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態度
黃懷義伸出一隻手對着眾人比劃了一下,唾沫橫飛道:“動了那個治腿的心,花出去的錢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再看看咱們家,老的老小的小,五弟娶親要錢吧?六妹出嫁要置辦嫁妝吧?大房的幾個小子也大了,那也是眼看着就要割的麥子,一茬接着一茬的說親。”
“撇開三房那幾張吃閑飯的嘴不說,再看看四房,四弟妹前面連生了兩個閨女,肚子裏又懷了一個,這麼多張嘴要吃飯呢,爹你總不能為了一個三兒子,就把大家給搭進去嘍,手心手背都是肉,這西北風它填不飽肚子啊!”
老黃頭沉聲質問黃懷義,“老二,你開口閉口都是錢錢錢,我看你是幫你大舅子做賬房先生,掉錢眼裏了,你的眼裏,還有那麼一點點手足情嗎?”
“老三,他才三十歲出頭,正值壯年啊,你真忍心就這麼看着他做個廢人?你三弟廢了,三房的五個孩子,你來養?”
黃懷義撇了撇嘴,索性站起身來,兩手一攤:“老三廢了又不是我害的,是他那傻兒子禍害的,真要治腿,那就讓三房賣兒賣女自個籌錢去治!”
“你讓我給他養孩子?笑話,我連自己老婆孩子都養不活呢!你們非要給老三治腿,我也不攔着,我二房分出去另過,房子錢糧啥的,讓娘把我那份撥出來就是!”
“混賬!”老黃頭猛地一拍桌子,放在黃老二面前的茶碗都跳起來了。
黃懷義嚇了一跳,只見老黃頭一張臉全黑了,氣得臉上的肌肉不停在顫抖!
這時,一直賭氣把頭扭向床裏面不看這邊的周氏也發怒了,抄起身後一個枕頭就朝黃老二砸了過去。
那枕頭用了有些年頭了,枕套四個角的針線早就鬆了,被這樣用力砸出去,裏面填充的蘆花絮和雞毛全都飛散開來,洋洋洒洒,屋裏就像下了一場鵝毛大雪,坐在桌邊的幾個男人頭上肩上,也都落了一身蘆花絮和雞毛。
周氏指着黃懷義的鼻子忿忿罵道:“老二,你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我和你爹還沒斷氣呢,你就蹦躂着要分家?你是存心想要氣死我和你爹,是不是?你說!”
黃懷義鼻子不太好,被那些蘆花絮刺激得一連打了三個響嚏。
見到周氏那副恨不得要吃了自己的兇惡模樣,知道自己這下是捅了馬蜂窩了,頓時賠着笑臉求饒。
“娘啊,您老別動怒,兒子不是那意思,您和爹都健在呢,兒子怎麼敢……”
“你個兔崽子,照你這般說,我和你爹前腳斷氣,這家後腳就得散夥?你安的什麼心?你不給我說清楚,我跟你沒完!”周氏不依不饒起來,怒氣直衝天靈蓋,臉紅脖子粗的模樣。
坐在床邊的老四媳婦劉氏嚇得條地站起身,垂着頭立在一側,捧着茶碗的手忍不住在顫抖。
黃懷義耷拉着腦袋站在桌邊,撐着一張比哭還要難看的笑臉,目光求助地投向主位上的老黃頭。
“都給我消停!老二你也給我坐下!”老黃頭吼了一嗓子,屋裏總算是消停了。
黃懷義摸了摸鼻子,如蒙大赦般趕緊坐了回去。
老黃頭把煙竿塞回了嘴裏,卻沒有吸,一雙眉頭緊緊地皺巴在一起,臉色比鍋底還要黑。
回想自己早年,十幾歲就出去討生活,啥臟活苦活都干過,後面在市裡幫東家幹了幾年的掌柜,手裏攢了一些家底。
原本想着在市裡置點產業紮下根來,哪知一場案子,東家進了大牢,
自己也險些被牽連。
花了好些錢財打點關係,總算洗脫了嫌疑,卻再不敢跟市裡呆了。
那年剛好趕上周氏生下老三,就雇了個馬車帶着一家子回了老家建華村。
那年剛好是49年新中國成立,手裏還剩下些積蓄,回來就租屋宅基地建了如今這個三進土坯院子,總算是安家樂業了。
兒子們相繼出生,又娶媳婦,幾十年過去了,吃飯的嘴添了不少,田地都是公家的。
自己帶着幾個兒子去上工,倒也餓不死,日子卻越過越緊巴,趕上災荒年份,一家人要過好長一段青黃不接的時日。
建華村雖然是方圓十里最貧窮的村子,可是他看着人丁興旺的一大屋子兒孫,還是覺得很有盼頭的!
