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殿試
這日五更天一亮,衛長海就出門去買了早點回來,有包子、燒賣、雞蛋,還有一份狀元及第粥:“樊樓的,真他娘的貴。”
這一頓早點花了他800來文錢小一兩銀子了,肉疼。
樊樓。
其裝潢飛橋欄檻,珠簾綉額,據說是京城第一大酒樓,王孫貴胄時常光顧,他們上林縣的繁樓就是仿它而建的,菜品貴到天上但無一例外生意都驚人地火爆。
但凡衛長海跑得慢一步就得排大長隊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買到早點了。
狀元及第粥是秘制的配方,鹹味,裏面有雞絲、核桃、香菇及一些別食材,據說吃了能緩解尿頻,保證殿試時寫卷子那大半天不上茅房,在文華殿裏留個“腎元盛”的好名聲,日後哪個肥缺需要個年青力盛之進士候補的,叫吏部一下子就能想起你來。
衛景平本來打算吃兩個水煮蛋就行了,誰知道衛長海起了個大早,不聲不響去樊樓花錢買了圖好兆頭的狀元及第粥回來,暖得他心頭酸酸的:“……爹。”
“快吃吧。”孟氏大概後半夜就起來張羅了,連筷子都給他擺好了:“這一進皇宮又得一天才能出來。”
雖說午飯吃的是宮裏頭的御廚燒的珍饈佳肴,可是那麼多人盯着哪兒敢放開肚子吃啊,吃那一兩口怎麼撐得住,到後面不還得餓着。
衛景平本來心態挺平和的,五更天起來燒水沐浴,之後又細緻地挽好了發坐在窗前看書,但被爹媽這氣氛組一烘托,驟然緊張了起來。
連手都有點僵硬不太聽使喚了。
樊樓的早點精細可口,可他才吃了六分飽就食不知味了,回屋換上衣裳就赴殿試去了。
衛景平到的時候,已經有百來名貢士們聚集在皇宮門口了,此刻同鄉或者相熟的湊在一起,正在低聲議論交談着什麼。
他留意到今日赴殿試,貢士們比那日在文華殿習禮儀還下功夫打扮了一番,頭上戴的儒巾,身上穿的襕衫都在細節處花了小心思,個個顏面收拾得乾淨整齊,眼比燈盞還亮,叫人瞧着光鮮精神不少。
是呢,本次殿試只排個名次是不會黜落考生的,只要不是發昏犯蠢,考得再砸再爛也能混個即刻能授官職的三甲同進士出身,即便外放到地方做個七品的官爺兒,運氣好的直接撈個縣太爺干,比二甲進士出身的在翰林院熬資歷,去國子監授課以及鴻臚寺等冷衙門混吃等死還大有可為呢,想到退路如此敞亮,貢士們臉上顯現出來的興奮和期待在一念之間壓倒了緊張,更兼他們腹有詩書,那種由內而外散發的氣質跟普通百姓不一般,就更有看頭了。
一瞧見今科的會元衛景平來了,貢士們都面帶微笑和他打招呼,儘管瞧不上他武官之家的出身,但作為同年,想着將來宦海沉浮站在朝堂唾沫橫飛與人辯論,或者擼袖子扯頭花干架時,誰不需要個同年做幫手呢,他們還得抱團互相提攜一致對外,又不得不跟他搞好關係。
別人主動跟他打招呼,衛景平也不端着,熱情周到地回應每一位同年,隨和地和他們打成一片。
正談得投機時,進去的時間到了,鐘聲一響,又將貢士們的心吊了起來,儘管盤算着哪怕落個同進士出身外放到地方上做個七品縣太爺也不錯,可臨門一腳時,誰又願意被別人揣下來呢,還是要拼進全力保住二甲進士出身爭個一甲進士及第,瞬時瀰漫起一股緊張氣息,個個面色凝重起來。
貢士們自皇宮的東華門入內,照例要搜檢身上有無綉體,夾帶文字,方才放行。進入東華門內時依次站定,此刻天光大亮,禮部尚書溫彌穿着緋色蟒袍與貢士們見面,主持殿試相關事宜,他身後一字排開的翰林學士們則穿着紫色的官袍,目光平靜地掃過他們。
貢士們看着他們,心道:過了今日
咱也襕衫換官袍,登天子堂啦。
他們眼饞人各色朝廷大員官服的時候,禮部尚書溫彌高聲宣道:“亨慶二年壬寅科貢生覲見!”
