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活下去(3)
“馬匪,馬匪來了——”
“快,快逃啊——”
有人在漆黑的夜裏嘶吼着,彷佛一簇轉瞬即逝的火苗,丟入了滿是秸稈的柴堆,剎那間便點燃了整座村落。
火光,衝天而起。
大火映照漫天的黑煙,如同露出獠牙的蛟龍,要將這小平原的村落夷為平地。
隨着人們的騷亂,引起家家戶戶嬰孩的大聲啼哭,而那些個雞鴨豬牛也都伴隨着大地的震動,而四處跳騰悶叫,一時間,好不熱鬧。
在睡夢中的秦夫子被驚醒,安慰過身旁滿臉擔憂的婦人,便抓着一襲長衫便往屋外走去。
“不要慌——”
“馬匪不可怕——”
“回屋裏拿上農具,跟他們拼了——”
滿頭亂髮的秦夫子披着長衫站在學堂的街角,衝著那些跑到外頭準備逃離且騷亂一片的人們喊道,有人漸漸站住,朝秦夫子看去,但很快又驚慌地迅速回頭逃去。
“不要逃啊——你們越逃反而是死路一條——”秦夫子用雙手夾在嘴旁兩側吶喊着,但依然喊不停那些已受了驚的村人們。他緊張地望了望周圍四起的火勢,顯然沒有注意到周遭向他逼近的錚錚鐵蹄。
而此時,整個小平原上最為安靜的便是那北村的一處院落。
陳鹿靈強忍着背部的灼痛,在初意姐地攙扶下落了床,艱難地披上往日所穿的白衣長袍,而長袍所掠之處,激起傷痕的刺痛,滲出藥物青黑的汁液與血漬。
他腳步深淺不一,踉踉蹌蹌地隨着初意姐走出了房外。
直至那棵楓樹下的院落大門前。
不知老人何時出現在院落里,他佝僂着背,攜着一股陳鹿靈從未見過的威嚴道:“你,不能去。”
老人的話使得陳初意緩緩落下攙扶着少年郎的手,而少年郎懸空了的右臂一擺,他回首道:“爺爺,我不會眼睜睜地看着人死,更不會像您一樣袖手旁觀的鐵石心腸。從前初意姐攔着我,如今您還攔着我。哪怕我只是一個毫無用處的少年郎,我也不會看着那些村人們死,哪怕……我死。”
少年郎的話音剛落,便要抬步而去。
“那是他們的事,與你何干?與我們何事?”
“站住!”
陳鹿靈執意而去,將老人的話留在原處,他開了門,隨着木門“吱呀”一聲便消散在院落里。
那半掩着的木門溜進一些火光來,忽閃忽閃,陳初意像想起來了些什麼,用平生最大的勇氣,跟了出去。
老人看着那被人從外掩上的大門,兩手交合,不禁撫摸着自己那幾根佈滿褶皺無比滄桑的手指,他望向院落的紅楓,喃喃道:“難道我們都老了么?”
楓樹自然不會答話。
院落外是衝天的火光。
老人從懷裏取出一隻如手指大小的玉簡,其間無字,潔白無暇,只是玉璧的中間鑲嵌着由深海珊瑚所成的一隻紅葉,在如墨的夜裏,映照着忽閃忽閃的火光。
直起腰的老人,將玉簡對準那無星月的黑夜,終於拽下那玉簡下的引線。
有熱風襲來,颳得紅楓嘩啦嘩啦往下落。
天上,不知何時落了雪。
還不是一片一片,像是雨,卻又是雪。
一滴,一滴,打在老人如雪白的發。
隨着吵鬧的夜裏一聲突如其來的炸響,由陳初意最先看到,她昂首看向那夜幕里那道塵封了不知許久的紅光,迎着落下的雨雪,那雙迷惘的眉眼越發變得銳利。
陳鹿靈感受着遠處撲來的熱浪,那被火光照得通紅的小臉看着遠景似乎有些惘然。這時,他忽然發現初意姐便站在自己的身後,隨即順着初意姐的目光望向天空。
如一汪墨水裏不知從何處飄來一隻紅楓葉,在四散的煙霧裏升騰。
當陳鹿靈再低下頭時,卻看見一位慌張的少女從土坡上跑了下來,少女紅着眼哭喊着:
“我爹爹,我爹爹被抓走了——”
……
楚地盛產一種全身為紅棗色的烈馬,因其有克服炎暑,日行千里的優良特性,所以多被徵用于軍中效力。被捆綁於學堂柱前的秦夫子一眼便瞧出,那遠遠馳來的紅棗色烈馬正是楚軍多見的赤焰馬。
儘管身下堆有厚厚的薪柴,儘管周遭不盡如人意,儘管那些大刀在自己的身前揮舞。
秦夫子依舊如當年那般,臨破城之危而不懼,視死如歸……
“秦大人,你竟然沒死。”
騎着赤焰馬徐徐而來之人,一身鐵甲銀盔,腰別彎弓,手握長槍,所及之處便有人馬退讓,恰似領頭人物。
“聽那些匪人說這村子,有一姓秦之人領頭抗交糧米,沒曾想果然是你。”
“果然是你!”待秦夫子看清來人面目,依稀的容貌便浮現在眼前,當年雍州府的門戶雍城,僅僅七日便被北梁軍攻破。他早已猜測是有人私通梁國,暗通款曲,這才導致一座易守難攻的堅城連七日都不曾守住。他多年來,常試着推演,究竟是何人所為,諸多蛛絲馬跡漸漸都推向了一人。
當時的守備常衛指揮使,孟子義將軍。
而此時,孟子義便活生生的出現在秦夫子的面前,他坦然道:“是我又如何?沒想到,當年雍城陷落,高喊與大楚共存亡口號,仍號召殘軍殊死抵抗的秦懷仁秦大人卻在一個小小的村落當起了教書先生。”
“爾等國賊,尚有顏面再見老夫,老夫為何不能活着看爾等下場?”
“下場?”那人冷哼一聲,又道,“我等的下場自是活得瀟洒,而秦大人的下場,我倒是先瞧見了。”
秦夫子的身側,有幾人持着火把,還有人綁着一位柔弱的婦人。婦人眼裏含着火把上的殘影與熱淚,親眼看着自己的丈夫被賊人們點燃身下的柴堆。
又有大火熊熊燃起,在幾聲相公的嘶吼里,秦夫子苦澀的笑容里含盡了悲意道:“夫人,為夫早已隨大楚而去,只是時候晚了些,不要再哭了。”
卻未想到,一把染了血的大刀便那樣從夫人的身前湧出,直至夫人倒落在地間,在烈焰旁,紅血一片。秦懷仁如剜心之痛,悲憤之意亦如炙烤着自身的烈火。
他仰天臨空,用餘音撕裂長空:
“大楚有爾等如此的國賊,實乃大楚之不幸,天下之不幸,滔滔天地,豈容你爾等國賊——國賊!”
“你必將被挫骨揚灰,大楚百姓人人得而誅之,每一位大楚得生靈將踩過爾等的狗頭,踏過爾等的血肉——”
夜空裏的飛雪急落,卻熄不滅那滔滔大火。
人影,淹沒於火海中。
有人骨里燃着熱血,望着長夜裏匆匆落下的雨雪,奄奄一氣道:“綰兒,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