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委託
靈異事件事務局
委託
我在無邊無際的黑夜中醒來。
雖然眼皮沉重地無法睜開,但周遭那無比遙遠又無比溫暖的氣息明明白白的告訴我:這是在我自己的“家”里。
不是我現在住的狗窩般的出租屋裏,也不是我養父養母那宮殿般了無生氣的大宅子裏,更不是那偷走了我五年時光的孤兒院裏,而是那個彷彿已經永遠消失在我腦中的小屋子。
屋子不大,卻充滿了溫暖的氣息。雖然窗戶都在背陰面,陽光很少能繞過玻璃的桎梏,但只要在千萬盞燈火中總有一盞為你留下不曾熄滅,便會感受到莫名的溫暖。
我那時候還小,沒有關於這方面的記憶,但睜開眼睛時,我卻看見了牆上封在相框裏的一張老照片。上面的夫妻抱着一個小嬰兒,三個人都笑的很甜。
我坐在小小的嬰兒床上,一遍一遍地重複着剛學會的兩個詞彙“爸爸”“媽媽”,廚房裏歡聲笑語,傳來一陣只屬於“家”的香味。過了一會兒,一個面目模糊的男人小心翼翼地把我抱了起來,他的面容早已消失在了我的記憶深處。他輕輕地搖着我,小聲說道:“你以後,可要快快樂樂地活着...”
鬧鐘不合時機的響了起來,把我從這短暫的溫馨幻境中拉了出來。我一把扯下身上的薄被,把鬧鐘一摁,看了一眼時間,凌晨三點半。
是了,我一拍腦袋,還有一篇新聞稿要趕出來,明天一早要給編輯發過去,算來時間還有三四個小時,勉勉強強夠用。遙想我剛進入報社的時候,編輯向我們新人大義凜然的演講一番后,深情的說道:“如果說報紙是人民的聲音,那麼我們記者就是人民的傳聲筒,這是多麼神聖的事業啊!以後你們可能會失去很多,可能會過着不規律的生活,但我保證,你們從事的是——光榮的事業!”說罷,他還擺出了著名演講家的標準姿勢,彷彿自己不是在報社的講台上,而是在萬眾矚目的廣場中央。
我們都被他不明來路的殺氣震懾到了,一時間頭腦發熱,感覺自己肩上背着如山般的責任。
但在連加了五天班后,我長呼一口氣,咬牙切齒道:“光榮你大爺的!”
我堪堪繞過地上迷宮似的方便麵桶和礦泉水瓶,走到廚房給自己倒上一杯咖啡提神。
我捧着咖啡走到電腦前,打開空白的文檔,開始構思我要寫的稿子。我覺得臉上黏黏糊糊的不舒服,用手一擦,才發現原來不知何時,一道眼淚已經滑下了眼瞼,掉落在鍵盤上。
我再也無法把精力集中到我的新聞稿上,索性把電腦一推,裹着薄被,坐在電腦前發獃。
我從小就沒見過我的親生父母,我只知道他們出了事故,但他們究竟是死是活,出了什麼事故,我一概不知。他們存在過的痕迹,彷彿被命運的掃帚狠狠蹂躪過,永遠的消失在了這個世界中。
我好想,和別人一樣,在家中不耐煩地告別媽媽的叮囑,背着溫熱的早餐坐上校車上學去;我好想,和別人一樣,下雨天時爸爸會把傘遞給你,再若無其事地在雨中推着自行車,和你講一些他自己認為很好笑的笑話。
我好想…再見你們一面啊。我裹緊了被子,電腦屏幕的光照在我的臉上,忽明忽暗。
不知道什麼時候睡過去了,醒來時眼睛腫的睜不開,我揉了揉眼睛,看了一眼電腦右下角的時間,居然已經五點半了。
我把以前的存稿鼓搗了出來,
然後頂着昏昏沉沉的腦袋東拼西湊把這篇新聞稿糊弄完了。
雖然每天我都要不止一次的抱怨我所處的環境,但每當我想要一走了之的時候,我的腦子裏就會跳出來一個小人說:“把這個月的工資領完再走吧。”如此反覆。
都是成年人了,房租要花錢,吃的喝的要花錢,水電購物也得花錢,所有東西都要花錢。我早就不是一遇到不順心就回到家裏和父母哭訴的孩子了。
我當然不認為這是成長,但我就像大多數人一樣,坦然的走在命運為我安排的道路上,遇到不幸就無奈的攤攤手:“這都是命啊,沒辦法的。”
但在接下來不到半年的時間裏,我的命運向我展示了另一條完全不同的道路,我被硬生生拽到了一條與之前完全不同的道路上。
我不知道這種劇變究竟是好是壞,甚至不知道這種變化是因為意外還是多年的謀划使然。但或許正印證了我們編輯的話,我們終將與一切相遇,告別,失去,再重逢。我認識了很多新朋友,但也親眼見到了他們的離別,背叛,憤怒,無助,甚至是…死亡。
