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劍與心
回去路上,那隻雞蜷縮在沈寧意懷裏緊閉雙眼瑟瑟發抖。
儘管它也有翅膀,也會飛,但從來就沒有想到有一天會被一個踩在雲上的凡人帶着飛,還又高又快,嚇得它一路沒敢睜眼,只咯咯咯咯渾身的羽毛都一起豎起來發抖。
沈寧意並不了解母雞的心思,她只因在雲上吹了吹冷風終於冷靜了下來,發覺自己剛才因為怒火攻心,行事太過魯莽。
若不是衛青之提醒,很有可能就撞上棠執了,但也極有可能一切都是衛青之騙她的。
不論如何,賀汀舅舅白玉欽那邊既然又叫棠騎行事,便是又開始關注賀汀了,指不定又放了人來監視她和賀汀,她需謹慎先把那些眼睛騙過才行。
曹衛那邊……沒想到他竟然只一眼就能辨別出她不是棠騎。
沈寧意想到他那一看到棠騎就纏上來的視線,彷彿在棠騎身上一寸一寸的爬,就覺得胃裏開始犯噁心。
此人陰險變態,此事之後指不定還要再來糾纏,若之後讓他和白爾牽上線,後患無窮不敢想像。
沈寧意雖不怕這些陰的陽的,但若她們對付賀汀呢。思及此處,她手中又拋出幾道監視符,分別朝賀汀舅舅和曹衛身上去了。
那些陰暗的法子,有時比術法還要折磨人的心智。賀汀的那張稚嫩的笑容純凈的臉彷彿又在眼前,沈寧意心中嘆氣:看來需得找個人來做他的靠山。
她思索半晌,認真權衡,發現最好的人選,竟然是衛青之。
衛青之現下是寨中二當家的幕僚,二當家是個心氣極高之人,雖勉勉強強服了大當家退居第二,但心中一直存有他想。
再說衛青之,身上藏着秘密,是為了山寨而來,那便要麼是想吞了山寨,要麼由內瓦解剷除他,不管他成事與否,他都還有別的身份,而那個身份,一定是有一定地位的,才值得這麼多暗衛在暗中保護他。
那護住賀汀,對他來說,應該不是什麼難事。
衛青之現下與賀汀交好,雖不知他是何目的,是否是要利用賀汀,但眼下,他確實是最好的人選。
沈寧意回憶自己和衛青之的幾次見面,似乎都不是很愉快。
衛青之這樣滿肚子謀略,說話做事總愛說一半留一半的人,要怎麼才能拿到他的誠心。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她本以為只要引導賀汀向善便可,沒想到凡塵之中,人心難測,賀汀周遭危機四伏,件件都可能令他挫折。
而做人也真是難,自從她做棠騎的第一天起,種種行事就不能隨心所欲了。
其實也有個簡單不過的方法,直接篡改這裏所有人的記憶,但那樣一做,違背天道,就算做神也不代表就能隻手遮天,更別說那樣就使賀汀這次歷劫毫無意義了。
眼下便等船到橋頭自然直,水來土掩兵來將擋吧。
沈寧意慢悠悠地抱着母雞下了雲,推開門就看到賀汀正在練劍。
賀汀見她歸來,就要停下,沈寧意放下在懷中開始不安分掙扎的小母雞,朝賀汀輕輕擺手:“繼續。”隨即便坐了下來。
賀汀看着又長高了些,看來這些聚靈的菜確實對他身體很有助益,棠騎之前給他下的幾年的毒都盡消了,臭小孩長得極快,現下已經跟她初見他時很不一樣了。
少年身姿綽約,身量瘦長,手持一木劍正在空中凌厲揮舞。
沈寧意一手支着臉,一手百無聊賴地輕輕敲擊着桌面,心道這臭小孩營養上來了,褪去一些稚嫩,也越長越和之前燒山的小神君的臉一樣了。
自己為他奔波周折,等他渡劫結束,他除了要為他曾經犯下的錯贖罪,還應該好好謝謝自己才是。
沈寧意想得入神,賀汀也突然想到什麼,木劍在手中旋轉貼至身後,突然問道:“棠騎,你教我的這套劍法叫什麼呢?”
沈寧意被他問倒,心中暗忖她都隨意教的,哪有什麼章法名稱。但一抬眼見少年正目露期待,思索片刻便答道:“叫‘無心’。”
她教授毫無章法,全隨性而為,可不就是無心嗎。
賀汀卻好似很喜歡這名字,喃喃重複了幾遍。
他又發現了沈寧意帶回來的雞,很是興奮:“棠騎,我們要養雞了嗎!”
本來準備第二天就把這雞給賀汀燉了的沈寧意:“嗯。”
于是之后兩人一起為這隻雞撿來雜草鋪好了窩。
賀汀問道:“要不要給它取個名字呢?”
沈寧意想到那小姑娘對它的稱呼,回答道:“它叫小紅。”
小紅此時正撲騰在沈寧意的那片菜地里吃菜,聽到有人喚它,立刻抬頭左右望了望。
賀汀笑起來:“小紅很有靈性。”
沈寧意附和地笑了兩聲,心道這母雞吃的是我神力催出的菜,再多吃點可就不只有靈性,還可能成精了。
少年眉眼彎彎,雙眼清亮得好似河裏的月亮。
沈寧意靜靜地看着他,發現他的衣服袖口露出一小段手腕來,想來是他長得太快,衣服短了,她需得哪天出門給他買衣裳了。
賀汀發現她在看他,雙眼回望了過來,突然問道:“棠騎,明晚我想請夫子來吃飯,可以嗎?”
