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虎落平陽是非難

三人說笑幾句，見場中氣氛不再凝重，喬峰拉過段譽，向幾位長老引見自家二弟三弟，期間將四位長老狠狠誇讚了一番。四位長老見他毫無芥蒂，自愧之下，聲勢皆弱三分。

過了片刻，只聽到東北方向一片人聲鼎沸，卻是蔣舵主將傳功、執法兩位長老，並其餘四位舵主一干人等解救成功。這幾位被多年好友翻臉所擒，又心憂幫主安危，一路急奔而來。

此時見群丐坐在地上，喬峰正與四位長老言談甚歡，並未出現大家心中所想的血流成河場面，不由的心中一松。執法長老白世鏡全憑一口真氣強撐着奔行了這許久，此刻這口真氣一泄，腿下發軟，撲倒在地。

眾人也不顧笑他狼狽，傳功長老將他扶起，口中大罵：“遭千刀的叛徒在哪裏？他奶奶的，快快給老子滾出來！”他此刻鬚髮皆張，雙眼血紅，實在是憤怒至極。其它跟來的丐幫弟子紛紛喝罵，有性子急躁的，便是連兵器都抽了出來。

喬峰見傳功、執法兩位長老，其餘四位舵主安好，一顆懸着的心才放了下來。他朗聲道：“各位丐幫兄弟，且都坐好，我有話說。”他語調不高，卻將當場幾百人的聲音壓了下去。眾人齊聲應諾，各自坐下。場面看似雜亂，但仔細看去，各有次序，尊卑分明。

喬峰見大家仍然謹守幫規，此刻這才放下心來。微微一笑，他見今日局面緩和，丐幫一場內鬥即將消弭於無形，心中打定主意，不願當眾追究。於是便拉過李逍遙與段譽，引見給大家。眾丐為李逍遙揚名三年，這“李逍遙”三字早已如雷貫耳，至於段譽，能與自家幫主和李逍遙結為兄弟，自是有其過人之處，大傢伙也給足了面子。

李逍遙團團拱手為禮，先謝了丐幫弟子為自己揚名之情。他心思剔透，又有“先見之明”，見喬峰行事，便知其意，正欲故技重施，將丐幫眾人的心思引到丐幫與一品堂紛爭上來。可誰曾想，白世鏡卻要維護幫規，竟當場質問，將四位長老與全冠清合謀叛變之事當眾揭開。

他厲聲問道：“你們遣張春來與劉竹庄，假傳幫主號令，將我與項兄及四位舵主騙到太湖小船之上，將我等扣押，又在小船上放置硝石硫磺及柴草等物，說我們若要逃走，就引火燒船，是也不是？”

宋長老滿臉通紅，無話可答。

白世鏡有轉頭過去，問道：“張春來，劉竹庄，你二人來說，是何人命你們假傳幫主號令，行此叛亂之事？”

張春來，劉竹庄面色死灰，眼睛卻向全冠清瞧去。

白世鏡又問道：“你們可知所傳幫主號令是假的嗎？”

張春來嚇得渾身發抖，只是瞧着全冠清，無言以對。

白世鏡說道：“張春來，你本是一條好漢，八年前在雁門關，遼軍大兵壓境，你隨幫主夜襲遼軍草料場，燒毀敵軍糧草輜重無算，身負重傷，於我大宋有功。我且問你，是誰背着你跑了兩百七十里山路，翻越雁門山，回歸大宋的？”

此言一出，張春來面露剛毅之色，他恨恨看了一眼全冠清。對着喬峰。愧道：“屬下聽信他人謠言，違反幫規，背叛幫主，實乃罪大惡極，死有餘辜。”話一說完，手腕一翻，手心中多了一把匕首，猛地向自己心口刺去。喬峰見他自承其罪，正欲問問那“謠言”為何，卻未曾想他認罪之後即刻尋死，這下大違常理，待要去救時，已是不及。

白世鏡說道：“張春來敢作敢當，自行了斷，按幫規，

洗清一切罪孽，仍是我丐幫兄弟！”眾丐齊聲應諾。自有執法弟子上前將張春來屍身抬下安葬不提。

白世鏡又轉過身去，劉竹庄見他看來，縱身一躍，發足狂奔。他此刻畏罪而逃，那便不用再問話了。卻見一旁閃出一道人影，將那劉竹庄攔住，問道：“劉竹庄，你逃什麼？”卻是吳長老。

