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培訓
十月下旬的晨光依然是這般早早的升起,像是在導引着塵世人群的勞作。衛靈和昨日一樣早早的起了床,好在今天不需要刻意的去演着那般的着急和慌張。母親照例已經做好了早飯,早早的將雞蛋裝在袋子裏,怕涼了,用手巾先包裹着。櫥柜上擺放着一碗已經盛好了,放在那裏等着涼下來的稀飯,碗口上搭着一個饅頭。饅頭是母親剛剛從樓下的早餐店買來的,另一個用筷子擔著放在炒鍋里防止變涼。
“刷牙換鞋搞快兒着,不就有時間划兩口粥了嘛。”母親對着朝洗手間走去的衛靈說道。衛靈加快了動作,洗漱完了之後,站着就將碗裏的粥喝了乾淨。粥已經盛放了一會,溫涼恰好,因此衛靈喝的極快。然後將嚼了一半的饅頭銜在嘴裏,換上了那雙紅藍色的運動鞋。母親已將套着袋子的雞蛋放到背包里,衛靈拎起包,照例甩到肩后,然後開門走了出去。
“雞蛋在路上帶走帶吃着。”母親朝樓梯口喊着。
“曉得哦!”衛靈將半個饅頭捏在手裏,抬腿一步步穩穩的順着台階往下走着,一邊走一邊應着,昨天的慌張被今日的穩當取而代之。還沒出小區門,他已將剩下的半個饅頭吃完,抹了抹嘴,朝着路口斜對面的公交站牌走去。
和對方約的時間是上午八點半,衛靈想給對方一個好的初次印象,因此也像昨天一樣,起的早些,打算提前到這家魅壽保險公司。果然,坐車到了這家公司附近,才剛好8點,他又走了幾步,便到了這家公司大樓的腳下。是一棟聳入雲端的氣派樓宇,樓頂上赫然戳着四個碩大的“中國魅壽”隸書字,衛靈昨天上網查了下,這裏是中國魅壽保險公司在巢城的支部公司大樓。衛靈在樓外面將包里的兩個雞蛋剝開吃掉,然後走進一樓的大廳,大廳地磚上用一條紅毯鋪陳着,順着紅毯往裏走,裏面擺放着一排紫紅色桌布覆蓋著的簽到桌,簽到桌兩旁排列着數個易拉寶,上面撐拉着“精英”、“未來”、“機遇”等宣傳海報和一系列的產品介紹海報。桌后坐着兩個人穿着西裝的年青男女,簽到桌前面已然有好幾個人正在排隊簽到。衛靈看到后,跟在後面排隊,穿西裝的男青年告訴他們,簽到后和自己的“服務專員”聯繫,然後“服務專員”會告訴他們到幾層去的。衛靈簽完字后,撥通了昨天下午和他聯繫的服務專員的電話,對方告訴自己直接坐電梯上11層,他會在電梯口等着。衛靈說了聲“好的!“便朝着電梯走去,摁下樓層按鈕后,心裏還尋思着:沒想到對方居然到電梯口迎接自己!他對這家“國際大企業”的好感又上升了一個層次。電梯上到了11層,一出電梯便看到電梯口的一位西裝筆挺的人員,手裏握着一捲紙張,從這人的衣着上看,像是在這裏上班的職員。
“是衛靈吧?”對方像是在對着熟人說話。
“對,是我。”衛靈回答道。
“我是剛和您聯繫的服務專員。”穿西裝的的職員說道,然後伸出手和衛靈握了下,接着領着衛靈朝一間會議室內走去。一邊走一邊從手裏握着的紙張中抽出一張,遞給了衛靈,說道:“這是今天培訓課的推薦單,在這裏填寫上你的姓名、身份證號、家庭成員、聯繫方式、住址等信息;然後繳納120元的培訓費,到1104室,也就是課程培訓室進行職前培訓。”
“還要培訓費啊?”衛靈詫異的望着對方那頭和身上穿着的西裝、皮鞋極不搭配的髮型,發出了一聲輕微的疑問。
“是的,這是課程培訓費,所有來我們魅壽保險的職前人員都需要交納的,這也是公司的規定,如果你最後沒有順利入職的話,我們會把培訓費全額退回的。”
衛靈本是有一種抗拒的,一來是自己對這種還沒正式上班就收費的事情較為反感,二是自己目前的經濟狀況着實拮据的很,這一點也是他猶豫的主要因素。然而當他聽到沒入職會返還這段話的時候,又放開了心中的疑慮。
“培訓費怎麼繳呢?”