膝下兒孫滿堂,老懷欣慰啊!
人活一世,到了這個年紀,不圖大富大貴,但求一家人和和睦睦在一起,共享天倫!
分家?從未想過!
可是現如今,二兒子竟然提出分家,真是把他氣得夠嗆!
老黃頭好半天都回不過神來,坐在那就跟被雷給劈中了似的,半天都沒有回過氣兒來。
屋裏的氣氛,陡然就變得沉悶而僵硬下來,每個人都低垂下頭不敢吱聲。
黃一諾靜靜地坐在那裏,感覺身旁母親的身體此刻綳得緊緊的,而握住自己的那隻手,好涼好涼,一直涼到了他的心裏。
黃一諾暗暗皺了皺眉,二伯黃懷義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也沒啥繼續問下去的必要了。
這樣的結果他早有預料,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嘛!
這些人,雖然都是他爹的同胞兄弟,大難臨頭,每個人都只會顧自己,不願意被兄弟及其妻子兒女拖垮自己。
這就是人性,非常現實的人性!
本來就不抱有期望,又何來的失望?看開了,其實也沒什麼好氣惱的。
偷偷看了一眼自己娘親,她深深地垂着頭,落下的幾縷劉海遮住了她的眼睛,但那慘白的側臉還有冰涼的手指,無不透露出她此刻的傷心,絕望!
黃一諾嘴唇抿成一條直線,求人不如求己,就算老黃家這些人都放棄了黃懷禮,他也不會放棄的。
他有能力讓老爹重新站起來,只是,他只是需要時間!
八仙桌那邊,依舊沒有誰開口,空氣異樣的沉悶。
好半天,老黃頭重重嘆出了一口氣,目光似乎都變得黯然了下來,指了邊上還沒有出聲的黃懷智道。
“老四,你和老五從小就跟着你三哥玩到大,那年冬天你掉進村口池塘的冰窟窿里,是你三哥跳下去把你給撈上來,才撿回了一條命,你三哥也差點搭上性命。”
“爹還記得你當時還跪在你三哥的床邊,發過誓,說要報恩什麼的,一家人兩兄弟,你三哥當時義無反顧地救了你,可今天這事,爹也想聽聽你咋說!”
當老黃頭這番話說完后,黃一諾明顯感覺到賴氏的手指動彈了一下,剛才那顆沉寂下去的心,似乎瞬間又被揪起來幾分。
他知道,母親還是燃起了最後一絲希望,寄希望於這個曾經承過老爹恩情的四叔,能夠挺身出來幫三房說一句話!
黃一諾也不由屏住呼吸,悄悄抬頭朝桌上一直就沒啥存在感的四叔黃懷智望去。
黃懷智正埋着頭,把那些黏在身上的蘆花絮和雞毛,一根一根的從衣服里揪出來甩在地上。
忽然聽到老黃頭點了自己的名字,黃懷智暗暗扯了扯嘴角,坐正了身子抬起頭來。
一張比老黃家任何人都要出色的臉,赫然於燈下。
黃一諾心底暗暗詫異,這老黃家的男人都秉承了莊稼漢子的魁梧彪悍,黝黑結實。
而獨獨這個四叔生得唇紅齒白,若不是這一身打着補丁的粗布衣拖垮了他的氣質,還真是一個標準的流量小鮮肉呢!
只見他抬手將肩膀上的雞毛拂去,這才扯着笑臉開口道:“爹,那些爛芝麻爛穀子的事,三哥自己都沒提過,您還老是翻出來說道,有意思嘛?”
