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t.七:木乃伊療法
海德拉似乎做了一個夢。
在夢裏,他重新回到十歲的夏天。室內蒸騰着濕熱的空氣,即使緊閉門窗,也難以阻擋屋外激烈的蟬鳴。
海德拉穿着乾淨的水手服,卻毫無顧忌地坐在這間毛坯房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身邊不時竄過幾隻蟑螂和老鼠,頭頂是群魔亂舞的蒼蠅和蚊蟲。
此時此刻,它們正不約而同地奔向某個“起點”,彷彿那裏正呈放着十足的奶酪和餡餅。
或許……對於它們而言,那的確是不可多得的美味吧。
一具成年女屍橫在近前,烏黑的長發掩藏住某些褐色污漬,乾涸而枯槁,黏作一團。那軀幹上包裹着紅黑駁雜的藍色碎花布料,勉強可以辨別出是一條款式簡單的裙子。
在薄薄的布料下方,似乎有什麼東西正饜足地蠕動着。它們結伴成群,在腐爛的孔洞間肆意暢遊,白胖的身軀相互擠壓,發出微不可聞的的摩擦聲。
這片生機勃勃之外的不遠處,一頂米白的手工遮陽帽倒扣在地上,像是扣住了海德拉的心跳。
那是他的母親。
下一秒,那女屍的頭微微轉動,像是要將“目光”投向她的孩子。空洞的眼窩裏一片漆黑,深得像沒有月亮的黑夜。恍惚之間,那或乾癟、或塌陷的皮膚和鼻樑像是重新恢復着生機,變得光潔而飽滿,變回她還未死去時的模樣。
她有一雙湛藍的眸子、染着深藍近黑的順滑長發,充滿混血感的鼻樑和眉眼均使那張屬於女性的臉孔多出了幾分英氣——這是海德拉第一次在夢中清楚地觀察到母親腐爛之前的模樣。
若是在地球上,他只會覺得母親就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但在此時,尚記着自己身在何處的海德拉只覺得一切都無比荒謬。
他終於回想起第一次看見卡茨莫斯那張臉的時候,為什麼會覺得那樣熟悉、又那樣痛苦了。
——並非一模一樣,但依舊是能讓人一眼就錯認成雙胞胎的程度。隨着那張臉孔與母親的樣子的慢慢重合,某些只存在於潛意識中的恐懼被呈上高處,用無比刺眼的光芒一寸寸腐蝕着長年創傷性遺忘所構築的“自我保護屏障”。
海德拉的身體無法移動半分,與一切標誌着夢境尾聲的發展一樣,他猛地驚醒過來,發現自己正在書桌上打盹。胳膊正壓着的課本卷邊嚴重,像是一張被揉過的抹布。不遠處的班主任似乎在說些什麼,但他沒想去聽,只是將目光停留在這方小小的桌面上。
課本的封皮,顏色不一的污漬呈濺射狀分佈在各處。在某塊污漬的中央、在印着“五年級下冊”的漆黑文字上,隱約可見一道長條形的輪廓——那是某種含水生物被強力拍擊而爆開所留下的痕迹。
海德拉微抬起眸子,目光落在面前的文具盒裏,幾隻瘦弱的蛆蟲正拖着殘缺的身體扭動着、爬行着,似乎正承受着某種難以言喻的痛苦。
課桌的抽屜里,半截裹着泥水的蚯蚓“啪”地掉落下來,蜷在他潔白的褲腿上,像是雪地里被猛然潑上了一灘黃泥。
目光落至腳邊敞開的書包,隱約可見綠色長着斑點和黑毛的事物已被壓得爆漿,少量水分在劣質的布料上洇開,與不遠處早已乾涸的某塊痕迹呼應着,活像是今日入住的鄰居。
與此同時,耳邊似乎又傳來了同桌的低語:
“許娘炮,我們這是幫你鍛煉男子氣概呢。”
“等你見多就習慣了。”
“習慣了,
就不會害怕了。”
這些話的每一個字都被拉的很長,稚嫩的童音一點點變得低沉,變成了另外的音色。那是他某個“小叔叔”的聲音,以及他“父親”,許地來的聲音:
“一千塊,不能再多了。”
“我們為了這批貨可是背了大債的,你這樣……不地道吧?”
“那是你們的事,而且這小子是不是看見什麼了?怎麼無精打採的,養得活嗎?”
“唉!那不可能!這一匹現在啥都不記得,比其他貨都乖呢!這可是男牛!一千二,不能再低了!”
那些聲音慢慢變得很遠,變得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有時又突然很近,彷彿還停留在他的身邊。
海德拉終於徹底清醒過來。
他沒有動彈,只是有些木然地盯着石屋的天花板發了一會兒呆。隨後直挺挺地坐起身來,朝着門口不知從哪借了個盆正在洗繃帶的卡茨來了一句:
“現在幾點了?”