“可以下載我們中國魅壽的app,註冊登錄之後,在線上進行繳費,備註推薦人為我的名字。”對方利索的回答道。
“哦,我的手機下載不了app。”衛靈掏出了他的二代機,露在了對方面前。對方看了一眼,嘴角稍稍的抿了起來,微微的合小了眼皮,泛出短暫的一絲笑意,然後挺着了腰背,身體往後板着,迅速的回答着:“沒關係,你就直接交給我吧,我來幫你交給公司。”緊接着將推薦單遞給了衛靈,然後讓衛靈坐下,就在會議室的桌子上填寫了表單。這是一份雙聯複印的表單,表單最下方的結尾處,印着推薦人的姓名——姚錢。衛靈酸笑了一下,快速的將要填的信息寫完,然後從錢包中小心的掏出一張紅一張棕的票子,遞給了面前這位西裝革履的男士。
“好的,這張推薦單拿好,從後門進了培訓室之後,有人會收推薦單,到時直接將單子給他就行了。”服務專員說完后撕下墊在後面的那張紙單,遞給了衛靈。
“好的!”衛靈接過單子后,朝着那人指向的培訓室走去。衛靈按照對方說的,從已經敞開的後門進去,只見有一個人站在門邊上,衛靈將推薦單遞給了他,這個人看了一眼,對衛靈說:“外銷第14部,第三排第三張桌子。”同時遞給了衛靈一張培訓表和手冊,衛靈接過後,朝着指定的桌位走去。這是一張六人的桌位,座位上已經坐了兩個女性“同事”。衛靈環顧了下這個培訓室,足有二十來張桌子。桌子一張張都豎向擺着,兩邊都擺放了三張椅子,每張椅子都用白色的綢布包裹着,屋頂懸吊著彩紙,台上是紅毯鋪着的抬高,讓衛靈產生了一種在婚喪禮上吃席的感覺,倒是桌子不是圓的。其他的桌子上也若若干乾的坐着人,衛靈本以為自己來的不算遲了,看了培訓室里早於他的人,才知道起早在中國人的生活習慣中,是如此的司空見慣。環視了培訓室的佈置,也看到了前來培訓的所謂“同事”們。
“嚯……,這裏面得有好一批四五十的吧!”衛靈在心裏驚訝着。
多數都是日常的隨意穿着,腳上穿的也多是休閑鞋、運動鞋之類走起路來輕鬆的鞋子。打領帶的就更少了。然而總有少數“先知先覺”的,或是說有過經驗的,穿着如同衛靈在電梯口見到的那名服務專員一樣——身着一套商務的西裝,腳踩一雙黑色的皮鞋,在培訓室中默默的等待着培訓。
衛靈把目光轉移到和自己同一張桌位的兩位“同事”身上,一位圓臉窄額、體胖身短、樣貌上顯成熟的女人正看着發的培訓手冊,應該是個在為自己家庭忙碌的人。另一個則一眼便看出是剛畢業的應屆生或是畢業不久的,對外界的其他事物並不在意,而是更為關注自己感興趣的,手裏捧着蘋果手機,翻看着衣服、箱包、化妝品等物件。兩人斜對角的坐在桌子的最兩端。衛靈坐在胖女人的對面,照例將背包壓在後背和椅背之間,兩邊轉動着腦袋,對這間房子裏的每一個人都檢索着。
“你可也是一個叫姚錢的推薦來的?”對面的胖女人先開了口。
“是的,你也是的嗎?”衛靈回了句。
“也是的,他推薦你培訓可收你錢了?”胖女人的圓臉擠了一下,原本就小的眼睛,顯得愈發的小了。
