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鴿子市場
好買好東西,
鄭補雙把它統統提回家。
正在納鞋底的母親,一看鄭補雙這架勢,
不由一怔:“補雙啊,今天難道是你要請付紅梅,到家裏來吃飯嗎?”
“吃不成了。”
鄭補雙搖搖頭,“可能供銷社主任他家的飯,炒菜放的豬油更多一些,付紅梅已經被豬油蒙了心。看不上我們家,這種沒捨得放油、光撒鹽的飯菜。”
母親嘆口氣,“唉...原來,她是想嫁給主任的兒子王永強啊?那就沒法了。只可惜,付紅梅是個好姑娘,長的還是多乖的...”
鄭補雙嘿嘿一笑:“娶漂亮姑娘費糧食。”
母親嗔怪一聲,“去!這種不正經的話,也是你能說的?沒個正形兒。”
鄭補雙把豆腐遞過去,“媽,您就放心吧,你兒子我不缺胳膊,又不缺腿兒。而且我還馬上就要去四九城上班了,還愁娶不到一個媳婦回來?”
“唉...”
母親微不可查的嘆息一聲,隨後訝異的問,“這麼大一塊兒豆腐,你哪來的?
平時我去蔬菜生產隊的豆腐坊里,想買點豆渣回來,給你們補補身子,都經常買不到哩。”
豆腐營養好,成本不高。
但生產隊裏的社員們,私人其實很少做豆腐吃。
也就挨着城鎮的那種蔬菜隊,才有專門的豆腐房。每個月給供銷社的副食品門市,提供定額的豆腐製品。
人生三大苦:撐船,打鐵,磨豆腐。
生產隊的社員們,平常吃都吃不飽。哪還有多少力氣、有那閑工夫,
去磨豆腐來改善生活?
更何況,
哪怕是年底,生產隊的分糧食的時候,每家每戶分到個10來8斤的黃豆。
社員們多半也是把它賣成錢,好給孩子交學費。
哪裏捨得吃!
因此在這個時期,社員們想要吃到一頓豆腐,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而城鎮居民,則需要“豆腐票”實行定量供應。
所以鄭補雙家裏,每個月也只能吃上2,3次豆腐來解解饞。
見母親高興,
鄭補雙也開心,“媽,有豆腐你就吃,就別問東問西的了。”
母親呵呵直笑,“這塊豆腐這麼大,正好天氣也冷。我就做點臭豆腐吧,好留着給你爺爺下飯吃。”
“行!媽,你和嫂子先忙,我想去鴿子市場上轉轉。”
鄭補雙放下東西,“以後我去四九城上班了,想聽一下鄉音、體驗一把鄉俗,可不容易呢...
還有啊,昨天我買鱔魚回來,爺爺說賣給我黃鱔那個漢子,他很可能是梁大哥。
而且爺爺說了,以前我們家欠着人家梁大哥祖上的人情...我順便去市場上逛逛。如果遇到他了,就花上點小錢,算是幫他一把吧。”
母親點點頭,“去吧!那是應該的,欠着別人的人情,娘這個心裏呀...虧欠的慌。”
隨後,
鄭補雙的母親眼裏,
湧上無數個不舍,“補雙啊,你打算什麼時候出發?”
鄭補雙回道,“後天。我準備明天去公社開《出行證明》然後,後天就去省城買火車票。”
母親心裏嘆息。
心知這次鄭補雙一走,自己又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見到自己的這個二兒子。
更讓她憂慮的是:如果鄭補雙,以後在四九城裏安家落戶、娶妻生子。
對於這樣的結局,
母親一方面替自己的兒子,感到由衷的高興。
但另一方面,
她又惋惜自己,實現不了抱着孫子去逛街、去親戚家炫耀的夢想了...
唉~這日子啊,好了歹了總是讓人沒法稱心。
辭別了母親、嫂子。
鄭補雙溜溜達達的,來到學校旁邊的小樹林裏。
紅星公社的“鴿子市場”,就開設在這個小樹林中。
進了樹林,
此時的朝陽霞光萬道,陽光透過林間的縫隙,透射在樹林裏眾人的身上。
斑斑點點,明明晃晃。
使得樹林裏的人,看上去就像一隻只潛伏於密林之中的金錢豹。
好在這裏,基本上沒有穿着虎皮的人來巡邏。
要不然的話,這些傢伙必然會做鳥獸散。
慌慌張張之中,嚇得他們跑掉一隻鞋都不稀奇。
今天林子裏的人不少,
但卻沒有公家開辦的集市上,那種慣有的喧囂和吵鬧。
鴿子市場的存在,本就不被公社允許。
所以在這裏面來買賣東西的人,都很自覺的保持着一股小心和沉默...
紅星公社小,也窮。
鴿子市場上的商品,林林總總也就那些尋常物件:竹編簸箕、背簍,木梯、打稻子用的拌桶。
木水桶,扁擔釺擔、八仙桌。
新稻米,豌豆蠶豆、土雞蛋。
到鴿子市場上來逛的,很多人其實也不買不賣東西。
但因為他們的平常生活中,嚴重缺乏娛樂活動。
所以沒事就跑來趕趕集、看看熱鬧,這也是生產隊的社員們,為數不多的樂趣之一了。
甚至有一些老太婆左邊兜里,揣上2顆雞蛋、右邊兜里放上2顆鴨子。
辛辛苦苦、來回趕了10幾里路。
結果雞蛋賣了3分錢、鴨蛋賣了5分,總共到手8分錢。
這老太婆就用僅有的這8分錢,跑到餐飲服務社的門市上,去買上幾個等到了中午,餐飲服務社需要處理的、早上剩下的的雜麵饅頭。
這種處理的雜麵饅頭,不需要糧票,但餐飲服務社會提高零售價格,以此來抵消糧票的差價。
正是是因為不需要用糧票。
要不然的話,那老太婆還買不成...