卡茨愣了一下,然後才反應過來這小孩在問什麼:
“如果你問時間,現在是第九分之一晝。”
海德拉腦內翻譯了一下這個時間描述,估摸着大概是七點多,於是下了床想找點水洗臉。
正當他出了石屋門,準備問卡茨盆里還有沒有乾淨水的時候,遠遠的就看見劉鐵柱……劉翠花抱着一個石鍋從不遠處的拐角繞了過來。
“哎呦,格洛里亞,什麼時候學會起這麼早了?”
格林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上來就先損了海德拉一句。
海德拉這次居然沒有發脾氣,只是沒好氣地回了一句:“這不是怕被你從屋裏趕出去嗎?我自覺一點,你還不樂意?”
他這話說的沒毛病,因為在吉姆失蹤的24小時裏,真正“佔有着”這間石屋是其實是那四個小孩。在薩圖斯的法律上,這屋子現在是小四隻的共同財產,跟他格洛里亞半點關係都沒有。
格林毫不客氣地回嘴道:“嘿?幾天不見,怎麼陰陽怪氣的?虧我還專門給你和卡茨哥哥帶了早餐呢。”
海德拉:“停停停!你是來給你的卡茨哥哥帶早餐的,不是給我,就算給我也只是順便。”
格林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缺了豁的大白牙:
“知我者,格洛里亞也。”
海德拉決定轉頭就提醒卡茨,以後千萬不要上了劉鐵柱這個衰貨的當!
五分鐘后,海德拉在桌邊坐着看格林和卡茨喝玉米粥,心中充滿了悲憤的感覺。
為什麼屍體不能吃飯!我想吃我要吃給我吃!
格林在一邊發出石磯娘娘的笑聲:
“哎呀,人家都忘了你還在進行‘木乃伊療法’呢。既然不能吃飯,那你多喝熱水吧!”
“你才多喝熱水!你多喝燙水!”
卡茨在一旁心情愉悅地聽這兩個小學生吵架,等幹完了一鍋玉米粥,他還自覺地抱着石鍋去一邊清洗,自然得像是以前經常刷鍋一樣。
雖然不知道這個人為什麼幹家務那麼自覺,但海德拉還是趕忙抓住機會把格林拉到一邊,開始說悄悄話:
“鐵柱,你是什麼時候到這裏來的?來多久了?你的本體是啥?鍋?泥巴?還是兜帽?”
格林用看神經病的眼神看了一眼海德拉:“說啥呢?誰是鐵柱?”
海德拉只覺得莫名其妙:“你擱這兒裝啥呢?行行行,我不在你卡茨鴿鴿跟前揭穿你行了吧!”
格林用指關節敲了敲海德拉的腦袋,在他腦門的皮膚上敲出了一個不會回彈的凹陷:“你真吃見手青了?腦袋不清醒?”
海德拉急得受不了了,他一把拽住格林的袖子,不讓她敲自己腦門:“不是,你先別搞了,我問你,你是不是劉鐵柱?或者,劉翠花?你認不認識許德,或者hydra001?”
格林見海德拉這麼認真,於是沒再故意氣他,而是認真的回答道:
“格洛里亞,雖然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但如果你的精神真出問題,就早點去找哈扎爾祭司看病。他雖然平時看起來不靠譜,但在關鍵時候,至少比我們懂得更多。”
話都說到這個分上了,要是還意識不到問題的嚴重性,海德拉這腦子都可以不要了。他回憶起格林對他的態度,以及初次見面時她的反應,不由自主地聯想到一個令他毛骨悚然的可能性:
或許,她真的不是劉鐵柱,只是純粹的的格林·弗洛拉?
有沒有一種可能,她的外貌、性格、為人、說話方式、以及與格洛里亞之間的默契,全都是在這個世界上原本就有的東西?
這樣的猜想還存在一個致命問題,那就是“真正的格洛里亞”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小孩?為什麼他能跟一個與劉鐵柱如此相似的女孩形成這樣的默契?
當然,這種默契本身並沒有問題,問題只在他們兩組人的行為模式重合度實在是太高了,以至於他都沒能第一時間發現這小姑娘並不是劉鐵柱,小姑娘也完全沒發現格洛里亞換人了!
就在海德拉糾結該怎麼跟小姑娘解釋的時候,在部落邊緣幹活的人突然喊了一句:
“吉姆老頭回來啦!”
在這一刻,所有人都意識到好戲要開始了,只有格林狀似驚訝地隨口道:“怎麼還讓他活下來了?以前怎麼沒見你這麼好心,格洛里亞?”
海德拉原本想說的話被噎了回去,只能一邊模仿邪惡反派的語氣,一邊挺起胸膛回到了石屋門口:
“我怎麼捨得讓他死呢?我因他受過的罪,自要他活着也受一遍,讓他永遠記着人世間的報應。”
格林沒吭氣,只是衝著海德拉同時豎起了大拇指和小指,然後隨着圍觀的人群一起往老吉姆回來的方向去了。
海德拉在心裏翻譯了一下那個手勢在地球代表的含義,又回憶了一下相同手勢在薩圖斯代表的含義。
……你真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