“繳了120的培訓費,他說是公司規定的。”
“哦,那看來都收了。”胖女人說道,“聽講他們這裏培訓之後都能上崗。”胖女人把臉擺正了,語氣十分肯定的對衛靈說著。
“不知道,不過剛才來的時候推薦人跟我說,如果培訓后沒入職,培訓費會退還。”
“可是真的啊。”胖女人連忙問道,圓圓的臉略微的往前探着。
“他是這麼說的。”衛靈如實的回道。
“也沒什麼,它這都能上崗,繳了也就繳了,看它培訓都講些什麼。”胖女人把她那支圓臉又微微的收了回去,接著說道:“你們之前可干過保險啊?”又把臉往坐在另一邊的女孩那邊轉了下。
衛靈也看了一下這個女孩,是個面龐方正的女孩,高高梳起的頭髮使得額頭沒有絲毫的遮擋,微挺的顴骨和凹陷的眼眶,讓這個女孩顯得略有些男子的貌相。女孩將掯着的頭抬了起來,往衛靈和胖女人這邊看了過來。
“我們家那邊有個人就是干保險的,一年能搞二十多萬,現在在巢城房子都買了好幾套了。”胖女人繼續說道。
“以前沒做過保險,不知道這個行業怎麼樣。”衛靈回答道。女孩將手機放下,也說道:“我也沒做過保險,過來試一下的。”
“哦,你們都沒做過啊,那等一會開始培訓的時候聽聽他們是怎麼講的。”胖女人繼續將桌上的手冊翻看着。
陸續的又來了好一波人,衛靈所在的這一個桌位又來了一個女孩,像是比坐在另一邊的那個方臉女孩大了些許,但又看不出明顯的差距。是個圓潤的臉盤,卻有個較尖的下巴,睫毛應該是經過裝扮的,即便是像衛靈這樣不懂女孩子妝容的也能明顯的看出來。坐到了方臉女孩的對面,留下中間兩個空位。
衛靈掏出手機,看了下時間,已經過了八點半了。培訓室里已大體坐滿了,又過了約十分鐘,從前門走進了一個同樣是西裝革履的年青講師,腳上的尖頭皮鞋蹭的雪亮,緊繃的西裝褲勒住大腿上的肉,油光的向右甩着的髮型整個的堆在頭頂上,兩邊被推的一乾二淨。帶着滿面春風的笑臉和鋥亮的皮質公文包,自信滿滿的邁向講台。
一段套路式的開場,第一位講師開啟了他激昂的演講,將魅壽保險公司的輝煌歷史和強大的企業實力闡述的清清楚楚,底下斷斷續續的迸發出忽冷忽熱的掌聲。就在學員們都沉浸在講師引人入勝的演講中時,衛靈所在的桌位躡手躡腳的瞄過來一個人——一個鬍子拉碴、頭髮凌亂的年輕人,坐到了胖女人和胖女該中間的椅子上。同桌的都看了他一眼,然後又將頭轉向了講台。
講課進行了約二十分鐘過後,學員們聽講的熱情已大不如開始。衛靈環視了下人群,許多年青的學員,已然低下頭,看向自己的手機,也有的單手拖着腦袋,若有所思。自己同桌的那個圓臉稍胖的女孩,也不時的沉下頭,遊離在聽與不聽之間。
第一節培訓課在持續了一個小時之後結束。趁着中間休息的時間衛靈又仔細的看了下中間這位遲到的“男同事”。應該是剛剛畢業的,和衛靈剛畢業那會一樣的造型和神態,當然已經工作了好幾年的衛靈依然保留着那份上大學時獨有的散漫。一看便知道他是睡過了頭,起床后穿上衣服就直接奔到這兒來的。這位不注重儀錶和穿着的閑散青年,給人一種年輕而又頹廢的感覺。衛靈看着他,想着自己,不覺得笑了。