劉竹庄慌亂至極，顫聲道：“我…我…”他嘴唇發白，連說六七遍“我”字，這第二個字卻是如何都擠不出來了。

吳長老怒道：“咱們丐幫的都是敢作敢當的好漢子，怎麼出了你這麼個玩意兒？”他轉身對喬峰說道：“幫主，我們大伙兒商量了，要廢去你的幫主之位。這件大事，我們四長老都有參與。我們怕傳功、執法兩位長老不允，是以設法將他們囚禁起來。這是為了本幫的大業着想，不得不冒險而為。哪曾想今日你與李兄弟結義在先，我們加起來也不是你二人對手。大傢伙兒不忍丐幫兄弟白白送死，我們這就投降，由你處置便是。吳長風在丐幫三十年，誰都知道我不是貪生怕死的小人。”說完，棄刀抱胸，閉眼而立。

群丐聽他將“廢除幫主”之事當眾說出，頓時一片嘩然。白世鏡大聲說道：“四位長老，違背幫規第一條。來人，將犯上作亂者，皆盡綁了！”早有執法弟子持牛筋繩上來，將吳長老雙臂反剪，捆綁起來。宋、奚兩位長老見狀，丟下兵器，任由執法弟子捆綁。

陳長老見狀，長嘆一聲：“時也，運也，命也。今日若無李公子，喬峰他孤身一人，我等群起而攻之，也未必不能成事。他二人聯手，竟是兵不血刃將我等丐幫數百人拿下，唉。”嘆息聲中，他拋下麻袋，束手待擒。

白世鏡轉臉看向劉竹庄，說道：“你這等行逕，還配做丐幫的弟子嗎？你自己了斷呢，還是須得旁人動手？”劉柱狀哆哆嗦嗦抽出刀來，在脖頸處比劃了半天，對一旁執法弟子說道：“求你。”執法弟子回頭看向白世鏡，白世鏡微微點頭，執法弟子握住劉竹庄手臂，狠狠一拉，割斷了劉竹庄喉嚨，劉竹庄向他點頭致謝，閉目而亡。

白世鏡大聲宣佈道：“劉竹庄敢作敢當，自行了斷，按幫規，洗清一切罪孽，仍是我丐幫兄弟！”眾丐齊聲應諾。亦有執法弟子上前將劉竹庄屍身抬下安葬。

喬峰呆坐一旁，冷眼看着叛徒束手就擒，一場叛亂就此平息，心中卻無半點歡喜。他自受汪老幫主試他三大難題，又為丐幫立下七大功勞，這才得汪老幫主傳位。執掌丐幫八年以來，他夙夜憂嘆，日日自省，內解紛爭，外抗強敵，經歷了多少風浪，從未存有半點私心。好容易幫內齊心聚力，幫外威名赫赫，正要大展拳腳，將丐幫發揚光大之際。怎的頃刻間，自己究竟做下何等喪心病狂，天地不容之事？引得師友知交、下屬兄弟，都聯合起來反叛。想到此處，他更覺滿腹委屈，無處訴說。

段譽幾人無意間聽得丐幫幫內此等密事，只覺尷尬無比，留下細聽自然不妥，貿然走開亦顯刻意。只得遠遠躲在一角。

白世鏡接著說道：“眾位兄弟，喬幫主之位乃是汪老幫主親傳，傳位之時，汪老幫主曾三問馬副幫主，六大長老及丐幫眾位弟子，大傢伙兒佩服喬幫主人品武功，又為我幫立有七大功勞，因此共推喬幫主繼位，丐幫上下一體遵令。當日喬幫主繼位之時，在座兄弟大多在場。大家拍拍胸脯，我所說的可有半句虛言？”

他見丐幫眾人多有愧色，轉而言道：“喬幫主這幾年來，待人仁義，處事公允，大家摸着良心想想，今日我等丐幫弟子在江湖上行走，大家見了，都豎起大拇指誇一聲‘好漢子’，這是誰的功勞？沒想到有人豬油蒙了心，居然干出這等事來。全冠清，你自己來說！”

全冠清啞穴被點，無法說話，此刻大局已定，喬峰伸手解了他穴道，溫言問道：“全舵主，喬峰愚鈍，實在不知到底做了什麼對不起丐幫上下之事，還請你當眾指出。”

