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活下去(2)

第8章 活下去(2)

天色已有些黯淡,一所名為育竹的學堂上空,飄起了淡淡的炊煙,空氣里瀰漫著應季稻米的清香。隨着朗朗讀書聲的消散與少年郎們放課的歡笑聲里,上課的先生才終於從竹屋裏走了出來。

自從學堂有人打架差些打出人命,秦夫子特地等到學子們全都散去。他跨出門檻,便瞧見自己的女兒痴痴地坐在院落外大門的門檻上。

秦綰綰還在想冰山美人打人與挨打的事。聽聞那挨打的張楚提及了自己與陳鹿靈的爹娘這才被打,她有些愧疚,覺得是自己害了陳鹿靈。

她方才遠遠地站在北村的坡上,望着那座北村唯一的院落門前。有位婦人堵在他家的大門口,坐在泥地間不停地叫罵著。有許多過路的村人圍着,她根本就進不去看望,於是便回到了是學堂也是家的大門門檻上坐着,彷佛能等來一個人。

一坐,便不知過了多久。

秦夫子知曉女兒的心事,許是擔心那陳家的少年郎。聽聞那差點打出人命的少年郎亦是被家人打得至今還趴在床上無法動彈。

他嘆了一氣,走近時特意咳嗽了一聲。

秦夫子見女兒未有反應,便也坐到了門檻上。

早已身為人父的父親沒有說什麼安慰的話語,只是平淡的問道:“綰兒,你還記得我們老家在何處么?”

秦綰綰這才發覺父親坐在自己的身側,便轉過頭回道:“當然記得。”

“在雍城的北邊,安國巷的第一座大房子,便是我們家。”

“當年,梁人進犯我楚地雍州府,而我們家所在的雍城正是雍州府的門戶。雍城高聳,城根極厚,按理說是易守難攻的堅城,更何況還有稷山的外長城一道屏障,梁人哪有那麼快便能破城。可事實卻是,梁人三日便攻破稷山長城,七日便攻進了雍城。”說到此處,秦夫子的眼裏閃過一絲狠厲,又徐徐而道,“雍城破了,爹爹把你和你娘送走以後,爹爹那時是想死的,以身殉國是不丟臉的。可是有人把爹爹擄走,帶到了這裏。”

“你曉得是誰救了爹爹嗎?”

秦綰綰搖了搖頭,說不知道。

“他不僅救了爹爹,還把我臭罵了一頓,說爹爹是個腐儒。只知以身殉國,卻把妻女都拋擲腦後。爹爹當時不懂,現在瞧見你活得好好的,才明白活下去才是最為之重要的。他是對的,而那個人便是陳鹿靈的爺爺。”

秦綰綰一臉不可思議的看着父親,這才發覺父親的髮絲里泛着銀白。她遲遲說不出話來,在秦綰綰的認知里,雍城哪裏被敵國大軍攻破過,不是應該牢牢被擋在長城外嗎?而且,陳鹿靈的爺爺明明那麼和藹,怎麼會罵爹爹是個腐儒呢?爹爹明明就是個很有學問,很厲害的人。

她還年幼時,親眼看見爹爹在人群里高舉着戒尺,指揮着村人們朝土匪們衝去,爹爹體弱,在家裏很少做粗重的活,卻沖在人群的第一個,拖着不便活動的長衫,向著匪人們的大刀跑去。

那時候,她覺得爹爹是天底下最厲害的人。

哪怕冰山美人,還是娘親,爹爹永遠是第一位的。

秦夫子醞釀了許久,綰了綰秦綰綰的秀髮,終於將自己所想表達的意思說了出來:“那天你也入了城,雖然你不跟爹爹說,但爹爹我曉得你一定瞧見了什麼。他很危險。所以,離他遠一些吧。”

秦綰綰尚未及笄,不過十一歲的少女回想起那日雨里瞧見的風景,想起自己不知為何當時想也未想便擋在少年郎身前的樣子,

想起那些不知從何而來的馬以及馬上裹着鐵衣的人。她使勁地晃着小腦袋,在夕陽下,在風裏猶如臘月初開的瑟瑟發抖的臘梅籽。

還未初開,含苞待放,便要被寒流裹挾至風霜里。

“他不是楚人。”

“你還小,還不知所謂。楚人,只能留給楚人,死,也要死在楚地……”

……

……

夜晚。

陳初意倚坐在少年郎的床邊,喂他吃碗裏剛煮好的熱粥。

少年郎喝下一口米粥,便恰好瞧見了初意姐那髮髻間的玉笄,他忍着背部的疼痛,伸出手摸了摸那青如蔥色的玉笈,又瞧了瞧那紅色絲繩,忽然想起了什麼。他收回了手,說道:“初意姐說過,那紅繩是你的娘親留給初意姐的,初意姐,你娘親一定是個大美人。”

“……”陳初意毫無面色,依舊端着碗勺,放置嘴前輕吹散些熱氣,才將一勺米粥放置在陳鹿靈面前。

他又吃下一口,又自顧自的說道:“爺爺有一次說初意姐是給我準備的童養媳,我說初意姐要真做了我的媳婦兒,那我該多麼幸福。可是,那樣對初意姐不公平,我比你小了四歲,憑什麼要你做我的媳婦兒。那天,你不在,不知道你去哪兒了。爺爺的話,我又從來不敢違逆,只是,自從蘇掌柜跟我說了些外面的事兒,我就越來越不想聽爺爺的話了。蘇掌柜不叫蘇掌柜,他叫蘇清貴,就是今日從後院翻牆進來的那個胖子。他小時候很可憐的,親娘死了后,又經常被後娘欺負,吃不飽飯。有一天,他跟我說他以後要永遠吃得起飯,開天下最大的糧食鋪子,不像他爹只是出門賣賣村裏的糧食。所以,我叫他蘇掌柜。”

“哦,扯遠了。蘇掌柜從他爹那聽來,我們這裏的北邊,在北梁有一座天山,天山裏邊的人都很厲害,還能踩着劍在天上飛呢,是不是很神奇?就像話本里的孫猴子一樣,上天下海,無所不能。我想學武功,所以我想去天山。我不想再聽爺爺的話,在初意姐還有那麼多奇怪的人庇佑下活着。儘管我很怕死,為什麼那麼多人要殺我,我想活下去,但不是這樣活在爺爺一切的安排里,按部就班,成為爺爺那樣的老頭。”

陳初意永遠是少年郎最安靜的聽眾,她沉默着,細細品味着少年郎的每一句話,直到少年郎笑着說:“那天我跑到煮這粥的灶房裏,拿着那把無比鋒利的菜刀,對着我下面的玩意兒跟爺爺說,‘初意姐喜歡誰便嫁給誰,你要逼她給我做媳婦兒我就砍了它。’我還記得當時爺爺嚇傻了的模樣,現在想來,記憶猶新,哈哈哈……”

原來那天的及笄之禮……

陳初意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着少年郎,她終於放下了飄着幾縷白煙的碗勺,開口道:“我沒有見過你娘。”

她頓了頓,又說道:“她生下你便不見了……”

不見了就是死了,陳鹿靈聽得懂初意姐話里隱含着的意思,將聲音提高了若干倍。

“我娘死了——那我爹呢,他死了沒?!”

紅衣女子撇過臉,站了起來。

窗外,驟然而起的哭喊聲恰好淹沒了陳鹿靈的喊叫。

卻見,火光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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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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