命運之神早就安排好了一切,看到我從他設定的一條道路上,被拖到另一條他同樣設定過的道路上,還自認為早已逃脫了命運的安排,露出了意義不明的笑容。
在那個銘刻在我生命中的早晨,我渾然不知,像往常一樣混跡在地鐵洶湧的人潮中,一隻手扶住欄杆,另一隻手拚命地向里收着,用身體保護着我的公文包。那裏面裝着我臨時拼湊出來的不知所云的新聞稿,我握着欄杆的手骨節泛白,顯然是心虛的表現。
“你來了?主編正找你呢。”一見到我,一個同事急忙拉住我說道。
於是我連忙心懷忐忑的向主編辦公室跑去,不知道他找我這個沒幹幾年的小記者什麼事。
主編平時很忙,也就每年開大會的時候能見上幾面,私交就更談不上了,我和他那是井水不犯河水,八竿子打不着。老話說得好,事出不凡必有妖,他找我多半沒什麼好事。
我小心翼翼地敲開辦公室的門,在主編對面的座椅上坐了下來。然後我突然意識到手裏還無意識的提着裝着新聞稿的公文包,我手忙腳亂的把它掛到一邊,嘴裏小聲的解釋道:“這裏是編輯昨天讓我寫的新聞稿…”
等我再次在椅子上坐好的時候,我發現主編剛才一直一言不發,不是嫌我動作慢,而是在含着某種意義不明的笑看着我。
看着那意義不明的笑,我心中不由得一陣惡寒。不會一會兒就上演一出什麼“我是你失散多年的舅舅”之類的狗血家庭倫理劇吧?還有一種可能,聽說主編一直沒有結婚,不會他…我一時間一陣寒戰,趕緊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趕出腦子。
主編率先打破了這令人尷尬的氣氛,一開口就捅破了天:“你覺得咱們報社對你怎麼樣?”
這種無聊的問題似乎從古代就出現了,皇帝隨意的問身邊的大臣你覺得我是個賢明的君主嗎,大臣第一時間想的肯定不是皇帝政績如何如何,而是自己最近是不是犯了什麼事,腦袋還能不能保住,然後硬撐着扯出一大篇皇上賢明英武堪比堯舜禹湯之類的屁話,事畢還要伏在地上等皇上他老人家龍顏大悅,再高喊一聲“謝主隆恩”,這才站起身來擦擦汗,腦袋算是保住了。
當然也有愣頭青,死較真,把皇上的過錯一條條數落出來,事畢還要嚴肅地加上一句:“只有按照我說的做,才能成為一名賢明的君主啊!”不管當時皇帝是個什麼態度,少不了對這種一根筋秋後算賬,要麼就扣個“莫須有”的帽子,腦袋搬家。媽的,老子是皇帝還是你是皇帝?我的事還要你來指點?
我當然不想丟掉這來之不易的飯碗,我眼睛轉上了兩轉,一瞬間無數佈滿溢美之詞的套話浮現在我腦海里,我嘴一張就要說出口。
編輯卻像看透我一般,微微一笑沒有說話,從桌子另一頭推過來一份文件說道:“我看過你的新聞稿,作為一個新人來說,你很有自己的想法。我一直想給你個機會來證明自己,在你眼前的文件就是你的機遇。”
一時間,我有一種不真實的錯覺,我走過平凡的二十幾年的道路,一座金色的大門在我面前轟然洞開。我拍了拍自己的臉,想確認一下自己是不是仍然在夢裏。
這種文件我也見過幾次,是“指定新聞”的合同,簡單來說就是委託方會指定報社對特定的新聞進行報道,時間地點甚至記者是誰都可以由委託方指定。這種指定報道價格不菲,就是一些小型企業怕也沒有閑錢來做這種事,大多數時候都是由大型連鎖企業或者是一些窮極無聊的富豪才會選擇“指定新聞”這種費時費力的服務。
我們報社不是什麼知名報社,接過的“指定新聞”數量也少的可憐,而且大多數委託人都會選擇有幾十年豐富經驗的老記者,我這種菜鳥是根本沒有可能收到委託的。
但現在,一張“指定新聞”的合同就擺在我的面前,我的名字赫然寫在上面,“安馬先生”,我看着那個名字,感覺那是某種陌生的事物。
主編的聲音像是某種背景音:“雖然選擇權在你,但這不僅是你個人的光榮,也是我們報社的光榮,我希望你能答應…”窗外的柳樹切割開陽光,把一塊塊陰影拋進辦公室里。
不知道為什麼,我的腦海里突然想起了那張我們三口人的照片。
爸媽,孩子出息了,你們能看到嗎?