買好饅頭,老太婆隨後頂風冒雪的、一瘸一拐回到家。
幾個用糖精做出來的雜麵饅頭,也能哄的家裏的小孫子們喜笑顏開。
一個個口水一泡、鼻涕一坨的...
就這樣趕集,啥收穫也沒有,那些農村裏的婦女們都還樂此不疲、逢集必趕。
真不知道她們是趕了個寂寞,還是因為生產隊裏的生活太苦,太艱難。
所以被寂寞趕着她們出來...
又或許她們是在用這種卑微的方式,向家裏的兒子、兒媳婦證明:
自己這個無法在生產隊裏,苦苦掙工分的老太婆。
或許...還有那麼一點點,繼續賴活着的價值。
鴿子市場上人頭攢動。
鄭補雙晃晃悠悠,慢慢逛到了賣魚賣黃鱔的地方,
見昨天賣鱔魚給自己那個漢子梁大哥,居然也蹲在那裏賣東西。
此時正有三兩個閑散青年,圍着那個漢子。
看那架勢,
這幾個傢伙是準備開始敲詐、這些從農村來的窮苦人了。
現在這些城鎮青年工作機會少,天天無所事事的他們,就喜歡照市場上瞎逛。
找准機會,他們就會碰碰磁兒,訛上個3毛5毛的、有些時候有1塊2塊的錢。
好拿去買包8分錢的“春耕牌”煙抽、或者是打一斤最劣質的苞谷酒來買醉。
鄭補雙上前,
也不說話,只是死死的盯着那三個小年輕。
自己也是屬於城鎮居民,而且還是有正式工作單位的人。
有工作單位的人,自然是要比這種社會閑散人員的社會地位,要高很多。
最終,
那三個傢伙感覺氣場不對,也只能灰溜溜的轉身離去,以便尋找下一個敲詐目標。
鄭補雙站在賣鱔魚的漢子面前,就那麼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漢子看見鄭補雙,趕緊拉拉他頭頂上的草帽,想遮住他的臉。
此情此景,
看的鄭補雙心裏,是又好氣又好笑:自己昨天,不就是故意裝作糊塗,多給了他5毛錢么。
梁大哥心裏已經愧疚成這樣、需要在自己面前,這樣遮遮掩掩的?
“喂,你這黃鱔怎麼賣?”
鄭補雙駐足,“多少錢一斤?同志,你倒是給個話啊。”
漢子瓮聲瓮氣回到,“5毛一斤,不搞價。”
喲呵,胡亂開個天價?
看來,這傢伙是不願意麵對自己,打算快快的趕自己走啊。
鄭補雙踢魚簍一腳,
然後蹲下身,仰面看着躲在草帽下的那張臉,“好,我買了,拿去過稱吧。”
漢子渾身一激靈!
“喲,原來是小鄭老師啊?”
無奈之下,
漢子裝出一副,剛剛看清楚鄭補雙的樣子。
咧嘴一笑:“這是我昨天晚上連夜去抓的鱔魚,還新鮮着呢!若是您想要,給你算3毛5一斤吧。”
鄭補雙似笑非笑,“你這麼辛苦的去抓鱔魚,然後因此而得了風濕病。
摳黃鱔賺的錢,用來買‘頭痛粉’,好控制你身上的疼痛...話說,你這好像除了落得一身病,最終還是白乾了啊。”
漢子笑容漸漸收斂。
“沒辦法了。”
只見他嘆口氣,“我那風濕病一發作,疼的我滿地打滾,連站都站不起來。
既然要買頭痛粉止痛,可我不去摳黃鱔,又哪來的錢呢?”
鄭補雙搖搖頭,“頭痛粉有成癮性,而且治標不治本。這樣吧,過兩天我給你抓幾副葯,你拿回去吃吃...不要錢,送你的。”
畜牧站在門市上,有的是各種中草藥。
獸醫使用的中藥,和醫院裏的配置,其實差不多。
鄭補雙只要隨便去單位門市上,抓上一點葯就行。
那是不需要成本的。
等到自己過幾天把草藥給了這個漢子,人情自個兒得、本錢由公家出。
——不心疼,-真的。
漢子聞言一怔...
因為他知道鄭補雙爽的爺爺,以前一直是個走街串戶的大夫。
至於人家的醫術怎麼樣?
漢子對此是不敢質疑的:小鄭老師都不收自己的葯錢了,還要啥自行車?
自己一分錢不花,哪有資格挑三揀四的...
而且醫豬和醫人的道理,其實都差不多。
人家鄭補雙老師,可是懂醫理醫術的文化人,而且還是在編的公家人!
感動之餘,
漢子旋即抓起魚簍,“鄭老師,這些黃鱔不值幾個錢,都送您吧!”
鄭補雙搖搖頭,“我爸在上班,他不收禮。我掏錢買,不白要你的救命之物。”
接下來,
鴿子市場上的負責人,算是見識到了荒誕的一幕:賣鱔魚的人,死活只收3毛5一斤。
而身為買方的鄭補雙,卻死活要按照5角錢一斤來算!
稱好鱔魚的重量,鄭補雙結清買鱔魚的錢。
而賣鱔魚的漢子,則需要掏5分錢的“過稱費”。
這個鴿子市場,
是由幾個在當地、社會上震得住場子的人,共同主持開辦的。
社員們進到鴿子市場裏來參與交易,並不需要交費。
但只要買賣雙方,一旦達成了交易、需要向這些人借桿秤用的時候。
那是需要交費的。
要不然的話,人家辛辛苦苦在這裏維持市場秩序,沒點酬勞可不行。
買賣完畢,
鄭補雙提着魚簍,正準備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