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賣了傻胖
“老三媳婦,你留下,我和你娘有些話要跟你說道說道!”老黃頭從八仙桌旁起身移到了床上,脫掉了鞋子,盤膝坐在床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煙。
這話的潛在意思,黃一諾聽明懂了,是說道說道,而不是合計合計。
難不成,對於黃懷禮治腿這件事,老黃頭在喊這些兒子過來開會前,他和周氏就已經達成了某些共識,有了主意?
那剛才他還搞那麼大的陣勢,這老頭子……姜還是老的辣啊!
被公爹公婆喊住,賴氏即便心裏再難過,也還是硬着頭皮輕“嗯”了一聲,牽着黃一諾,挪到床前低垂着頭聽候老黃頭“說道”。
所謂千年的大道走成河,多年的媳婦熬成婆!女人的社會地位跟奴隸相比,也沒好到哪去。
封建家族思想,使得這個傳統的女人面對長輩的壓迫,不得不順來逆受。
老黃頭拔出嘴裏的煙竿,在床沿邊輕輕磕了幾下,撩起眼皮子,掃了眼面前站着的三兒媳,目光最終落在了旁邊黃一諾的身上,打量了幾眼。
黃常遠的老臉上擠出了一絲淡得幾乎不可察覺的笑容,道:“一諾今晚倒是出奇地乖巧啊,不哭不鬧也不犯怪,一晚上都能坐得住,看來是懂事了啊!”
聽到公爹誇讚自己兒子,賴氏大感意外,這孩子打從出生到現在,就沒挨過公爹一句誇,長大后發現是個弱智兒童,更是沒正眼看一眼。
今晚,這是怎麼啦?
不管怎麼說,聽到公爹誇讚自己兒子,賴氏心裏還是挺開心的,也有點受寵若驚的感覺。
看了一眼身旁站着的二兒子,賴氏囁嚅着道:“這孩子自打落水大病了一場后,性情就乖了些。”
老黃頭跟着點了點頭,張着嘴要說什麼,聲音還沒發出來。
坐在床里側的周氏重重地哼了一聲,斜着眼睛往黃一諾身上睨了眼,皺着眉頭嫌棄道:“站遠些,這一身都是啥怪味兒,臭死了!”
賴氏氣得面紅耳赤,站在那裏有些手足無措。
黃常遠瞪了周氏一眼,出聲為她解圍:“孩子不懂事,可不就是這味兒,看看你這當奶的,怎麼還跟自己大孫子一般見識呢?”
周氏白了老黃頭一眼,又把臉扭向了床里側,瞪着那洗得發黃的帳子不啃聲。
老黃頭目光再次落在黃一諾身上,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竟然在老黃頭眼裏,看到了一絲慈愛柔和的東西。
老頭子變戲法地從口兜里掏了半天,掏出一把炒熟的黃豆來塞給他,用哄勸的口氣說道:“一諾啊,爺和奶有話要跟你娘說,你拿着豆子去門後面吃,聽話哈!”
黃一諾看了眼母親,見賴氏朝自己點了點頭,便爽快地接過豆子,轉身蹲到門外的角落裏,吃得咯嘣咯嘣脆。
老黃頭收回目光,暗嘆了一口氣,對賴氏道:“老三媳婦啊,今晚各房的態度你也都看見了,老三這個事兒啊,有點難辦啊!”
賴氏低眉順眼地站在床前,目光落在自己腳上那一雙破了的鞋子上面,一聲不吭。
黃常遠的聲音再次低緩地響起,“我這五個兒子裏,打理農活這塊就數老三最在行,又肯干!如今他垮下了,對咱老黃家來說,就像那桌子鋸掉了一條腿呀!我和你娘都一把年紀了,往後還得指靠着你們來供養,你們這……哎!”
“是我們不孝……”賴氏弱弱地說道,心裏被老黃頭說得愧疚得很。
她不怨天不怨地,只怨自己跟荷兒爹命不好,
攤上這樣的事情。
“哎,別說那話,你和老三都是好孩子,懂孝道的好孩子!”老頭子感慨道。
話鋒一轉,黃常遠眼中閃過一抹堅定:“老三這腿,還得治!咱不能就這麼眼睜睜地看着他就這麼廢了,我和你娘,將來還得指靠着你們來養老呢!”