我沖主編笑了笑,大概地翻了翻合同的內容,就翻到了最後一頁,簽下了自己的名字。主編像是鬆了一口氣般,站起來和我握手。
委託方的名字可夠怪的“靈異事件事務局”,我可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牛鬼蛇神之類的事情無非是自己嚇唬自己,子虛烏有。所幸委託方也沒有給我太難的任務,不是什麼“凶宅探秘”“古墓奇聞”之類的,那樣的話我可就只能請他們另尋高明了。
這次的委託不過是調查一個小山村的發展情況,再寫一篇說的過去的新聞稿而已,這種程度的新聞也不過是在深山的小山莊裏呆上幾周,和最後取得的報酬比起來顯得微不足道。當時的我如此簡單地想到。
接下來的幾周我鬥志昂揚,激動地做着各種準備,一如我當時剛剛進入報社時的愣頭青模樣。主編幫我整理了一篇人員名單,上面大多都是我的前輩,是我平時要仰望的對象。主編的眼光一向很靈光,我還是相信的。
和我同去的幾個人個個都不簡單,要是把他們得過的獎像報菜名一樣報出來,只怕得花上十來分鐘,想必各位讀者不願意看,也不願意聽,所以我乾脆長話短說,把他們介紹個大概。
杜柏,是我們報社文章寫的最好,得獎最多的記者,聽說獎狀獎盃能擺上一整面牆,在報社裏很受人尊敬,而且他本人很年輕,算得上年少有為。
邢世慈,是個有錢的二世祖,每天上下班有專車接送,女朋友更是換的像換衣服一樣快,一度讓報社的其他記者嫉妒的咬牙切齒,又暗嘆無可奈何。他爸是我們報社的大股東,我們一直暗中議論他肯定是個什麼都不會的紈絝子弟,來這裏混上幾年,然後自有更好的位置等着他去。但他的表現讓我們大跌眼鏡,先是在全國攝影大賽上得了個銀獎,然後又自己出錢請我們全報社的人吃了頓大餐,從此我們心照不宣,再也不提這位富二代有財無能之類的話了。
得了吧,財也比不上人家,才也比不上人家,早點洗洗睡吧!我想這正是那些屌絲的內心寫照。
陳林桂,我們都叫他桂叔,他在我們報社年齡最大,經驗最豐富,常年在各大新聞現場出沒,採集第一手材料。他最擅長的就是通過交談還原新聞最本來的模樣,是我們毫無疑問的王牌外場。有句話是他最常對我們說的:“如果你想得到真相,要麼感動他,要麼激怒他。”我們這些後輩奉為聖經。
除此之外,還有七八個人主要負責管理設備打雜之類的活計,我也就不一一列舉了。
總而言之,名單上的每個人都比我強,但總負責人上赫然寫着我的大名。就好比劉備就要和曹操開戰了,各位名將都嚷着大哥大哥我去當先鋒,這時候劉備搖搖頭說不行。然後從門外請進來一位門口賣草鞋的,說我認為這位同行可以擔當此重任。更關鍵的是各位名將立刻點頭同意,齊聲誇讚大哥就是大哥,眼界不拘一格,這是要把人往火坑裏推的節奏吧?
