是躊躇。
“都是王家的事,咱們這些外人能說什麼。”
其他人紛紛搖頭,王二郎成了個傻子,王秀才又沒了,王家的家業眼瞧着就要落到王麻子手裏,可這是王家門戶里的事,他們插不了嘴。
高壯漢子跺腳道:“王大郎還在就好了!”
眾人哀嘆,要不怎麼會嘀咕王秀才家遭了天罰呢?王大郎也是個聰慧過人的小子,可惜早夭了,如果還能活着,就算沒什麼出息,家中也還能有個大人,不至於讓王麻子這堂親欺壓到這種地步。
世道就是這樣,事情落到他們身上也沒兩樣,農人們收拾雜亂心緒,正準備離開,卻聽一聲高亢慘叫響起,男人的粗渾怒喝緊緊跟着,再是孩童的脆嫩叫聲,像是無形的錐子襲來,激得人頭皮發麻。
順着覆滿青苔的碎石小路上了山坡,小院便盡收眼底。兩廂房屋分踞北面和東面,西面林子裏還孤零零地立着一座小屋。屋子都是破舊木板為牆,竹席加茅草為頂。竹籬笆圈住整座院子,在南面開出一道門,也就是所謂的“蓬門”。
呼號聲猶在林中回蕩,小屋門前,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狠狠咬住一個婦人的右手,那幾乎能刺破人耳膜的慘叫正發自這婦人。聽起來像是整隻手都要被咬斷一般,可她依舊不願放開手中的包裹,正跟少年拉扯不下。
“小雜種,快放開!”
旁邊一個臉上滿是麻子的魁梧男子呼喝着,調門雖高,卻是手足無措。見婦人叫得太凄厲,慌張來扯婦人,被婦人左手一巴掌反抽在臉上。
“一身肉都長在嘴上了么?還不把這傻子踹開!”
婦人年過三十,顴骨高聳,眉梢高吊,惡狠狠罵人時,面目間的陰桀之氣濃郁有若實質。
麻子挨了一耳光,火氣頓時上來了,起腳蹬在少年的腰上,踹得少年倒飛而出,咚地一聲撞在門框上。那包裹也被扯開,一大疊書嘩啦啦散落在地,封皮上《石室周易》、《石室春秋》等字清晰能見。
“書!我的書!”
婦人頓足叫喚着,男子上前要撿書,卻被兩個小小身影攔住。
“是我們的書!憑什麼拿我們的書,還要打二哥!?”
這是兩個扎着總角,不足十歲的孩童,一男一女,男孩稍大一些,擋在最前面,使勁推着王麻子。小小身軀還不及王麻子胸口,卻沒絲毫畏懼。
“這是二哥的命根子!沒了書,二哥活不了,我們也不活了!”
小姑娘護着少年,眼裏噙滿淚水,高高豎起的柳葉眉滿是不屈。手裏握着的解腕小刀威懾比話語更足,連那麻子都退了一步,下意識地看向婦人。
“你們的書?”
婦人冷聲道:“這是王家的書!你們爹不在了,王家就是我們作主!別說書,田地,林子,院子,都是我們的!連你們都要算作我們的兒女!這是天經地義的道理!”
她高舉右手,手背上的深深牙痕清晰入目:“你們的瘋子二哥咬人,你又拿刀對着你娘,這就是不孝!不孝可是大罪!告去官府,看官老爺的大杖不打死你們!”
小女孩的淚水奪眶而出,哭喊道:“你才不是我們的娘!爹爹也還在,他一定會回來的!”
男孩也喊道:“等二舅知道了,一定會找你們算賬!”
婦人臉頰扭曲着,還要說什麼,卻聽院門外有人招呼,男子扯了扯婦人衣袖:“村裡人過來了,鬧得太大不好收拾。”
婦人怒哼道:“你們什麼時候懂得孝順了,什麼時候才有飯吃,今晚就餓着吧!”
跟麻子轉身離去,婦人邊走邊數落道:“看你這孬樣!就知你王麻子不是個男人!這家沒我當著,你一輩子就是喝風的命!”
