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御街誇官
行在御道中時,衛景平發覺跟隨在他左右的榜眼張永昌,探花段鳳洲的腳步放得緩慢,他微微側過臉去瞧了瞧這二人,發現張永昌眼噙熱淚,段鳳洲兩腿順拐,路都走不好了……
想來這輩子就這一次,不會第二次再這般風光招搖走這條御道了吧。
衛景平倏然想起活了兩世的許多事情來,一霎那百感交集,也放緩了步子。
見他慢下來,眾進士們也都各自想着心事慢了下來,原本只要一刻鐘就能走完的御道,足足花了小半個時辰的功夫才走完。
新科進士們由左丞相鄒永親率百官送出皇宮的午門,一出午門,由禮部尚書溫彌引着鼓樂儀仗,在鼓樂喧天之中護送他們穿過東華門、承天門,過了承天門之後,又往西南角走過大概二里地的路,才出了長安門。
由於國子監就修在長安門對面,大抵因為這個緣由,當朝歷年恩科的金榜都張貼在長安門外,出了長安門,望着被禮部官員新懸於宮牆之上印着皇帝玉璽大印的黃榜,眾進士立於榜下,傳臚唱名時被克制的情感此刻猶如黃河之水滔滔而下,外泄出來了。
驚喜欲狂者有之,涕泣如雨者有之,而面上波瀾不驚者也有一個人,新科狀元衛景平。
蓋因他還沒來得及從“我中狀元了”這天大的,砸懵人的驚喜之中分清楚到底是夢境還是現實,文武百官便一擁而上圍住了他這個新科狀元,不住地向他道賀了。
這個衛狀元稀罕啊。
眾公卿多半是先帝睿元帝時的進士出身,回想起當年他們科舉一路走到黃榜之下,何嘗見過這麼年少的狀元郎。
先帝不喜歡少年進士,他們連少年同年都沒有,更別說十七八歲的狀元郎了。
就是先前的太子太傅陸譫,出身京城世家陸氏,九歲上就考中縣試案首,一時轟動京師,但他後來也蹉跎到二十歲才中了狀元,鼎元九年,也就四十一年前,這已經是往前數五十年間最年輕的狀元郎了。
由於年代過於久遠,如今列於朝堂的眾公卿幾乎無人瞧見陸狀元當年少年得志的盛況,只能聽家中致仕的老爹回憶念叨過過癮,一想到眼前的新科衛狀元才將將十八歲,這般的意氣風發,憶起往昔讀書科舉事,紛紛憋不住了表達欲有話要說。
衛景平被他們嗡嗡得頭大,不知道該搭哪句話,朝立在一旁無所事事的顧世安求救:夫子救我。
顧世安:這是獨獨屬於你的榮光,享受吧衛狀元郎。
好在不一會兒右丞相謝回來了,他上來就笑吟吟地和顧世安打招呼:“五弟,恭喜高中啊。”
五弟。
聽謝回這語氣,謝右相和謝冉謝傳臚不就是一家的親兄弟嘛。根本不是謝冉先前說的“恰好一個‘謝’字的同鄉關係好嗎。
嚯。
不得了,謝家這是一門雙進士啊。
一門雙進士本就是無上榮耀的事了,更何況兄長謝回已經入閣拜相,執宰天下,這謝家以後該是何等的顯赫,要比肩裴家了吧?
