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二)
竺微微曲動手指,拉動指環上附着的絲線,隨後收回看向那個人的目光,再次投向遠方的風雪。
絲線穿過樹皮,一路延伸至樹下的積雪,牽引雪層里的機括。信號沿預先設置的機關傳遞,隨後迅速複位。
一聲鳥啼劃過林梢,帶落些許積雪,無數的目光看向男人,陰影里多出幾雙眼睛,守衛隊從四面八方合攏,地面的風雪更亂一分。
雪守沉默地看着這一切,外人的到來激起小小的水花,隨後泛起圈圈的漣漪,營地開始極速的運轉。他轉身離去,拍了拍腰間的玉佩,隨後水面再一次平靜。
穆忽地停下,風帶給他繁雜的信息,他“看見”陰影里銳利的雙眼,“看見”地面風雪的擾動,“看見”四周悄無聲息的合攏,以及最關鍵的,空間裏神秘的漣漪。
天眷者,或者秘術師,難以想像戍北營竟被一張張無形的網籠罩,信息在其中飛速交互,嚴密監視着天地間的一切。他抬頭看向天空,漆黑的夜色里是片片白羽,在風中迴旋。他轉身回營,一行足印延伸至視線盡頭,漸漸被掩沒。
軍營坐落于山缺後方山體裏,附近是數不盡的明暗哨,穆走向那一團光亮。朦朧的微光里他轉過臉,再次打量着綿延的山脈。古老的烏蒙山脈在黑夜裏沉默不語,無聲的掩蓋着一切。
手上的指環再次微涼,並緩緩回復。竺沉默着掩藏身形,靜靜的思考着。他也許被發現了,那人有着天神賜予的感知,指環只有在被發現時才會縮緊,微熱則代表靜觀,若是發燙,就是全力阻攔。
這是一處暗哨,樹上看似平常的積雪裏是特殊處理過的雪層,堅硬而輕盈,士卒裹在保暖的行軍便衣里,無聲的監視着一切。這樣的暗哨遠不止一處,某處伏起的雪地,天上飛過的雄鷹,甚至一隻亂竄的兔子,都有可能是監視的眼線。大山深處,隱藏着古老的秘密。
可這些與他無關,他只在乎家裏的妻子與膝下的嬰孩,北君很好的安置了她們,所以倒也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何況每旬尚可探視一番?本就賤命一條,既然選擇了北君的路,那就只有走到盡頭,王座前必定是白骨的路,自己又會不會加入他們?
這時候她該是歇息了,糰子安靜地依在懷裏,會不會調皮地伸出一隻腳呢?竺眼裏露出一絲笑,卻又很快散去,眼裏倒映無邊的風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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戍北營議事廳
暗暗的石室吞噬着菊花炭里暗紅的火光,男人坐在炭火旁,半邊身子隱沒在黑暗中,沉默的翻滾着手中的牛肉。
上等的牛肩肉在炭火上翻烤,空氣里逐漸飄滿油脂誘人的香味,醬料早已躁動不安,叫囂着滲入肉里。
虯審視着這塊肉,猶豫一下還是置於身側,搭在酒壺瓶塞上,靜靜的等待,空氣里只剩下悠長沉穩的呼吸。
黑暗傳來沉重的腳步聲,虯迅速將烤肉移回炭火上方,隨後門帘被一把掀開,雪守攜着一身的寒氣,坐在男人對面,取過男人身旁的酒壺,自顧自地飲了一口。
“好久沒喝過桃花釀了。”雪守瞥了一眼男人,隨後垂下眼眸。
“他發覺了,”虯繼續翻烤手中的肉,沉聲道。
“我引他過去的,反正遲早會發現,還不如乾脆點,”雪守笑着說,“況且我們都需要一個理由,不是嗎?”
“你太急了,緩着來也不過一甲子,王如今仍握着力的權柄,北方的談判遠未達成,
諸君的羽翼還未豐滿,時機尚未成熟。”虯皺緊眉頭,抬頭直視雪守的雙眼。
“虯,你就是太保守了,要知道世上哪有萬全的準備,只有倉促的成功啊。”雪守不在意的揮揮手,隨後搶過烤肉,咬下一口,愣了一下。
虯站起身,抓起地上的葫蘆,踏入黑暗,劍鞘拍打着盔甲在走廊上迴響,他的聲音遠遠傳來,“戍北營5年內不可妄動,北緣城要保證邊境的安全,”他頓了一下,繼續道,“肉是好肉,只可惜沒有熟透就烤,口感差了幾分。”
“這肉好生勁道!”雪守面無表情地回了一句,隨後幾口咽下烤肉,起身覆了炭火。
“烤的什麼玩意,自己都不吃還有臉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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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雪愈發狂暴,納木錯幾人裹緊獸袍,死死抓住頭頂帆布四周的鉚釘。雪擦過帆布,留下道道白痕,又與風匯合,奔赴下一片雪原。納木錯心裏叫了聲好,窩造的非常好,風在這裏亂了軌跡,形成半螺旋化的渦流—雪花會擦過這裏,但是不會沉積,等到風雪足夠小就可以迅速起身,乾的漂亮!一切都已準備好,如今只用向天神祈禱,等待雪精靈的到來。
風愈發憤怒,耳邊是嗡嗡的風鳴,鹿絨手套也擋不住雪原的酷寒,凍僵的手指連同手裏的鉚釘定在壓實的冰層里,感覺像是過了一紀,又像是一瞬,在自然的力量面前他們忘卻了一切,只剩心中的敬畏。
一聲鷹鳴穿透風雪,直達天際,納木錯幾人驚喜對望,天神在上,日了狗了。
它張開雙翅,任憑暴風雪撕扯它的身體,狂風在翅下無力的咆哮,風雪在四周軟弱的哀鳴,它在空中飛速滑翔,身前是無邊的天空,身下是廣袤的領地。
白茫茫一片里,它看見那一抹特殊的白,可它並不准備去看一眼,一個人的獨舞有什麼意思?他要去遠方尋找餘生的伴侶,去展示自己強健的雄姿,這次姑且放過它,可憐的獵物,在風雪裏只配驚惶不安的顫抖,血管里流的有何用?
它悠閑的鳴叫,宣示着自己絕對的統治權,目光投向遠方,身形逐漸隱沒在風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