上午的培訓結束后,便都離開大樓,各自散去。走出大樓后,衛靈將放在背包中的培訓表拿出來,看了一眼下午的培訓時間和課程規劃;然後塞回背包里,沿着路邊行走,尋找解決中午飯的地方。
衛靈沿路走着,刻意的尋找着一切簡陋又不起眼的所在。憑藉著自己多年來混跡於社會底層的生活經驗,他很輕易的找到了街邊的一家沙縣小吃——這是他在魔都時經常光顧的地方。衛靈要了一份炒米粉和一籠蒸餃,沒多久,操着一口閩普、身材短矮的老闆娘便將東西端了上來。
“我之前在和平保險公司也是規定要穿西裝的,所以現在到這邊培訓也就穿着正裝了。”坐在衛靈前面桌子的是兩個年輕的女孩,衛靈仔細瞧了一下,那個正在說話的是和自己上午一起參加培訓的,因為一身正裝的穿着,所以衛靈對她的印象頗為深刻,而坐在她對面的是和他同桌聽課的——一臉稚氣的小姑娘。
“那家保險公司和魅壽比起來,哪家好些呢?”那個滿臉稚氣,長着一張娃娃臉的小姑娘問道。
“差不多,這一家給的基本呢工資高些,而且有國企的底子。所以在和平乾的不好,就到這邊來試試看了。”穿正裝的女孩回到道。
“你在和平保險幹了過久呢?”
“三個多月。”
“有業績嗎?”
“基本上就沒有,保險行業現在都知道的,不好做,很多銷售都是靠着老客戶活着,像我這種剛畢業入行的,又沒有資源,又沒有背景的哪有那麼容易積攢到自己的客戶,別人的客戶他又不會給你。”
“今天上午培訓的時候,課程講師不是說只要努力好好乾,一個月收入輕鬆過萬的嗎?”
“他當然這麼說咯,不然你怎麼會來呢,那些一年幾十萬的可能主管級別的會有,大部分人還不是一個月連一個單都接不到。”
“那你為什麼還繼續做保險呢?”
“沒辦法,其他工作也不好找,就這個行業門檻低,也不要工作經驗和資歷的。再乾乾看吧,實在不行再找其他工作”
“聽你這麼說,我都有點打退堂鼓的意思了。”小姑娘低沉着頭,悶悶的說著。
“你不知道保險公司都天天招人的?要是那麼好,別人都傻,留着讓你撿着了。”穿西裝的懟了對面那個娃娃臉的一句。娃娃臉的看了她一眼,嘆了口氣,低頭吃着自己的麵條。
衛靈在後面靜靜的聽着,他想起了和自己一起去魔都的同學中那兩個去做保險的。衛靈心裏的警戒線被悄悄的拉了起來。按理說像他這樣畢業有幾年的,不應當不知曉這些社會上的常識性情況,然而人多是這樣,當自己處在一個過度的低迷狀態中時,往往會喪失自己該有的基本判斷。或者說得更通俗一些,在沒有任何其他辦法的情況下,明知道是個坑,也會逼着自己往下跳,並且還會安慰自己,萬一在底下挖着寶了呢?
吃完午飯,離下午培訓的時間還早,衛靈便在周圍閑轉着,想着昨日投完簡歷后自己的那份興奮且高傲的勁頭,以為自己這次終於撈着了一個金飯碗。卻不承想還沒到一天的工夫,思想已經有了一個巨大的轉變,而正在轉向的這邊是他早已確認正確的!
