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蛇心
沈望舒不免越看越奇,心下暗揣:“這等平平無奇的功夫,也算絕技?他出招如此緩慢,莫非想把手腕送在我的劍下?”尚未轉念,隱隱聽有“嘶——嘶”之聲入耳,似乎就在左近,又聞李曦和突然高喊:“師弟小心!”眨眼再瞧,一條黑白相間的銀環蛇張牙吐信,自鄭直袖中斗折飛出。
殊不知鄭直將手做喙狀緩緩而啄,不過是引人分神的虛招,那袖中之蛇才是真正的殺手鐧。毒蛇在鄭直袖內餓了三日,也憋悶了三日,一見活物,如蠅嗜血,腥膻之氣當即噴涌。
沈望舒驚呼一聲,一面撤步急退,一面撩劍將那毒蛇凌空斬為兩段。然則蛇與人不同,乃冷血之蟲,腰斬而氣血不衰,經絡不死,一時半刻性命難絕。那前半段帶首蛇身嘶嘶作響,飛速不減反增,毒牙閃閃,紅信亂舞,已堪堪咬到沈望舒脖頸。
猛一陣勁風撲面,一枚鋼釘破空而來,如流星趕月,須臾扎入毒蛇七寸,目不容瞬,直墜而下,將那帶首蛇身死死釘在地上。毒蛇無論如何抽搐捲曲也掙脫不了那枚鋼釘,細瞧之下,哪裏是什麼鋼釘,不過一根松針罷了。
沈望舒險中得生,見此松針便知是李曦和出手相救,心中暗怪自己大意輕敵,既羞且愧,不由得冷汗直冒。可他終歸境臻“化神”,心志非常人可比,不會因一時驚變而亂了方寸。他見鄭直一個勁兒地怔神,心知此人氣勢已竭,抖手將纏於腰間的凌煙劍取下,此劍薄如蟬翼,柔若絹絲,比那毒蛇還要靈動三分,寒光閃處,鄭直慘叫一聲,右腕鮮血淋漓,手筋已被軟劍挑斷了。
鄭直放蛇、曦和施救、望舒反攻,這一連串的突變僅在彈指之間,三人卻如歷千載劫波,無不悚心蕩魄。
“師兄……”沈望舒舉目凝望李曦和,臉上儘是愧怍。
“沒事就好。”李曦和擺手截言,關切猶然,“師父、師娘自小寵愛於你,為兄卻對你過於嚴苛,就是怕你有今日之禍。江湖兇險,人心難測,即便尋常對手也不可大意輕敵,你須謹記。”
沈望舒重重地應了聲是,斂神掃視鄭直,怫然道:“你竟豢養毒蛇,伺機害人。怪不得你說見過‘鳶喙啄’的人都已死了,看來這等歹毒招數才是你保命防身的利器。除了卑鄙無恥,你還會什麼?”
鄭直並不應言,只癱軟在地,閉目等死。他本想着此計若成,沈望舒不死也當重傷,李曦和縱然在側,但他們兄弟情若手足,絕不會丟下中毒的師弟不管,來尋自己的麻煩,此時若趁亂溜走,性命可保無虞。奈何美夢成空,害人不成反搭進一條手筋,還求的什麼生?
“好,你不說話、不求饒,也算死前給自己留下些許顏面。你適才曾言,我這柄天淵劍乃守御之用,不到生死關頭絕不出鞘?你錯了。”沈望舒邊說邊將背後“天淵”擎於手中,“劍之道,行雲流水,隨性而使,拘泥於攻守之變,乃迂腐之見。看好了,這招叫‘拍蒼蠅’,給你來個痛快!”
鄭直聽聞如此怪異的招數,不禁眯睎暗窺,見沈望舒將天淵劍高舉過頂,如拿鋼鞭鐵鐧,用劍身向他頭顱猛砸下來。那巨劍也不知比鞭鐧寬闊多少,呼嘯而來,渾似天蓋穹廬,烏雲壓頂。
鄭直心下慘然,“拍蒼蠅……拍蒼蠅,看來老子今日要做這天淵劍下的一灘肉泥了。”
生死間,忽有一道人影疾若電光,飛掠而至,跟着“砰”的一聲驚天巨響,竟擎掌將天淵劍托於半空。北風嘯處,此人狐裘上的風毛飄若勁草,
不是旁人,卻是沈望舒的師兄——李曦和。
但見他掌托巨劍,神色凜然,赤力力威勢驚人,直令妖魔辟易、魑魅膽寒,恍若金剛降世、盤古開天。
“……什麼情況,李曦和緣何救我?”鄭直倒吸一口涼氣,瞠目結舌,又驚嘆此人功力通天,“‘玄黃掌力’名不虛傳!那天淵劍足有七八十斤,兼之沈望舒內力雄渾,這一擊恐力貫千斤,此人竟能憑血肉之軀單掌接下。皇甫青雲的弟子,都是些怪胎么……”
沈望舒見此更是詫異萬端,脫口便問:“師兄,你這是何意?”
李曦和的表情如湖水般平靜安瀾,只緩緩而言:“鄭直已死。師弟,收劍吧!”
“你說什麼?”沈望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說那個在南屏山下肇事殺人,枉害一十八條無辜性命,作惡多端的奸賊鄭直——已然死了。”李曦和的語氣堅若磐石,似容不得一人置喙。
“你要恕他?這賊子害死那麼多人!”
“師弟!”李曦和抬眼瞥了瞥掌上的天淵劍,“你我兄弟如此講話,不怕讓外人笑話嗎?先把劍收了,為兄自有道理。”
沈望舒此生最崇敬的人,除了師父皇甫青雲之外,便是這位比他年長八歲的師兄。他自小跟隨李曦和左右,對師兄之命從未有過半分違逆,此時雖難以置信,卻也不敢造次,當下收劍還鞘,神色極為黯然。
鄭直虎口餘生,恍如隔世,突然翻身跪在李曦和腳下,磕頭如雞哆碎米,口中只叨念着,“李大俠救命”“沈二俠饒命”之類的言辭。
“唉!早知今日,何必當初,鄭門主起來說話。”
李曦和微微一嘆,俯身輕托鄭直臂膀,見他仍不肯起身,竟撩衣擺單膝跪地相攙。鄭直素知李曦和謙謙君子、虛懷若谷,可也萬難料到他居然如此屈己,直感動得鼻涕眼淚往外噴冒,顫巍巍地與李曦和一同起身。
沈望舒見此一幕,對師兄所為萬難理解,心中不免生出幾分悲涼,忽而仰天大笑數聲,直震得松雪簌簌,山野悚然。
“你二人‘英雄’惜‘英雄’,真箇流芳千古作美談啊!”
李曦和對於沈望舒的揶揄只淺淺地笑了笑,拍着他的肩膀問道:“師弟,你可曾聽過‘殺人刀與活人劍’的典故?”
“不曾聽過。”沈望舒心中賭氣,隨口應言。
“好,那為兄就講上一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