於是眾公卿又瞄上了顧世安,從衛景平身邊撤離嗡嗡顧世安去了。
顧世安每每一瞧見謝回脾氣就不好了,他不咸不淡地回了謝回一句:“不敢當謝大人一聲‘五弟’。”
眾公卿和新科進士們嗅到他和謝回之間莫名的劍拔弩張的氣氛,齊齊一愣怔。
謝回倒淡然,他平和一笑,對禮部尚書溫彌說道:“溫大人,吉時快到了,新科進士們還要‘御街誇官’呢。”
示意他們不要在這兒閑聊耽擱時辰。
他這麼一說,眾公卿都收斂了:“對對對,以後同在朝堂效力,有的是時間聊。”
長安門外,華蓋張起,京兆尹曾文領着京兆府下轄的懷柔縣、昌平縣二縣縣令,親自牽着高頭大馬等在那裏,安排新科進士們上馬御街誇官之事。
上馬之前,又有禮部官員過來為衛景平披掛上大紅綢,又在他的烏紗帽一側簪了一朵新鮮紅艷的芍藥花,這才說道:“狀元郎上馬去吧。”
同樣也給跟着他左右的張永昌和段鳳洲批上紅綢簪了芍藥花,都打扮得喜氣扎眼。
跟要當新郎官兒似的。
其實娶親的新郎官兒的扮相是比照着狀元郎的一套裝束來的,只因娶親常見新郎官兒常有,不比年才能瞧見一回的狀元官兒稀罕,所以才覺得這正經屬於狀元郎的打扮有一股子新郎官兒的內味兒。
衛景平膚色白皙,是個帶着英氣的白面書生的樣貌,頭頂的烏紗帽上左右兩側一簪花,將他劍眉發翠,鬢角鴉青的隱隱英武之氣奪了去,唯剩下雍容爾雅的清貴氣韻了,正合了本朝對美男子的審美,讓眾公卿直呼:怪不得陛下要點他為狀元郎,這賣相,確實能叫天家拿得出手啊。
再看榜眼張永昌和探花段鳳洲,他二人人靠衣裝,一位雙目炯炯神采勝旁人一籌,一位官相十足,氣勢張得夠足,都不差。
不得不說,雲驍帝的眼光還是很準的。
見他們打扮齊整,京兆尹曾文親自牽着一匹棗紅色的高頭大馬走了過來,衛景平急忙上前行禮。
曾文還禮道:“狀元公無須多禮。”說罷,他向來面癱的臉上竟生出一絲含笑的表情:“還沒來得及恭賀你大魁天下呢。”
衛景平從他手中接過金絲馬鞭:“多謝曾大人。”口頭上無再多一句話,心中卻道:以後我二哥給您當了女婿,還請多疼他。
這念頭一生出來,他又看了眼曾文那張嚴肅無比的臉,於心中無聲笑了笑,笑這個時候他還有心思嘰歪這些兒女情長的事,也是沒誰了。
懷柔、昌平的二位縣令大人也給張永昌和段鳳洲牽了馬過來,遞鞭給他們,請他們上馬:“這都是訓練有素的馬,極溫順,二位放心騎就是了。”
衛景平不用上馬凳,一躍就翻身上了馬背,騎個馬對他來說太輕易了,身上有着他爹老衛自小教的功夫呢。
這利索的身手讓不少連馬都不會騎的新科進士頭皮一麻,做文章比不過人家狀元郎,連上馬這種小事都還要輸,頓時覺得這金榜題名的喜氣被沖淡了,加諸於身的榮耀沒那麼足了,心中甚至湧起了不小一片失意,唉為何要跟他同一年殿試呢,這方方面面被完虐的感覺實在是太不好了!
心路曲折一番,新科進士們全都上馬之後,由二百名羽林衛在前頭開道,衛景平身側打着“狀元及第”的匾額、“連中元”的旗幟,紅傘綠扇往頭頂肩側一罩,聽得前頭聲鞭炮一響,鑼鼓開鳴之後,在禮部官員一聲“新科進士御街誇官”的高喊聲中,他帶着張、段二人催馬前行,開始正式御街誇官。
一走上街頭,就被長街上的熱鬧景象糊了一臉。只見寬闊的長街兩側人頭攢動,男女老幼爭先恐後地湧上街頭來看新科進士御街誇官,要不是羽林衛在前頭開路,立刻要被堵得寸步難行了。
大家紛紛伸長了脖子,翹首以盼這些一朝從白衣書生到天子門生的新貴們從眼前經過,沾一沾這天大的喜氣。
鼓樂聲中,衛景平鎮定自如地緩緩打馬從長街經過。
見着這次的新科鼎甲竟由一面如玉的美少年領頭,圍觀的人群在驚愕之後一下子沸騰起來了,有人激動地尖叫起來:“狀元郎美哉!這麼年少就登科了,吃什麼長大的這麼會讀書!”
“哎喲活了大半輩子頭一遭看見這麼年輕的狀元公,”一老婆子亮着嗓門吆喝身邊的老頭子:“快去叫咱孫兒來看看人家,學着點好好念書喲……”
“榜眼這麼年輕!”
“探花郎也是一表人才!”