過了兩天我才反應過來,攝影有邢公子,寫稿有杜柏,跑外場採訪有桂叔,扛裝備和輔助工作有其餘幾位前輩,那我這個“總負責人”是幹什麼的?指導工作?都是我前輩,還需要我這個後輩指指點點?可別扯淡了。看來主編安排的這個總負責人實際上就是總不負責人,什麼活都不用干,吃吃喝喝遊山玩水就好。
這對我也太不放心了吧?我小小的不滿了一下,隨即便想開了,還有光拿錢不辦事這種好事?偷着樂還來不及呢,抱怨個鬼啊。
總之算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主編連到地方之後的嚮導都找好了,是個常年跑那一片的年輕人,名叫孫小虎,聽說是個蠻靠譜的小夥子。這次的委託看起來簡直是手到擒來,但不知為何,我的心中對如此順利始終懷有一絲不安。
按照不成文的規矩來說,所有的小組成員都應該隨着總負責人一起到達委託地點。但既然我這個總負責人毫無威望可言,小組成員自然也就各走各的。萬萬沒想到最後居然是邢世慈邢公子和我一起去機場。
他一路上都在看着車外的風景一言不發,我也樂得避免了一場毫無意義的尬聊。其實我還是很感謝他的,從小開始我一直是形單影隻的,我不會和別人交往,也不屑與那些俗人交往。畢竟我和他們是完全不同道路上的人,就像兩條相交的直線,僅僅在這一個點上有交集,自此,天涯兩隔。
正因為抱着這種想法,在邢公子買了經濟艙的票后我還是驚詫了一下。
在我印象里,這種二世祖即使家中沒有私人飛機,每次坐航班時也總會選個商務艙的。他向我打了個招呼,很自然的在我的身邊坐下了。我偷偷的觀察着他,他始終面無表情,看不出喜悲。
過了一會,我還是沒忍住問到:“世慈啊,我有件事想不明白,你那麼有錢,還坐經濟艙幹什麼呢?”他淡淡地說:“有錢的不是我,是我的家族。”
就在那一個瞬間,我彷彿看見了五年前我自己的影子,桀驁不馴,認為即使不依靠任何人自己依然能闖出一片天地,但於我而言,他起碼沒有丟掉自己的名字。
我不願意丟掉我生父生母的名字,於是我從那個金絲雀籠中逃離了出來,我不知道我的決定是對是錯,但起碼對得起我的良心。
我們要調查的小村子遠在大陝北,距離最近的機場就是咸陽機場,而西安作為千年古城,不見一面自然是要抱憾終生的。
飛機降落的地點距離委託地點還有一段不短的距離,我在微信群里給小組成員發信息讓全部人員休息三天,三天後到五路口集合。
指定新聞不像其他新聞一樣有緊急性和實時性,有的新聞你不最先發表自然有其他報社搶着發表,虧的錢也只能把牙打碎往肚子裏咽。而指定新聞就不一樣了,所謂趕得早不如趕得巧,早早去了也只能原地蹲着,不如放鬆放鬆心情拍出更好的新聞。
邢世慈顯然早就來過西安,也不想和我一起去那些摩肩接踵的景點看人頭,就自己去拍西安的風土人情去了。
三天後,小組成員陸續到齊,看他們做功課的認真勁,我更加清楚地認識到自己不過是來混的。一個人看見我,把他的平板遞過來,說道:“總負責人,這是我查的一些資料,關於這個新聞,我有一些想法…”
我把平板接過來一看,腦袋立刻就大了,這是“一些”資料嗎?你是在寫論文吧?我只看懂村子叫余家溝村,原本和其餘許多陝北村莊一樣,是個不折不扣的窮溝溝,但十幾年前突然進行了一次全村的搬遷,從此居然成為當地的小麥產糧大戶,甚至在如此缺水的情況下每年產出的水稻仍占當地的百分之四十以上。
我一時間摸不清路數,陝北有這麼個風水寶地?那應該早就全國爭相報道了,這種新聞別說前輩們,連我這種沒從事幾年工作的人都會寫,什麼“貧困鄉大變身”之類的主旋律新聞稿還不是信手拈來?
所幸我還記得我在這個團隊中的位置,扭頭把平板給了杜柏,問道:“杜編,你怎麼看?”
杜柏瞟了一眼,淡淡地說道:“這些我已經看過了。”那就是心裏有數的意思了,我也不深究,畢竟名義上我是他的上司,但實際上我也不過是個後輩,一個打工仔而已。
坐在大巴上很快我就因為顛簸而陷入了淺眠,真應了那句戲謔的老話:“上車睡覺,下車尿尿,到了景區就拍照。”
不過,到了地方可沒什麼照好拍,原本委託方定的地點只寫了陝北余家溝村,卻對具體的地點語焉不詳。我們以為從百度地圖上找到的地點就是委託地,但我們萬萬沒想到,十幾年前的那次搬村過後,這裏就像是一塊矗立於時間潮流中的礁石一樣,留在了這個被人遺忘的貧窮角落裏。
小組裏的人都很焦急,畢竟總不能回去對僱主一攤手說:“您老給的地址實在是不靠譜,我們是沒找着,定金我們收下了,您老另請高明吧。”,一群人大老遠跑一趟,然後把訂單拱手送人,這是耍人的節奏吧?