沈寧意正想再探探衛青之的虛實,立即同意了。
這天夜裏正是月明星稀,清風朗月,衛青之受了邀請,提着兩壺酒,越過樹林又穿過竹林,終於到了看到了那一方小院。
四周空寂,那小院裏的香氣就傳了出來。
小院的院牆不高,一棵高大的樹冒出頭來,枝幹分明,上面正坐着個仰頭看月的少女,她的雙眼跟月光一樣皎潔明亮,她的身上落滿了月光,渾身散發著淡淡光華,像個林間精靈。
衛青之站在原地靜靜看着,那少女似乎察覺到他的視線,低頭遙遙地望了過來,看清他后,遠遠地沖他微微揮了手揮手,便翻身下樹,在牆上消失了。
很快,小院的門就被推開了,那少女又出現在了門框中。
衛青之大步邁進了院中。
院中賀汀正端着最後一道菜從小廚房裏出來,和他打了個招呼,沈寧意隨即又引了他入座。
衛青之說道:“我帶了兩瓶清冽的果酒,賀汀也能喝的。我們喝些?”
賀汀便轉身在屋中拿出三枚杯子來。
等酒斟好,賀汀和衛青之卻一起端起酒杯突然站了起來,賀汀說道:“棠騎,之前沒能幫你慶祝生辰是我失誤。今日我特意邀了夫子,就是想重新再替你認真慶賀。”
少年身量端正,說話板正真誠,面上卻露出一絲靦腆來。
一旁衛青之也淺笑着說道:“我與棠娘子交往甚淺,本不應這樣唐突也前來的。只是賀汀是我學生,他盛情相約,棠娘子又如同他親人,衛某便也厚着臉皮來了,徒想給娘子增一些熱鬧罷了,娘子海涵。”
沈寧意倒沒想到這小孩還把這樁事念念不忘,但此時那兩人舉杯身前,只能立即站起來和他們碰了一杯,嘴上謝過了二人了。
這邊賀汀見她欣然接受,立刻轉身在屋中拿出一長盒來遞給了沈寧意,說道:“這是補的禮物。”
沈寧意打開盒來,見裏面躺着一把深褐的木劍。
她將劍拾出,在月光下細細撫摸打量了一番劍身,這把木劍並不十分精細,但打磨得渾然天成,通體修長勻稱,比她隨手做的那把不知好了多少,想必是下了許多功夫,她凝神細看,見劍柄上刻了兩個字:無意。
賀汀在一旁見沈寧意看得這般仔細,有些促狹起來:“因我霸佔了棠騎的劍,棠騎只能一直使樹枝,我一直就想着給棠騎也打一把劍。”
“正好夫子說他上次也見過你練劍,也略通劍術,知曉哪種劍最適合棠騎,我便向他請教,之後親手為棠騎做了這柄劍。”
“我手藝不精,只希望棠騎能見諒。”
沈寧意瞥了一眼衛青之,見他正笑得意味深長,目光又回到賀汀身上,少年面上卻是期待與忐忑。
沈寧意開口問道:“此劍叫‘無意’?”
賀汀答道:“是,棠騎教我的劍法叫無心,那我便送棠騎一把‘無意’,正是相應了。”
他抬眼看她,雙眼溪流一般清澈透亮,頰邊的小酒窩透露出些緊張起來,他抿着唇試探開口道:“棠騎,喜歡嗎?”
沈寧意握着劍站起身來在空中隨意挽了個劍花,劍雖是木,但她就只一招一式劍便在空中劈出風聲來,她收了劍,又放回了盒中,對賀汀彎着嘴角說道:“我很喜歡,多謝你。”
小孩的臉頓時紅了,低着頭悄悄笑起來。
一旁衛青之也突然朝沈寧意遞了個綉工精細的荷包來。
沈寧意略有些驚訝,暗忖自己還要套套他的話不好直接拒絕,遲疑片刻還是伸手接了過來。
對面青年笑得風光霽月,似乎很是真誠:“衛某的禮物就不如賀汀的貴重了,不過是衛某收集的一些花種。聽聞娘子愛擺弄些花草,今日便將這小小心意送給娘子了。”
沈寧意難得對衛青之笑得這樣誠心:“那就多謝了。”
她確實挺喜歡種菜的,花卻沒種過。她之前看着這小院荒涼,心裏就偶爾要動一動念頭,今日衛青之正好送來花種,她也正好可以種種花了。
賀汀卻沒想到衛青之送的是這個,似乎回憶起什麼來,神情凝重了一刻。
沈寧意一看就知道臭小孩又準備好要早起給自己的種的花澆水了,心中忍不住笑了。
三人推杯換盞,吃飯聊天,賀汀和衛青之說得話多些,沈寧意在一旁偶爾冷不丁也評論幾句,清亮月色下,居然讓沈寧意感到了幾分溫馨。
她一手素指輕輕敲擊着杯盞,發出微乎其微的聲響,一手抵着下巴靜靜看着眼前一青年一少年相談甚歡。
此時歡愉,不過假象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