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五毛
陳銳在挨揍。
甩出破空聲的牛皮腰帶旁,還躺着一根折成兩半的拖布桿。
陳銳他爹輪着胳膊的同時,嘴裏念叨着,“我讓你不學好!我讓給同學代寫作業!我讓你收錢!我讓你犟嘴!你錯沒錯!?”
目光有些迷濛地陳銳,眼眸還沒有正確對焦,皮帶就甩在了身上。
“啊!”
一聲痛呼。
他終於緩過神了,他看着再次掄起皮帶的父親,雙眼一瞬有點恍惚,身子卻誠實地閃躲了幾步遠。
待他站定,洪流一般的記憶,伴隨着渾身上下火辣辣地疼痛灌入了他的腦海。
他看着歲數好像比自己還年輕,正是年富力強年紀的父親,輕聲呢喃道,“我回到小時候了?”
他低頭看了下自己稚嫩地雙手,“我不再是那個收入雖然還算不錯,但只能整日流竄,生怕被逮,只好接熟客的金牌補課老師了?”
“我能……再一次主宰我的命運了?”
“真是……太好了!”渾身都是傷的陳銳雀躍起來的同時,喜笑顏開。
剛追逐到陳銳旁邊,把陳銳納入射程之內的父親看到陳銳這副模樣,驚疑不定。
他左手隨手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一邊狐疑地瞧着陳銳。
他好像是在懷疑自己把兒子打瘋了,又好似是在擔心這小子裝瘋賣傻。
陳銳可沒管父親的狐疑,他直愣愣地衝進父親的懷抱里,大聲地喊到,“爸……爸爸……我錯了!我真得錯了!”
陳銳的父親神色有點慌了,“我剛剛打折了一根拖布桿,他都咬緊牙關說自己‘勤勞致富’一點沒錯,怎麼可能皮帶剛抽一下,就認錯了呢……”
不過,畢竟是自己的崽兒。
陳銳的父親臉上剛硬的線條柔和了起來,他扔掉皮帶,蹲下身子,把陳銳攬入懷中。
熱烈到幾近窒息的懷抱。
這一刻,陳銳那種被抽離出這個環境,彷彿旁觀者一樣的感覺才徹底消失。
他覺得他的靈魂,這一剎那才真的注入到了年幼的身體當中。
成年人的複雜情感在瘦弱的身體裏翻滾,最後展露出來的模樣,便是他噙着淚珠,仰望父親的模樣。
本就有些不捨得抽自己孩子的父親,看到兒子小可憐一般的稚嫩臉龐,眼中的熱流再也綳不住了,滾燙的淚珠連串落下。
他更用力的抱住了陳銳,咬字含混地說道,“知道錯了就好!知道錯了就好!”
陳銳被父親抱了不知多久。
父親突然拍了下腦袋說道,“我去找葯給你清理傷口。”
陳銳終於能自由的大口呼吸了,他在這熟悉又陌生的屋子裏兜兜轉轉了兩圈。
他看過了日曆上的日期,翻閱了兩下自己學習的課本。
他確定了自己回到了2002年,自己小學一年級,毛歲8歲這一年。
這一年中國正式加入了世界貿易組織;
這一年中國電信、中國聯通成立;
這一年中國男足首次踢進了世界盃;
這一年藍極速網吧燒了一場大火;
這一年滬海成功申請到了2010年世博會的舉辦資格;
這一年本應該也有一個小孩因為給同學代寫作業收錢,被同學家長舉報,被老師通報家長,被家長揍了個半死在床上修養了三個月。
在這三個月裏,小孩的父親下崗,母親失業。
小孩的傷口也感染髮炎,敷了廉價的假藥,繼發感染全身高燒,最後不得不注射激素治療。
他的身體不光留下了傷疤,體重也極速飆升。
這個小孩從此變得陰沉孤僻,碌碌地度過了整個學生時代,畢業后屢屢碰壁,最終捲入了教培大軍,又被一拳砸翻了飯碗。
雖說勉強成為了金牌講師,但也最終只落流竄作案,有今天沒明天的境地。
誰又能想竟然能奇迹般地回到人生第一個關鍵轉折點上呢?
陳銳望着自己前不久拍下的照片,望着裏頭唇紅齒白,宛若87版《紅樓夢》裏小賈寶玉一般地小臉笑了起來。
他心裏頭想道,“現在回首看過來,當年覺得邁不過去的坎,度不過去的難關又算什麼呢?”
他望了一眼翻箱倒櫃找處理傷口藥罐的父親,“老爹還有不久就要下崗了,老媽的廠子現在就發不出工資了。小時候覺得像是天塌了一樣,全家斷了收入來源,不知道接下來怎麼過活。但這次不會了。”
他想道,“我既然重生了,不光要在我自己人生最關鍵的那幾個節點做出盡量好的選擇,也要讓身邊的人幸福快樂。”
“父親覺得代寫作業是邪路歪道,我現在也這樣覺得。我堂堂一個在後世卷出來的金牌講師,面對現在這樣一片尚未有同行染指的應許之地,怎麼能不做大做強,創造輝煌呢?”