桂叔很自然地接過了我總負責人的工作,走到一邊神情嚴肅的給主編打電話。過了一會兒,他走到我面前,我仔細地看着他的神情,想從裏面看出蛛絲馬跡。桂叔這種老江湖自然是喜怒不形於色,他平靜地說道:“沒事,主編給我們安排了嚮導,我問問那個人,他說不定知道。”然後他就去一邊打電話去了。
反正也閑來無事,這時候我操心也是瞎操心,我走下大巴,到村子裏轉了轉。
究竟是為什麼,在十多年前那群人拋棄了自己世代生活的村子,去往了一個未知的地方?而他們居然還歪打正着,還正好找到了一塊風水寶地?
這怎麼聽都是童話故事,不是現實。
那麼,如果在別的地方有什麼吸引他們的東西呢?
這種想法也不過是無根之木,虛空之花而已,我搖搖頭,繼續向村子走去。
村子裏似乎遭受過一場很大的火災,大多數的房子都焦黑一片,慘不忍睹。
經過了十幾年,這裏已經重新成為了動物們的樂園,我看到不少房子都被各種小動物當做了自己的庇護所,院子裏的雜草已經長了一人多高。
我儘力想像着當年這裏的情景,我看到小孩坐在牆上玩耍,在地上滾來滾去;農民們在乾涸的土地里揮汗如雨,向上天乞求着降水,跨越十幾年的時光,我與他們在毫不相干的時空中相遇。
這時,一座祠堂似的建築引起了我的注意,按理來說許多有重要意義的東西都會保存在祠堂里,比如族譜,傳族寶等等,從這些東西里可以從側面看出一個宗族的人丁,財力等等。
而且,和其他房子的慘不忍睹相比,祠堂明顯保留的更為完整一點,沒有受到太多損壞。
外面大門的鎖早就銹成了一塊,只怕有鑰匙也難以打開。我繞着祠堂外面走了一圈,所幸牆塌了一塊,我一翻身便進入了祠堂的院子。
這裏的建築和常見的鄉間祠堂沒什麼區別,可能臨搬走前還有人家在祠堂里舉辦過婚禮,牆上還有些沾滿了灰的褪色紅紙。
祠堂大門的鎖早就壞了,此時門戶大開,不知道裏面成了多少小動物的家。
我繞過堆積如山的雜物堆,不小心踩到了一窩小老鼠,母老鼠像是發瘋般咬着我的鞋,我無奈地輕輕踢開了。
祠堂里的東西幾乎都朽壞了,我翻了半天,所有的文獻都被老鼠和蛀蟲們咬的千瘡百孔,無法辨認。傳族寶就更不用說了,人家都搬村了,還能把這好東西便宜你?
我轉悠了幾圈,一無所獲。這時候我突然想到,以前有許多祠堂喜歡在暗處裝個壁龕,存放一些珍貴的東西,我抱着僥倖的心理把牆上那個爛紙一樣的畫撕了下來,後面果然有一個暗格。
這個套路都快被玩爛了吧?現在如果畫後面沒個暗格都不好意思管自己叫風景畫。
拉開暗格,裏面放着一份泛黃的文獻,或許是防蛀做得好吧,在經年累月中逃過了一劫。
裏面是余家溝村的族譜,余家溝余家溝,顧名思義,姓余的人佔了絕大多數。不,翻了族譜后我發現,準確來說只有兩戶人家不姓余,他們是一對兄弟,一個叫林燦忠,一個叫林燦義。
在族譜的最後,這兩個兄弟像贈品一樣混在一堆姓余的人中,顯得有點滑稽。
他們兩個的下面,還延伸出了兩條線,估計是給他們的子輩留下的,終點處卻只寫了兩個“林”字,沒有後文。
按理來說,族譜都會留出若干空白頁,以供子輩出生時寫上族譜,但這後面卻不知道被誰撕掉了,而且撕的十分野蠻。
我把族譜合上,想把它原樣放回去。
這時,我注意到,在族譜的背面,有人用潦草的字體寫着一封不短的信。我在院子裏找了個相對來說比較乾淨的角落坐了下來,在陽光中靜靜地閱讀着。
即使是在如此明媚的天氣里,這封信中承載的厚重還是讓我不寒而慄。
這封信的寫成者自稱林燦義,是余家溝村中為數不多的外姓人之一,這封信寫成的時間正是十幾年前的搬村前夕。
對於搬村,他倒是沒有什麼看法,畢竟在余家溝村中他是個外人,自然也談不上深厚的情誼。出乎意料的,他的哥哥林燦忠卻堅決的拒絕了搬村,要求要留在這裏。
林燦義也很奇怪,莫非自己的父輩在這裏藏了什麼寶貝不成?他生怕這寶貝被哥哥獨吞,就私下到哥哥家裏詢問。
他哥哥卻神神秘秘的說,他找過高人看過搬村後去的地方,高人細細勘測一番后大驚失色,說這個地方妖氣太重,不是有新妖降世,就是有大妖蟄伏,在此地駐村必有大災降臨。
林燦義聽后非但沒有大驚失色,反而更覺得哥哥有什麼事情瞞着自己了。畢竟妖氣這種東西太玄乎,我伸手一指說這裏有妖氣,那這裏就有了?