賴氏仿若聽到了天籟,猛地抬起頭來,激動得眼窩一熱,唇角都忍不住輕輕顫抖着,壓在心頭的巨石瞬間輕了許多,可又有些擔憂。
“可是,大哥二哥他們……”賴氏囁嚅着,欲言又止。
黃常遠點點頭,艱難地道,“如今的問題就在這,我和你娘才留你下來說道說道,兒大不由娘啊,這家大了,人多了,各房都有各自的盤算,你爹我雖說是一家之主,也不能蠻橫着來。”
“再說了,你二哥他說的那些話是刻薄了點,可細想下來,也還是在理的!”
“老三這腿治療風險太大,指不定錢財投進去,到頭來還是一場空,咱是鄉下人家,過的是土裏刨食的苦哈哈日子,賭不起啊!”
賴氏剛剛升起的期待,頓時被一盆冰水從頭淋到腳,睜着一雙迷惘的眸子,看着盤膝坐在床上的黃常遠,琢磨不透公爹到底是幾個意思。
黃一諾像個傻子一樣蹲在角落裏吃豆子,耳朵高高豎起,時刻密切留意着裏面的一舉一動。
只聽老黃頭嘆了一口氣,語重心長地對賴氏說道:“我和你娘合計了下,等過兩天大隊不那麼忙了,就去把隔壁村的王婆請過來,你回去把一諾好好洗洗,換身衣裳,頭髮修理一下,哄他像今夜這樣不要犯怪……”
“爹,您要把一諾賣給人伢子?”賴氏驚呼了一聲,整個人都慌了,聲音發顫。
人牙子就類似媒婆的意思,相親結婚娘家收取高額聘禮,媒婆收取男方的紅包提成。
只不過這生意大多數是賣女兒的,賣男孩的家庭很少!
門外的黃一諾偷聽着,差點就咬到了舌頭,先前在家庭會議上,黃常遠張口閉口都是要團結,要齊心,不能忘記兄弟情。
這糟老頭壞得很啊!
虧自己對他的感覺比其他人要好了那麼一丟丟。
沒想到哇沒想到,這老傢伙堅持着要給黃懷禮治腿,竟然打着的是賣他的主意!
娘希匹的,哥哥我可是一個傻子啊,這兩個老不死的,連傻子的主意都打!
黃常遠沉沉地嘆了口氣,咬着煙竿沒吭聲。
他心頭也苦悶得很,日子過得再清貧,只要一家人和和美美在一起共享天倫,苦就苦點唄!
賣兒賣女這種事,他之前可從未想過啊!只是眼下,形勢不由人哇!
黃常遠也許是自覺理虧,沒那老臉去面對老三媳婦,朝周氏使了個眼色。
周氏扭過臉來,陰嗖嗖的目光先是掃了眼角落裏的黃一諾,鼻孔里哼了一聲,話卻是對賴氏說的。
“不賣了傻胖,咱拿什麼去給老三治腿?你還真讓全家人陪着你們三房去喝西北風不成?不就一個傻子嘛,養在家裏也是浪費口糧,賣了兌換點錢給他爹治腿,也不算白養他一場!”
“可是,一諾他……”賴氏差點就衝口而出說她兒子已經不傻了,能幫襯家裏幹活了。
就在這時,忽然從門外傳來幾聲怪異的笑聲。
大家扭頭看過去,只見黃一諾坐在地上,正摳着腳邊的泥巴玩得正歡呢,嘴巴四周還留着一圈已經嚼爛的黃豆沫子,合著口水和鼻涕,很是噁心!
周氏捂着口鼻,眉頭都豎了起來。
賴氏正欲奔過去將他扶起來,突然看到兒子對自己暗暗眨了眨眼,她不由愣了下,母子連心,突然就恍悟到什麼!