陳銳的父親這時候終於把傢伙事找全,捧了一個大木頭箱子過來。
“哐!”
他把敦實地箱子放到了地上。
紗布、棉花、紅藥水、紫藥水、碘伏、雙氧水……
陳銳的父親抄着紅藥水就拿了起來。
陳銳說道,“爸,別用紅藥水,紅藥水是汞溴紅溶液,汞就是水銀,用了兒子會變傻的。”
陳銳的父親拿起了紫藥水。
“爸,甲紫溶液致癌,也不能用。”
陳銳的父親拿起了碘伏。
陳銳盯着那個比自己身體年齡可能都大的棕色玻璃瓶說道,“爸這個早就過期了吧。”
陳銳的父親拿起了雙氧水。
陳銳看着雙氧水落在棉花上就像是腌制了十年的鹹魚,沒有半點水花,嘆了口氣說道,“爸,雙氧水看來也失效了。”
本來就是在耐着性子搞這些的陳銳父親突然抬起頭,“就你事多,那你說你身上這些傷怎麼辦?”
陳銳眼睛轉動了兩下,“要不我們去診所吧,專業的事情,交給專業的人做嘛。”
“你這都哪來的詞,一套一套的,不過還挺有道理的。”陳銳的父親剛想點頭,一想,“不對,帶他去診所,我該咋解釋他這一身傷。說我打的?不行不行!”
陳銳看見老爹一副抹不開面子的樣子,他說道,“咱們去了診所,我就說我不小心摔了一跤,這樣就行了吧。”
陳銳的父親凝視了陳銳三秒,他忽然覺得這個往日就有點機靈的兒子,今天更……
不過,再怎麼說也是自己的崽兒。
陳銳的父親說道,“那我們就去診所,你還能走么?”
“能!”
陳銳一瘸一拐剛走兩步,陳銳的父親說道,“我還是騎車吧。”
風吹雨淋的二八大杠吱吱嘎嘎。
兩人到了診所,陳銳的父親先跨下去把車立好,再把後座上腿腳不便的陳銳抱下來。
他鎖好車。
陳銳的手就簽了上去。
兩人離門口越近,陳銳的父親腳步就越慢。
陳銳着急的不行了,他一瘸一拐地向前沖了兩步,“我不小心受傷了,能給我看看么?”
一個十多歲,看上去還沒到二十歲,極有可能是縣衛校還沒畢業的小護士連忙過來檢查了兩下,“還好,不算嚴重。等姐姐忙完手裏的活就來給你處理好不好啊?”
“好!”陳銳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臉。
這個時候,有些禿頂的診所所長忙完了,他說道,“我來給你處理吧?”
陳銳略帶嫌棄地看了一眼老頭,搖了搖頭說道,“不要!”
“這小子!”所長笑罵道。
“陳銳!”突然有個童聲喊道。
陳銳看到那孩子的時候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這應該是自己的同學孫寧,他走到病床邊上望着他扎着針頭,捆着藥盒的小手,還沒來得及說話。
這小子就說道,“陳銳,你被你爸揍了吧!”
“哪有!?”陳銳否認。
這小子完全沒有理這茬,“那是不是以後的作業,你都能免費代寫了?巧了嘛不是,我今天作業剛好沒寫呢,要不要你幫幫忙?”
陳銳飛速瞥了一下父親,見他在遠處和禿頭所長聊天呢,他說道,“五毛。”
那小子威脅道,“你爸可就在那邊呢,我看到了,我可叫你爸了!”
“不需要拉倒。”陳銳說著就往外走。
“別走別走。”孫寧用另一手摸出一枚銅黃色的五毛硬幣,接着就從書包里翻出了作業本。
陳銳不着痕迹地把硬幣揣進兜,努了努嘴說道,“把筆拿起來吧。”
“你錢都拿了,讓我拿筆?我可還生着病呢。”
陳銳哼了兩聲,“你扎針的又不是右手,你難道以為我不知道是誰告的老師?”
“啊!?你知道了!那你剛才……”
“誰會和錢過不去呢?”陳銳說道,“別墨跡了,快拿筆。”
“哦。”心虛的小孩拿起了筆。
陳銳的父親這時候和所長聊完天了,那個說給郝莽處理的護士姐姐也忙完了。
他剛要和她一起來陳銳這邊,就看到了兒子身邊的小孩拿出了作業本。
他火騰地一下就上來了,他快步上前,洪聲質問道,“你在幹什麼?”
陳銳身邊的小孩瞎的筆都掉了。
陳銳卻淡定地揚起了小臉,笑呵呵地說道,“爸,我在幫助同學學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