貢生們按杏榜名次列隊點名,在禮部官員的帶領下,徐徐進入文華殿,在他們兩側,羽林衛侍立待命,殿內肅穆威嚴,比第一次進來時還叫人生出敬畏之心,待他們站定之後,大殿之上,鍾罄奏樂,稱賀之聲響徹雲霄綿延不絕,令人聞之頓然感覺榮耀無比。
奏樂之後,內閣左右丞相,六部尚書、太子太傅、詹事等高官就位,未幾,今上雲驍帝身着明黃龍袍出現在大殿之上。
“臣領新科貢士二百八十人叩見吾皇萬歲萬歲……”隨着禮部尚書溫彌開口一領頭,第一次目睹天威的眾貢士們緊跟着山呼萬歲行了跪拜禮。
有人在行跪拜禮時激動過頭,一不小心暈了過去,被身旁的同年堪堪扶起,整個人如木偶一般陷入激烈無比的內心戲之中:要是被提出去審問,就推給天威過甚,受不住了這才暈厥過去……
但等了許久也沒人來苛責他們,一眾參與殿試的官員似乎見多了這種情況,想想這麼多年寒窗苦讀受盡艱辛才得見天顏,激動一下又何妨,誰不是這麼過來的,便任由他們暈去了。
雲驍帝沒有咳嗽,沒有講官話套話,只淡聲說道:“眾卿平身。”說完,他親自賜貢士們就座。
貢士們落座之後,雲驍帝的手指在身前的黃案上叩了下,右丞相謝回躬身上前取來試卷,肅聲道:“亨慶二年壬寅科殿試,開始——”
亨慶是雲驍帝登基之後改的年號,今年是第二年。
禮部尚書溫彌高聲說道:“諸位,此次殿試辰時開考,午時末收卷,交卷之後陛下賜膳,辛苦諸位了。”
雲驍帝因趕着上早朝,於是緊跟着他對貢士們說了幾句勉勵的話,帶着左右丞相等人離開了文華殿。
禮部給貢士們分發了筆墨紙硯,墨用的是姚墨,衛景平一看便知,之後就發了刊印的試題,讓他們去做。
題目只有一道策論,兩百來字,要求貢士們寫一篇千餘字的對策。
衛景平展開試題,題目為“制曰、朕惟帝王誕膺天命,撫御四方、莫不以安民興賢為首務。……而多士胸蘊經術,其各抒所見。詳切敷陳、朕將親覽焉。”,二百多字含蓄地說了一個事兒,那就是“朕登基以後發現國庫是空的,先帝在位四十六年揮霍完了沒給朕留家底兒,諸位看看有沒有辦法搞點銀子給朕花花。”,涉及的是國庫、稅收搞錢的問題。
看到這個題目,貢士們的頭上刷地一下冒出了冷汗。
以往的殿試策論題目,都是出自四書五經,摘一句話或者一件事出來讓他們發表看法,只要熔經鑄史,文法不落旁人窠臼就能出頭,莫說一千字了,三千字都一揮而就,但這……朝廷的財政來源就那麼幾項,你知道的別人也知道,你能想到的別人也能想得到,一不小心就成陳詞濫調紙上談兵了,極難下筆。
衛景平逐字逐句讀了一遍題目,陷入了深思。
他腦中閃過唐初時國庫空虛,京官發不起俸祿,各府衙只好紛紛以本衙公款放貸出去給官員補貼一點兒生活費,到後來經過府兵、均田等一系列手段搞錢,到唐玄宗年間富得流油,後面經歷了安史之亂后復又變得一貧如洗,不得不從造船搞漕運,改革鹽鐵白手起家……套了套眼下朝廷的財政困境,擇出一兩條可借鑒的來,在心裏頭默默打着腹稿。
如今太平的年景,沒有對外打仗糧草輜重的耗費,各地也沒有百姓棄田逃亡的事情發生,所以府兵、均田等唐初的經驗沒用,造船搞漕運,抑或鹽鐵,似乎又動作太大,牽扯太多,大刀闊斧的改革對於今上一個守成之君主來說接受度可能很低,能苟着誰願意費那個事瞎折騰呢,提出也近於空談
,白白浪費紙墨罷了。
衛景平很快又將打了個開頭的腹稿推翻,廢棄不用。
思路卡殼,他有點煩躁地抬頭看了看其他的人,發現竟無一人動筆,都還在苦苦思索對策呢。
有貢士見是論錢論銅臭的事,實在按捺不住清高的毛病,帶頭髮問:“溫大人,這試題是否太偏了些?”