“大頭我們都取了,這點東西……就算了罷。”
王麻子嚅嚅分辯着,他自認還是好人,這幾日裏,他跟渾家已快搬空了王秀才的錢財家什,還找到佃種王家田地的農人,讓他們把租子轉給了自家。書房那點物事,算作王秀才的遺物,留給那三兄妹好了,事情不能作絕了嘛。
剛才渾家去書房裏取王家的藏書,原本如傻子一般的王二郎忽然發了癲,在門口死死咬住渾家的手,他被渾家逼着,不得已一腳踹開,心中還隱有不安。王二郎的腦袋本就有傷,這一撞不會再出什麼事吧?
接着他就暗罵自己真蠢,王二郎本就是個傻子了,還能再撞出什麼花樣?
渾家王何氏恨鐵不成鋼地罵道:“蠢人!沒聽王秀才說過,那書是百多年前的拓本,一本能賣好幾百文!這點東西?你就這點出息!”
此時夫婦已到了院門口,見是村裡一幫農人,七嘴八舌問着出了什麼事,王何氏呵斥道:“呱噪什麼?王家的事可輪不到你們摻和!王家沒人,何家還有人!”
農人們紛紛皺眉,那一高一矮兩個年輕人眼裏的憤慨更是濃烈,王何氏昂首挺胸,尖尖下巴幾乎是平着落在眾人眼裏:“誰閑得不耐煩了,伸手管這我們王家事,別怪我何家去找王相公和鄧相公家討個人情,把誰辦了衙前!”
王相公家、鄧相公家……
這兩個名字蹦出來,農人們臉色都是一變。
王相公家說的是華陽王氏,神宗皇帝年間的宰相王珪正出自華陽王氏,當地人都以王相公家稱呼。王相公畢竟是舊時之臣,過世多年,權勢早已不復往日,鄧相公家的名聲卻如日中天。這鄧相公家說的是雙流鄧家,先有神宗時代的名臣鄧綰,再有鄧綰之子鄧洵武和鄧洵仁,兩兄弟在這一朝都是相公。
在農人心目中,這兩家沒什麼分別,都是掉根毛就能壓死自己的豪門巨戶。
連那兩個年輕人在內,農人們一個個避開了她的目光,再不言語。三家村多是四五等下戶,拜幾任大府仁政所賜,歸到寬免戶的籍冊里,不僅不再應差,免役錢也交得少。若是再被點為衙前,奔走應差,就得準備破家了。
王何氏得意地哼了一聲,甩着受傷的手,跟王麻子施施然回了院子。
望着這對夫婦的背影,矮個子恨恨地道:“她是嚇唬人!幫相公家辦事的何三耳不過是她家遠親……”
高壯漢子嘆道:“萬一她能說動何三耳呢?誰敢拿身家打賭啊?”
農人們搖頭嘆氣,步履沉重地離開了,心說老天爺應在王二郎身上這一報,真不知會是個什麼下場。
“二哥!二哥你沒事吧?”
“二哥!?”
林中小屋正是王家的書房,兩個小孩扶起少年,凄聲喚着。
少年抬頭,露出一張清秀面容,額頭上血跡猩紅刺目,小男孩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小女孩抹着眼淚道:“他們會得報應的!”
少年臉色平靜,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眼中空空蕩蕩,看不到一絲人氣,顯得很是怪異,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稚嫩的哀聲裹住少年,他眼中忽然綻起一絲光芒,再化作朦朦光彩,擴散到整個眼瞳。
轟隆……
一道旱雷猛然劈開昏暗的天空,少年抬頭望天,眨了眨眼睛,臉上的獃氣驟然消散,開口道:“天作孽,猶可違,人作孽,不可活。”
“二哥!?”
“二哥你好了!?”
少年說話嗓音清朗,咬字清晰,兩小驚喜交加,二哥腦子清醒了!?
接過手絹,擦着額頭的血跡,傷口的疼痛刺得他直抽涼氣,可跟之前腦子裏所經歷的靈魂之痛相比,根本就算不了什麼。
他點點頭:“虎兒,瓶兒,二哥好了。”
聽到二哥喚着他們的名字,兩小抱住二哥,涕淚皆下,多日的委屈哀苦,終於有了傾瀉之處。
妹妹瓶兒抽泣道:“二哥,王麻子他們……”
輕拍着弟弟妹妹的纖弱脊背,他溫聲安撫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嘴裏這麼說,心中卻道,可我不知道,我到底是這一世的人,還是來自九百年後的另一世人。【1:鐵鎝是宋代出現的一種掘土工具,農民用來翻耕碎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