“做人不能忘本,我是怕你好的不學去學壞!”老黃頭虎着臉道,目光不悅地瞪了一眼桌上的老二黃懷義。
黃懷義眼觀鼻鼻觀心,裝作沒聽見。
老黃頭鼻孔里冷哼了兩聲,目光再次落在黃懷智身上:“大房和二房都說了,輪到你四房表態了,想說啥就說,別藏着掖着!”
黃懷智撓了撓頭,一臉苦瓜相:“爹啊,三哥這事兒吧,您還是別問我了,我打心眼裏心疼我三哥來着,可治不治腿這件事,我真不曉得該說啥。”
老黃頭雙眼瞪了起來,火爆脾氣就要壓不住了,手裏的煙桿用力磕着桌角:“該說啥就說啥,麻利點!”
黃懷智鬱悶地嘆了口氣,扭頭掃了眼床邊站着的大肚子媳婦,說道:“我那婆娘肚子不爭氣,前面連續生了兩個丫頭片子,這一胎要是兒子倒好些,要還是閨女啊,咱還得接着生,沒兒子那不就沒后了嘛?”
“老子叫你來是問你三哥的事,生娃的事兒留着你們回屋裏扯去!”老黃頭不耐煩地吼了一嗓子。
黃懷智縮了縮肩膀,賠着笑臉道:“爹您別急嘛,我這不正說著么,爹您看啊,這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三個哥哥都有兒有女,就數我四房沒有,將來老了都沒人養老送終。”
“帶把的還不知猴年馬月才能盼到,這丫頭一個個的多出來,也不能讓她們餓死吧?我這自個都是褲兜里一泡屎尿擦不幹凈,三哥那……弟弟我是胳膊長袖子短,有心無力使不上啊!”
老黃頭氣得一張臉都綠了,一口煙嗆在喉嚨里,辣得他一通猛咳,心肝肺都差點咳出來。
“爹,您沒事兒吧?”
“爹,您怎麼樣啊?”
“爺,您舒口氣……”
屋裏頓時亂作一團,黃懷仁兄弟幾個全都圍到了老黃頭身旁,撫胸拍背,盡顯孝子賢孫風範。
角落裏,賴氏瘦弱的身軀都忍不住微微顫抖起來,手心中滲出的冷汗,都已浸濕了黃一諾的手指。
黃一諾有點擔憂地看了眼賴氏,最後一絲希望破滅,娘似乎已到了瀕臨崩潰的邊緣。
大房的態度模稜兩可,四房是推脫哭窮,二房則是站出來直接反駁。
就算老黃頭是一家之主,最後站出來力排眾議為三兒子治腿,恐怕從今往後老黃家將家無寧日了。
再說了,黃一諾看這勢頭,也對老黃頭的魄力和決心,打了個大大的問號。
果不其然,老黃頭咳了一陣后,總算消停了下來,喘氣還有些不太勻稱,抬起手朝眾人擺了擺,聲音透出幾分疲憊:“時候不早了,大家都散了吧,我和你們娘也累了!”
“爹,娘,那你們早些歇息,我們……就先走了,明早還要上工呢。”老大黃懷仁發了福的身軀微微俯着,一臉恭敬地說道,然後轉身帶着兩個兒子就往外走。
走到廂房門口,黃懷仁的腳步猛地停住,側頭朝角落裏坐在那還一臉呆愣的金氏瞪了眼,“別跟那丟人現眼,還不快跟我走?”
金氏打了個哆嗦,縮着肩膀站起身,跟在黃懷仁的身後出了東廂房。
二房黃懷義早在黃懷仁瞪金氏的當口,便腳底抹油溜了。
暗鬆了一口氣的黃懷智提腳也要走,突然想到什麼,轉身對角落這邊的賴氏道:
“三嫂,我和劉氏就住在爹娘隔壁廂房,跟你和三哥那屋剛好正對着,夜裏三哥若是醒來有啥需要使喚的,你儘管吱一聲便是,我睡覺淺,一喊就醒,一家人,別跟我客氣,啊!”
賴氏抬頭看了眼黃懷智,咬着唇,輕輕點了點頭。
而黃一諾,則直接懶得看黃懷智!
比起二伯黃懷義那種真小人,四叔黃懷智這種虛偽的關心,更讓人生厭。
黃懷智帶着劉氏離開后,賴氏牽着黃一諾的手,也準備走,這時,老黃頭突然喊住了賴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