下午的課程主要是培訓電話和面談交流時的用語和話術,比起上午說的保險歷史、社會意義、對人的價值作用這些個要更加實用些。然而,對於這些衛靈以及和他同桌的幾個年輕人都搖擺在時聽時不聽之間,唯獨那個年紀大他們一截的胖女人卻始終專心致志的聽着,彷彿這些內容對她是那麼的重要,不能遺漏哪怕一處。
在下午課程培訓中,果然提到了要求所有參加培訓的學員,明天來培訓的時候都要統一穿上正裝。這個要求着實讓衛靈十分的為難,自小到大,他壓根沒穿過哪怕一天的西裝,更別說擁有一件西裝了。
“你們男的肯定要穿工作服的。”坐在斜對角的那個圓臉盤尖下巴的女孩說了句。
“他說的好像是所有人。”中間那個“頹廢”的應屆青年側着頭,用手指了下台上的講師。
“你們都有工作服嗎?”衛靈插了句。
“他們公司不是發嘛。”斜對角的又說了句。
“對啊,工作服應該是公司統一來發的,我老公他們上班穿的工裝不都是廠里發的嘛!”年紀最大的那個胖女人說道。
“他剛才說的是自行購買。”中間的那個青年又指了下台上。尖下巴的女孩盯了他一眼,又把目光收了回去,身體向著邊緣挪了下。
“你呢,有工作服嗎?”衛靈頭向右轉着,隔着中間的空位,問着那個臉型較方的應屆女生。
“我有三套。”女孩慢慢的手中的手機放下,然後回答道。
“我靠,都三套了,你不會之前干過保險吧?”頹廢的青年胡亂的接着話。
“沒有,是畢業后家裏人給買的備用的,不是專門為做保險而買的。平時都穿休閑的,一直沒穿過正裝。”女孩回答道。
“你自己掙錢買的,還是你爸媽給買的?”
“家裏人,夏天畢業之後就一直在找工作,也沒找到合適的,沒辦法,就家裏人支持着。”女孩坦然的吐露着自己的經歷。
“我靠,果然還是得有個好爹啊!”頹廢的青年放開了面容,接著說出“頹廢”的話調侃着:“你老爸在哪當官?”。女孩臉上卻沒有一絲慍氣,反而露出了一絲微笑。
“你呢,你之前是做什麼的?”女孩反問道。
“在華東方里幹了兩個月。”
“華東方,就是那個在新北開發區的央企?”衛靈問道。
“對!”
“那可是巢城最大的生產型企業,巢城的新北區就是因為它而發展起來的,聽講廠子裏好幾萬的工人!”衛靈還在魔都的時候就聽說在巢城的北部引資了一家特別牛掰的企業,自己的一個遠房老表就在這家企業工作。
“它那個廠區是真大,光我在的那個區就比我們學校還要大,還有其他的區我都沒去過。”男孩發表着他的感慨。
“那你在裏面做什麼工作呢?”方臉的女孩回侃着對面的男孩。
“在車間做普工。”男孩撓了撓頭,把一隻胳膊肘壓在桌子上。
“噢,普工是做什麼的?”女孩顯然是缺乏對社會工作的了解,脫口便說了出來。男孩歪着腦袋瞅着她,沒好氣的吐了句:“普工就是在廠里搬磚的啦!”他拖長了尾音,模仿着廣東人的話語,到把女孩引的咧嘴笑了下。
“噢…,那一天要搬多少塊磚嘞?”女孩將一條胳膊橫在身前,手搭在另一條自然下垂的手臂上,身體愜意的往椅子的後背上傾靠着,對着男孩說道。男孩身體前傾着將頭趴在壓在桌面的胳膊上,無聊的看着台上講課的老師,並沒有去回答。
“唉!”女孩見他沒有回答,追着問道:“那你為什麼又不幹了呢?”