他的哥哥對於搬村一直顯現出一種堅決的抵抗態度,導致那些原本就抱着無所謂心態的人也漸漸開始了動搖,反對搬村的聲音越來越大。
林燦義一直冷眼看着,在他看來,這不過是一場鬧劇罷了。
然而他未曾想到的是,就在搬村前夕,林燦忠失蹤了,所有的村民都對他閉口不提,彷彿他未曾從這個世界上出現過。之前那些嚷着堅守故土的人此刻也三緘其口,彷彿這裏從未出現過反對搬村的聲音。而他,是他的哥哥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唯一的證明。
就在那一刻,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他裝作若無其事地樣子和其他人一起收拾着行囊,卻在後半夜偷偷地溜了出來,到祠堂里寫下了這一封信。
最後他的字體明顯的慌亂了起來,也癲狂了起來:“他們還把族譜的後面都撕掉了…那下一代怎麼辦?對了,沒有下一代了…他們瘋了,他們都瘋了,他們殺人,他們把自己的小孩送走,那些小孩就也沒有回來過…下一個就是我了,就是我了,我不想死,我想逃出去…我的門口有人,到處都有人,我被像牲口一樣看着,我快要瘋了…我不知道有沒有人能看到我這封信,如果有人能看到,我不奢求你來救我,求求你逃走吧,越遠越好,他們都變成了空殼…我哥哥說得對,那個地方是有妖怪的,那個妖怪把所有人都迷住了。”
我深吸了一口氣,把這本族譜胡亂的塞到背包里,慌不擇路般從祠堂跑了出去。
這個原本再平常不過的村子此刻向我伸出了爪牙,這裏究竟發生了什麼?搬村這件事究竟隱藏着什麼陰謀,甚至到了非殺人不可的地步?
當然,還有另一種可能,那就是這個叫林燦義的人精神失常了,這些駭人無比的事情不過是一個精神失常者的臆想。不過我卻更傾向於他說的是真話,畢竟很少有人能夠理解這種至親被從生命中生生挖走的感受,而我恰好是其中之一。
回到大巴那裏,這些人都還是一副無聊的表情,有的拉下眼罩在車上睡覺,有的坐在路邊無聊的刷着手機。我想了想,還是沒有把那封駭人的信給他們看。
這都什麼年代了,還會有人相信這種牛鬼蛇神的東西?他們中的大多數肯定會一笑了之,背後還會罵我迷信吧?
正好這時桂叔走過來了,跟我晃了晃手機,說道:“嚮導那邊聯繫好了,他就在十多里開外的鎮裏,他是當地人,或許能知道這個村子搬到哪裏去了。”
敢情剛才這些人就是因為我這個“總負責人”掉線了才在這裏無所事事,否則只怕早就開車走了吧?我咽了一口唾沫,生生把剛才看到的信拋到腦後,說道:“那還等什麼?現在就出發去找嚮導!”
汽車在一圈一圈的山路上爬着,輕微的顛簸和着微風,熹微的陽光映在玻璃上,照出好看的剪影。
我靠在玻璃窗上,睡意全無。
那封信在我心中盤桓着,像一個疙瘩般硌在我的胸口。
或許這條路的盡頭是無邊無盡的黑暗,我的心中突然浮現出這樣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