全冠清活動雙腿，緩緩站起，對着丐幫眾人道：“自古成王敗寇，今日事敗，乃是天要亡我丐幫，我個人生死無關緊要，只怕丐幫數百年基業毀於一旦，將來地下，無面目見丐幫列祖列宗。”他此番言論，視死如歸，大義凜然。李逍遙自忖若不是早已知道此人底細，只怕也會心有猶豫。

白世鏡怒道：“你以為說這幾句冠冕堂皇的話，就能逃脫罪責嗎？我且問你，幫主所為何事，致使你等謀逆。”全冠清道：“他此刻尚未做下對不起眾兄弟的事，但不久就要做了。”

白世鏡正要喝罵，喬峰卻道：“全舵主，不必在此危言聳聽，天下間絕無因未做之事而定人之罪的道理，就算你自己愚昧無知，但與你一道者還有四位長老及這許多丐幫兄弟，難道大傢伙一齊都被這等混賬理由矇騙了么？”

全冠清只得咬牙說道：“我相信馬副幫主之死，與你有關！”

喬峰一愣，問道：“你說什麼？”

全冠清說道：“你一直與馬副幫主不和，因此欲除之而後快，好讓你坐穩幫主之位。”

喬峰此刻啞口無言，他與馬副幫主，陳長老等人性格迥異，是以私交不深。這些年來，馬副幫主坐鎮洛陽總舵，他身為幫主，卻四處漂泊。旁人看來，頗似丐幫正、副幫主之間隱隱藏有齷齪。此等心證之事，無憑無據，他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辯駁。

李逍遙上前一步，團團作揖，起身說道：“丐幫眾位朋友，可否聽我一言。”

白世鏡說道：“李公子乃是俠義道的英雄好漢，又是我丐幫的朋友。有話請說。”

李逍遙拱手謝過，說道：“請問這位全舵主，可知馬副幫主生平？”全冠清不知其意，但此刻騎虎難下，他只得答道：“馬副幫主自幼在幫，二十歲成名，三十歲時積功為我丐幫九袋長老，三十八歲時由汪老幫主任命為副幫主。至今已有十五年。”

李逍遙道：“不知我大哥何時入幫？何時接任幫主？”

傳功長老說道：“李公子，此事我來答你，十五年前，喬峰入幫，十年前，我奉汪老幫主之命，傳授丐幫降龍十八掌於他，兩年後，喬幫主接任幫主之位，我奉汪老幫主遺命，傳授新任幫主打狗棒法。此事其他長老皆在當場，可為見證。”

李逍遙謝過，說道：“這麼說來，我大哥入幫之時，不過一普通弟子，此時馬副幫主已經貴為副幫主了？”白世鏡點頭稱是。李逍遙接著說：“倘若馬副幫主不認同我大哥接任幫主，不論是他自己想當仁不讓，還是想另選賢能，在這十五年裏，可有隻言片語流出，但有聽聞者，還請站出來。”

此言一出，滿座皆靜。等了盞茶功夫，李逍遙見無一人應答，點頭道：“那便是沒有了？”

他轉過頭來，對全冠清道：“為何馬副幫主在世時，做了十五年副幫主，未曾表露過半句對我大哥不滿言語，反而兢兢業業，為丐幫鞠躬盡瘁。今日不在世了，卻立時出了這等丐幫正、副幫主不和之言？還請全舵主教我。”

全冠清說道：“那我們遇到姑蘇慕容氏家人眷屬，他為何對敵人加以庇護，放任離去？”

李逍遙奇道：“剛才這多人在場，明明是我擒住的包不同與風波惡，也是我放了他們一行，難不成諸位也瞎了聾了？”

全冠清道：“你與他是結義兄弟，你做的與他做的，也沒甚分別。”

喬峰上前，說道：“我丐幫立幫數百年，在江湖上受人敬重，不是因為我等人多勢眾，武功高強。實乃因為我丐幫上下，主持公道，行俠仗義，不避生死，護國安民。是以我丐幫兄弟行走在江湖之上，人人敬重，以禮相待。先不說今日馬副幫主死因存疑，即便就是他慕容公子所為，今日我們丐幫群雄俱至，不去找那正主，堂堂正正一決生死為兄弟報仇，卻躲在此處，幫主與四位長老聯手，為難人家三個手無寸鐵的姑娘，將來傳到江湖上去，呵呵，難道大傢伙兒臉上就光彩了么？”

眾人轉頭看去，正看見三個嬌滴滴、柔弱弱的小姑娘，此刻一想，頓覺得喬峰所言，有理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