“累啊,干不下來!”男孩趴在桌上,頭仰向她說道,然後又將自己的頭貼了下去,再次無聊的看向講台。衛靈聽自己那老表說過,很多在華東方上班的,干不到一個月就離職了,甚至有的只干三五天就自己走了,一條流水線上經常一站就是十幾個小時,機械的重複勞動壓在一群年輕的腰桿上;然而總有留下來的,希望通過自己經年累月的付出一步步爬向小小主管的位置,好讓自己的雙手脫離那小小晶片的束縛。
“唉…”女孩本想着繼續追問的,然而她又止住了,將那隻橫在身前的胳膊放了下來,也轉頭看向了講台。話題到這裏結束了,一桌的人各自回到原有的狀態,或是又全力的投入到聽課當中;或是彌留在手機與投影幕之間;亦或是乾脆趴在桌上。
第一天的培訓就這樣過去了,參加培訓的都先後離開了這棟大樓。衛靈又走到了來時下車的站牌前,乘坐着相同的路線,朝相反的方向回歸。深秋的夜幕中,在泛着陣陣黃暈的高壓鈉燈下,公交車徐徐的往前蠕動着;衛靈坐在座位上,望向車窗外,看着不斷超過他的汽車和逐漸被甩在尾后的電瓶車,在他的瞳孔中不斷的尋覓着屬於自己的位置。
不多時,公交車已經到站,衛靈走下了車,朝着小區的單元樓走去。他用鑰匙輕輕的擰開門,開了燈,客廳和連帶的廚房比昨天更加乾淨整潔了。沒有換鞋,便朝着裏面的卧室走去,鋪在地板上的地鋪已經被收了起來,在卧室的書桌上有一張用報紙包着的長方體,上面用鼠標壓着在。衛靈拿開鼠標,拆開包裹的報紙,是一疊紅色的鈔票。衛靈將這疊錢緊緊的攥在手心,坐在床角邊,沉下頭,又直起身體后斜躺在齊整的墊單上。些許時間過後,他猛地起身,從口袋中掏出錢包,快速的翻着;突然他用扯下的報紙重新裹起了那一沓鈔票,將錢包和票子統統塞入口袋,用手捂着口袋,大步的走出門外,“砰”的關上了門,快速的下了樓,在黑夜中朝着小區外的天橋方向邁去。
跨過天橋,馬路的對面是一間工商銀行24小時自助服務網點,衛靈警惕的向身後掃了一眼,便朝着其中一台存取款一體機走去。他迅速的插入卡,按下存錢按鈕,趁機器打開入鈔口的時候,將外面的報紙扯去,趕緊的將摺疊鈔票放入了機器中。一陣機器清點紙幣的聲音過後,衛靈看了下屏幕上的數字,驚喜的同時又發作着浮躁的自卑。他又一次的核對了下屏幕上的數字,確認無誤后,按下了取卡鍵,將卡片重新插回錢包,塞入兜中,甩着雙手朝外走去。
老家離巢城市區也就三十公里的樣子,母親這會兒肯定早已到家了。衛靈邊走邊想着是回去自己做飯吃,還是像以前一樣找家餐館或者小攤就地解決呢?他順着天橋東面的馬路走着,一直走到一條街道里——這裏是連成一片的夜市!
