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日之晨
大概是離開家太久了吧,家鄉的那些人、那些事兒,對我而言,好像已經成了很遙遠的事情。老家的屋檐下,那塊常受雨水侵蝕的石頭上面的凹洞大概又深了幾分:而院子裏那棵曾經很繁茂的小桃樹,在去年的夏日裏被爺爺用鋸子給撂倒了——只留下一尺三寸多的樹樁子,顯得乾癟而蒼老。
可是,記憶里過往的一些片段,隨着年歲的日久,卻反倒愈來愈清晰了。
——那是大年初二,六七年前的大年初二,大概是三四年級的那一個大年初二。
那一天的早晨竟然下了雪。平日裏,只有陽曆的十一月二十幾號(那恰是我的生日附近)才會下那麼一場雪,薄薄地、很敷衍地下一場雪——細看便能分辨出白的下面掩隱不住的灰黑,像是一張病人的臉。但,那一天的雪竟然來的那麼大,下得那麼深,蓋住了院子裏奶奶種下的那些韭菜苗兒。才六點多,奶奶就在大院兒里放起了炮仗,將那一天的“晦氣”,連同我的睡意一起震得噼啪響。睡意受不了這麼猛烈的聲響,從我的大腦里倉皇地奔走了;而我,沒有睡到自然醒,脾氣由不住很大了:
“奶奶!——大早上的,放什麼爆竹么!——”
奶奶畢竟是上了年紀的,耳朵沒有那麼靈光了。她沒有聽到我的喊叫,自顧自地忙活早上飯去了。院子裏只剩下她的鞋子於各個地方、各個角落裏啪嗒啪嗒地響。
沒有人理會我,我也覺得很沒有意思,不再叫喊了。從床上坐起來,我忽然發現窗外的世界變得那麼潔白。
下了床,我去找母親,母親不在。我知道她一定是回單位值班去了。爺爺,還有父親、大爺他們也不在,我知道他們一定是去那些稍遠的地方拜年去了。我跑到院子裏,院子裏空蕩蕩的。我踩着拖鞋“咵唧咵唧”地跑到門口,大門是開着的,臘月二十幾放的那根“擋爺爺奶奶用的”大木頭棍子橫在那裏。
雪,於冬風裏橫飛斜落,將大地之上除去白色以外的其他顏色都抹去了。二奶奶家的那隻體壯毛順的大黃狗,正耀武揚威地漫步於潔白的道路上,而它自己也潔白了一半。遠處,兩三個煙囪稀稀拉拉地吐着黑氣。新年伊始,這一切的背景白的像紙,比紙還白。我低頭,橫着的那根大木頭棍兒就像是數學老師所畫的一條直線,並與遠處的曲線狀的黑煙相呼應着。
我發了呆,犯了傻,愣在那裏。說真的,這麼多年之後,回首往事,我已經記不得當初我為什麼發愣了。——突然,我打了個噴嚏。
“小!天這麼冷,別站外頭了!——雪這麼大的!”奶奶在廚房裏喊,“奶奶煎了個韭菜餡兒的餃子,還有肉餡餃子。剛做出來,熱乎着哩!——快過來吃着!”
我還沒出來那傻勁兒呢,聽到奶奶叫我之後,只是慢蹭蹭地挪過去,掀開帘子,挪到屋子裏。奶奶已經在屋子裏架起了桌子,把那兩盤冒着熱乎氣兒的餃子擺在了上面。
“小,快過來吃!——別等到餃子坨了!——涼了可不好吃了!”
聽她的話,我把筷子拿起來了(感覺這回這筷子油乎乎的)。然後,我卻先觀摩起了這些餃子:盤子裏的餃子有一小半都漏了餡兒,那餡兒在奶奶的油鍋里煎的泛起了煎黃又帶一點兒焦黑。我又琢磨上了盛餃子的那個盤兒——上面紋着一圈兒粉色格菱狀的花邊兒,裏面有着許許多多的小圓圈。這一圈花紋裏面有各繪了四朵牡丹,每一朵牡丹的下面都用行楷落款:花開富貴。
朵朵牡丹花都已褪了些顏色,原來潔白如雪的釉底也已泛了黃。
“哎呦,這小!”奶奶正扒拉着餃子。她下巴上那顆瘊連帶着上面兩根烏黑的毛一起,在她說話時一上一下地運動着。“——是不是不得勁啊,這小子!怎麼看着呆不愣登的!——”說著,摸了摸我的頭。
“哎呀,不燒,涼絲兒的,沒事!——小,是不是今兒早上沒睡夠啊?”
其實,是的。但是我迷迷糊糊地搖了搖頭。
“哦,那是不是這幾天光吃餃子給吃膩歪了!哎,咱那冰箱裏還有你爹拿過來的熏肉哩,要不咱拿出來切幾塊?”
奶奶的眉頭已經皺起來了,花白如雪的眉毛一根根都下垂着。奶奶大概是以為她照顧不周,孩子在這裏要呆煩了吧。
我意識到:我要是再這麼“呆不愣登”地愣下去,奶奶可能要着急了。
“不用了,奶奶,我覺得奶奶做的餃子挺好吃的……”我趕忙說。
奶奶咧開嘴笑了。
“快點吃吧,小!——餃子要涼了。”
吃完餃子,我又迷迷糊糊地回到裏屋去。不一會兒,爺爺他們那些拜年的都回來了。
我在屋裏,聽到奶奶跟我爸絮叨起來:
“今兒早上這小蔫不拉的,也不說那麼幾句話。我摸了摸他腦袋,涼絲兒的,沒嘛兒毛病——,可就是呆不拉唧兒的。我覺得,他就是今兒早上沒睡好,是我放那炮仗給鬧的……”
這個“呆不拉唧”的早晨,不知為何,在六七年後的現在的我的夢裏不斷地重映。那個意外地下了雪的早晨,和奶奶親手煎的那盤餃子,在回憶倒帶之時,似乎又現在了我的眼前。那些冒着熱乎氣兒的餃子,在我的身體裏似乎還留着餘溫。而我的奶奶,已經離我而去一年多了。
家裏的老人們都說:“個子大了,離家就遠了,回來就難了。”現在,我坐在教室的一個角落裏,側臉看到了正下落着的夕陽。這裏的夕陽也的確很美,美到感染了附近的白雲,使它們一起呈現出了微微的金黃色;可我,卻回想起了那個尚留着餘溫的雪日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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