“……”
愛慕年少的人群在這聲聲嘶叫中失了控,紛紛朝衛景平涌去,逼得羽林衛不得不停遊街,等他們看夠了鼎甲再往前行。
百姓們光看哪裏夠,還紛紛把手裏拿的花擲向他們,不只是花,還有手帕……
這真是春風得意馬蹄走不動道,一日被砸盡長安花了。
就連平日裏大門不出的京城大家閨秀們在這一天都輕紗半遮朱顏,出門圍觀新科進士們了。放在往年,御街誇官的狀元郎多半是有些年紀的讀書人,家中甚至連孫子都會跑了,除了讓人仰慕才華之外,看頭不大,反倒探花郎年少倜儻些,叫閨秀們心底生出朦朦朧朧隱隱不可說的那點心思,這回也不例外,她們一出門就打聽上新科的探花郎了。
“聽說是山西府人氏?”
“瞧見了嗎?生的樣貌如何?”
“多大年紀?也不知家中說親了沒有。”
“……”
她們之中有名窈窕少女拿手帕輕掩貝齒一笑,道:“我只知狀元郎是個十八歲溫其如玉的美少年。”
一聽說新科狀元郎養眼,閨秀們當即出動,頃刻就擠到了新科進士前面。
“哇,狀元公果真是個少年郎!”頭一眼看見衛景平的閨秀驚呼一聲,立刻拿手帕朝他丟過去,星眸含春:“小女子乃……”
還沒等她自報完家門便被身後的一名閨秀擠後頭去了:“小女子是……”她纖細玉手裏的手帕還沒來得及拋出去,馬上又被湧上來的人擠一邊去了。
……
街頭巷尾人潮洶湧,情緒高漲得天公都想潑盆冷水下來,請他們冷靜一冷靜。但轉念一想年才有一次御街誇官的盛典,還是不給他們添堵了,於是繼續艷陽高照。
衛景平騎在馬上,不經意掃到閨秀堆里姚溪一雙彎月般的笑眼,正盈盈地望着他,他眼眸微垂,隔空與她相視一笑。
不知怎麼,他忽忽然有點不好意思再多瞧她一眼了。
“你們不知道吧,”衛景平艱難地往前挪了幾步,身邊此起彼伏的呼叫聲中,忽然有一人聲調刺耳地爆料道:“我媳婦兒她大舅哥的小舅子的姑父在吏部當差,說新科狀元郎是個下品武官的兒子,這一家子父兄都是舞刀弄棒的大老粗,也不知走了什麼運道竟養了個讀書人出來,嘖嘖……”
他這一揭衛景平的出身,人群之中驚訝連連的聲音更大了,只聽說哪個高門大姓的子弟文不成就武,去北衙六軍或者羽林衛混個職的,哪有下級武官家裏從文還能讀書名堂中狀元的,簡直是開國以來聞所未聞之事啊,比農門跳出的貴子還難得一見,太稀少了。
這下他們看向衛景平的目光更狂熱了,呼叫聲如排山倒海一般。劍眉玉面,元及第,武官之家的出身反差,衛景平一下子把所有新科進士們的風頭都搶了過來,連榜眼張永昌和探花段鳳洲一時都淪為了背景板。
御街誇官的隊伍徹底被逼停。
最前頭開路的羽林衛頂不住了,這還有完沒完了,有跟衛景英相熟的知道新科狀元是其親弟,笑道:“要是衛將軍這般打扮也不差,快去請來再扮一個狀元郎,讓他們瞧個夠去。”
正胡亂出着餿主意呢,長街那頭有驛卒狠命騎馬奔跑:“八百里加急,邊關急報,路人速速避讓——”
邊關急報。
衛景平心中剎那咯噔一聲。
急促的馬蹄聲聲衝散了熱氣朝天的看新科進士的人群,他們驚慌地嘩啦四散,有敏感的狐疑地道:“是不是哪裏要打仗了?”
終於把道路給讓開了一些。
禮部趁機撒下最後一波鑼鼓爆竹,吹吹打打快速引着御街誇官的新科進士穿過國子監街,去國子監留名,他們的名字和籍貫出身,都是要刻到國子監的石碑上供後人瞻仰的,而後再到隔壁的孔廟去上香祭拜。
行完這兩項禮,諸進士復上馬騎行,往城西的皇家上林苑去參加御賜的瓊林宴。
去往上林苑的途中,衛景平心神不寧,他打馬繞到顧世安身旁,悄聲問道:“也不知是哪裏來的急報?”
顧世安面色稍綳,沉聲道:“是龍城郡。”
衛景平心中緊緊揪起:“夫子怎麼知曉?”
顧世安沒有正面明說:“除了龍城郡如今城郭有序商貿繁榮是根肉骨頭,誰會惦記其他雞肋的要啥沒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