巢城的夜市,在經過多年的與城市管理者的對抗中,始終存留着自己那一片賴以生存的天空,也讓這個在寂靜夜空籠罩下的老城多出了一份熱鬧,而衛靈天生便是那個在冰雪中探尋火苗的精靈。
腰間金銀足,口中聲語響。有了母親留給他的一筆“巨款”后,衛靈在伙食上的開銷明顯敞亮了起來,順着夜市閑逛,先要了碗米線,吃完后,感覺只有六分飽,又炸了幾個串,然後在賣甜粥的推車上又買了一份皮蛋瘦肉粥,雜亂的都裝進了肚子裏。約摸已經九、十分的飽了,卻又在水果攤上買了兩斤蜜橘,付了錢后,剝開來就朝嘴裏塞去。他在吃東西的時候,全然不像是個有生靈的人。然而他依然不是那個生來大手大腳的人,在一頓胡吃海喝之後,都會在腦子裏大致的計算一下賬面,好對自己的手腳形成一種控制。他拎着裝橘子的膠袋,在這片深秋中的夜市裡尋找着明天所需的那身行頭。
衛靈所在的瑤州區是巢城最老的四個老城區之一,是由原先東市區更名而來的。除了瑤州區和衛靈找工作常去的合陽區外;南部的是淝河區,因淝河水流貫穿域中,故而得名,在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這裏還曾是遍佈大量村鎮的城郊。西邊的則是廬山區,因區內有山,本地人稱其為大廬山而得名,廬山區在老巢城人的口中又被喚作西市區。
這片夜市依然零散的遺存着曾經東市區的一些神韻,擁雜而又質樸,簡單卻又百般;它為生活在周遭附近的人們供應着最廉價也最基礎的生存之需的時候,又讓這片老城區的夜空下多出了一些五味五色的斒斕。
衛靈在小吃攤前駐留,在水果車旁停滯,從擺滿小商品的地攤邊上略過,從摩肩擦踵的人群中穿梭,從內心靜默的深藍中閃出欣喜的紫紅。
“這…”衛靈來到了一個賣地攤服飾的場所,用手在臨時組的移動掛衣架上扒拉着。本想直接詢問價格的,然而他當他吐出第一個音符時,便又收住了口,在衣褲之間來回翻看着。彷彿不論是在商場專賣還是地攤百貨,做這種服裝箱包生意的女性遠比男性多。老闆娘是個身單體瘦的,稜角分明的面容上看不出太多的表情。當她看到有人來到他的攤位前時,便習慣性的起身從自帶的塑料凳上起來,走到顧客面前。
“這一路是工裝套裝,旁邊有你們年輕人穿的休閑款式的衣褲。”老闆娘指着搭的台板說道。
“噢,我看看這件套裝。”衛靈從架桿上取下了一套工裝,右手拎着衣架的掛鈎處,左手的三根手中捏着垂下的衣角,小拇指上還掛着裝橘子的膠袋,就這麼著的放在燈光下打量着。在衣着上衛靈是個徘徊在講究與將就之間的人,而這次因這份還不確定的工作的原因,他選擇買件將就着先應付過去,畢竟他對西裝這種太正式的衣服是不感冒的。
“這件是聚酯纖維的,料子稍微差點,這一排是棉纖混紡的,料子要好一些,做工方面也細緻些。”老闆娘打算引着衛靈去看攤子上的“高級貨”。
衛靈朝着指的方向看過去,掛回了原先的“低端貨”,走到老闆娘指的這一排,挑了件灰黑色的,裡外用手指搓揉着,扮作驗料子的模樣,問道:“這一套多少錢?”
“兩百二,你要誠心要的話,照兩百給你。”
衛靈又擺弄了下這套混紡的,他雖然小的時候跟着母親和舅舅去巢城市裏的城隍廟打過貨,也接觸過服飾用品,然而他畢竟還是在校園中跟着體系規劃的書本走出來的大學生,對生活上的瑣碎掌握的依然有限,終究還是沒看出個好賴來。然而他這樣的一番操作后,卻讓別人覺得他是打定主意要買這件。
“一百五。”衛靈開口說道。
“不行的,這個價錢拿都拿不來貨。一百五的話,剛才看的這排可以。”老闆娘又指回了剛才那一排的落地衣架。
“那邊的要不了一百五,頂多給一百二。”
“這樣吧,那邊的再讓十塊錢吧,你給一百四吧,真不能再少了,再少就虧本了。”老闆娘提升了聲音的幅度,很肯定的說道。
“一百四不要。”衛靈將衣褲掛了回去,轉身朝着街道中間走去,準備離開。
“喂,老闆啊,你再添十塊錢,一百三給你了。”老闆娘追在衛靈身後急忙的喊道。
衛靈回過了頭,在他的心中,已然覺得砍到了他預期的心理價位了。他又走了回來,指着同一排的套裝問道:“這一排價格都一樣的吧?”