急忙對周氏和老黃頭道:“爹,娘,你們都看見了,一諾是個痴傻的孩子,容貌也不出眾,啥啥都不行啊,誰家會要一個買回去只知道吃閑飯的主兒呢?再說王婆來咱家前,勢必也會去村裡打聽,紙包不住火啊,咱還是別動那個心思了……”
黃常遠聽到賴氏這番話,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那邊還傻笑着摳泥巴的孫子身上,神色間似乎有了些鬆動。
賴氏暗暗觀察着老黃頭的神情,心裏揪在一起,有些后怕自己差點供出了一諾清醒的事。
傻兒子他們都動了要賣的念頭,若是知道一諾現在清醒了,那還了得?
“老三媳婦說的……也在理,一諾這樣子,怕是沒人要啊……”老頭子目光在黃一諾身上掃了一圈后,得出這個結論。
黃一諾嘴角狠狠地抽了抽,原主爺爺的這個評價,還真是……中肯呢!
只聽黃常遠接着又道:“王婆做人伢子買賣的,咱可糊弄不了,搞不好還落人口實,說咱老黃家糊弄人……”
周氏撇了撇嘴,不以為然道:“好貨好賣,賤貨賤賣,後面山坳坳裏面,那些揭不開鍋的村子裏多了去,沒兒子的也一抓一大把,傻胖他再傻再丑,好歹也是帶把的吧?人家買回去,只要他那把兒能打種生娃,不就成了嗎?”
老頭子不吱聲了,像是默許了周氏的話,吧嗒吧嗒的又抽起了旱煙。
賴氏臉色徹底白了,立馬就噗通一聲跪在床前,哭出了聲:“爹,娘,求求你們別賣一諾,他才十二歲呀……爹,娘,你們要賣就賣我吧,留下一諾……”
賴氏把頭重重地磕在地面上,砰砰作響。
周氏翻了個白眼,朝賴氏啐了一口:“沒大沒小的玩意,在這個家我和你爹說了算,哪輪到你指手畫腳?再說把你賣了,誰來伺候老三?誰來拉扯我幾個大孫子?”
“我說老三媳婦你這榆木腦袋怎麼就不開竅咧?不就一個傻兒子嘛,有啥好心疼的?等回頭治好了老三的腿,你們想生幾個就生幾個,我也不攔着,今天這事就這麼定了!你們趕緊回屋去吧,別在這給我鬧心了!”
賴氏頓了下,卻沒有起身,接着磕頭。
一聲聲腦瓜子磕地面的脆響,老頭子聽得臉色陰沉,周氏臉上也猙獰了幾分。
換做平時,老三媳婦她想怎麼捏就怎麼捏,屁都不敢放一個的泥人,今夜這是要幹啥?瘋了?
周氏正準備開罵攆人,忽然從門外角落裏蹦跳着衝過來一個巨大的黑影,周氏瞄了一眼,可不就是那個又傻又胖的傻胖么,正要開口喝罵。
就見黃一諾已經衝到床前,抬了下手,兩把散發著腥臭味的泥土巴子,拍在了她的兩邊臉上,發出“啪嗒”一聲巨響!
“奶、吃、粑……粑,嘿嘿……”
賴氏抬頭一看,嚇得臉都白了,慌忙地跟周氏告了一聲罪,拽起還在那手舞足蹈嘿嘿傻笑的黃一諾,逃出了東廂房。
待周氏回過神來,從臉上扒拉下那兩坨東西,擱在眼前細細一看,差點沒氣暈過去!
混合著鼻涕和口水,還有嚼爛了的黃豆沫子泥巴!
周氏頭頂冒着青煙,尖聲叫罵著要穿鞋子下地去追打,被老黃頭喝住了。
“一諾他是個傻的,你一個當奶的,就別跟一個孩子較真了,像個什麼樣子!”
“那個傻子,存心了跟我過不去,不扒了他的皮就不知道疼!”
“罷了罷了,老三都這樣了,你就消停下吧,橫豎過兩日王婆就來了,洗洗睡吧!”
一家之主的老黃頭都發話了,周氏再不甘心也只能作罷,又罵了幾句,拿帕子擦乾淨臉,直接丟地上,扯過被子蒙頭就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