翻遍四書五經都做不出來,分明要為難他們。
溫彌眯着眼,冷聲喝斥他道:“文華殿不得出聲喧嘩。”
此言一出,嚇得那位發問的貢士面無生色,其餘揣着話想說的也都噤若寒蟬,只好硬着頭皮又讀一遍題目,大氣都不敢出了。
太子太傅裴頌走到衛景平跟前看了看試題,和稀泥道:“本官瞧着陛下出的題目不偏,以諸位的博學,作答這題小菜一碟呵呵……”
他說著意味深長地看了吏部侍郎鐘行舟一眼:看看哪個不老實的拉個黑名單,以後授職給他扔個冷板凳坐!
鐘行舟會意,立刻用目光巡視起文華殿,虎視眈眈地盯着每一位考生。
這下貢士們徹底老實了,直愣愣地瞅着試卷,連頭都不敢抬一下。
國子祭酒張得看着不忍心,出面安撫道:“這殿試策論不像你們先前會試做八股文章,句句要落在繩墨之內,只要是經世致用的,大膽靈活一些寫就是了……”他說完看了看沙漏道:“時辰不早了,你們潛心作答吧。”
全場噤聲。
大約過了小半個時辰之後,貢士們陸續動筆開始打草稿,禮部尚書溫彌見狀才命下發答題紙,題紙用的是上好的宣紙,幅面考究,行列皆用暗線分隔,一行限定書寫字數,衛景平默數了數,大概一頁紙能寫300來字,一共五張,也就是說此次策論的上限不讓你超過1500個字。
衛景平還沒想好怎麼寫,是以尚未動筆。他不是一點兒思路沒有,而是想了太多的路子,比如行儒家治國之正道重視農桑,勵民間多種地多生孩子多交賦稅的辦法,再如從戶部調動轉運使、鹽鐵使,叫他們去為國庫賺錢,又或者暗戳戳施法家之手段叫大理寺抄幾家斂財多的世家,收繳他們的銀子充盈國庫,不是有“和珅跌倒嘉慶吃飽”的例子嘛,更有來錢最快的辦法——把主意打到西北邊關那些動不動就干一架的胡人小國家頭上,賣給他們兵器換銀子……但有些事情沒法擺在明面上說,更拿捏不好尺寸。
他猜多半的貢士都會在考卷中長篇大論重視農桑這件事,區別就只剩下文筆了,作為考了這麼多年試的人,衛景平覺得他想靠文筆獨佔鰲頭很難。
再者,重視農桑使民間人口增長,大概從雲驍帝開始實施,到他的皇子皇孫即位才能享受到紅利,屬於澤被子孫之事,而從題目中看出,他眼下手頭就沒銀子使了,能等?
必然不能。
所以重視農桑這一條猶如隔靴撓癢,屁用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