“價格都是一樣的,你看要什麼樣的顏色和尺碼?”老闆娘的語速明顯緩慢了不少。衛靈還是挑了灰黑色的,然後翻開領口,看了下尺碼,又舉着貼在身上比較了下大小。
“你把身上的外套脫了,穿上身試一下合不合身。”
“不試了,就這件吧。”衛靈拎着衣服遞給了老闆,老闆娘從衣架上取下來,疊好後放在一條紙袋中,遞給了衛靈。衛靈則從口袋中掏出錢包,再掏出兩張紅票子給了老闆娘,老闆娘對着燈光,正反面看了兩眼,又用手指搓了兩下,然後左手中指和無名指夾住兩張票子,用拇指和食指撐開系在腰間的腰包的包口,伸進去右手,從一沓疊整齊的一包九的綠色票子中抽下了三張,然後又再點了遍剩下的,確認沒錯后,將那疊抽過後的綠色票子遞給了衛靈。
衛靈接過後,快速的翻了下,便塞到了錢包里,拎着兩個袋子往前走去。是的,他還有一雙皮鞋要買,然後他就有了一身滿足工作需求的“道具”了。
“廠家倒閉,虧本甩賣,三十五元一雙,三十五元一雙,全場三十五元,走過路過,不要錯過!”甩在鋪面上的電子擴音喇叭循環往複的叫嚷着。衛靈走到攤位前,眼神在一雙雙皮鞋之間掃視着,尋找一雙顏色和尺碼合適的皮鞋。老闆是個中年男子,蹲在那裏,見人來了,也不搭理,倒是跟着擴音器一起喊了起來:“三十五一雙咯,全場三十五,虧本甩賣,瞧一瞧看一看咯!”衛靈挑了一雙圓頭的黑色皮鞋,看了看鞋碼,然後掐着鞋底對自己腳上比了下樣;隨後讓老闆給裝起來,付完錢之後便欣喜的朝着回去的路上奔走着。衛靈對落後、陳舊的所在總保持着那份無以言狀的熱愛,在他逛完夜市,解決了明日的所需后,心情縱然舒暢了許多。
回到租住的房內,他將橘子扔在櫥柜上,然後走到卧室里,將衣褲和鞋子都扔在電腦桌上,也不去試穿,而是回到廚房,繼續剝着橘子吃。在回來的路上,他一邊走一邊吃着,到家的時候,膠袋裡已沒剩幾個了,於是索性將袋子扔到垃圾桶里,將剩下的三兩個擺在櫥櫃的檯子上。在他對着廚房內的垃圾桶剝着橘皮的時候,衛靈腦海中又浮現了母親留給她的那疊鈔票,心中又五味雜陳,他在竊喜往後好一段日子裏,自己再也不必擔心經濟困擾的同時,又產生了一種強烈的自責和無能感。
今晚又回到了他一個人居住的氛圍中。衛靈在又吃完一個橘子后,便將燒水壺灌滿了水,燒了起來,然後又去衛生間拿起洗腳盆,接了一點冷水,擺到卧室的電腦桌下面,然後打開電腦,登陸遊戲平台的賬號,準備打幾局魔獸。水一會兒便燒開了,衛靈起身將水壺端到電腦桌旁,兌了一點熱水在盆里,然後將水壺跺在地上,接着坐下來,脫掉襪子扔在地上,然後用腳尖試了下水溫,又斜側着曲着腰,抓起地上的水壺,再稍稍兌了點熱水,然後將腳伸入盆里浸泡着,在一陣暖意湧上腿足的經脈后,衛靈舒坦地開始了他晚間的遊戲征程。後面的便依然是一如從前的關機、睡覺和起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