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策問
甚至想像他爹老衛那樣拍着胸脯狂吼:我不服氣。
但他偏偏又不能吼。
因為還身在考號之中。
衛景平只好悶頭苦思,他把從白鷺書院到象峰書院,從縣試到鄉試再到坐在這兒會試一路求學走過來的路回憶了一遍,時間一點點流逝,裴太傅已是第三圈繞到他面前了,外頭的日光西晒在考棚上,漸漸轉成涼意。
“……你這篇文寫得過於平緩,”他忽然記起去年冬天在象峰書院的時候,有一次做了個爛大街的題目拿給陸譫點評,陸大儒說道:“試着將頭尾擠一擠,將中間擠出溝壑來,或許能給文章添色……”
陸譫拿起一張紙,掐着兩端往中間一擠,擠出了兩段高低起伏來。
思及此,衛景平忽然抓起面前的一張紙,下意識地做了個當日陸譫的動作。他看着紙張聳起的波峰,心道:寫文章猶如說書講故事,要是故事平平,那最好用最短的篇幅講完,因為節奏緊湊,聽來也沒那麼乏味,要是故事本身欠跌宕起伏,又拉長了去講,就像被稀釋了的清湯,嘗起來更沒有半分滋味了。
一下子,他似開了竅般,數了數自己寫在草稿紙上的八股文章,652個字,衛景平心道:長了,砍字,將文章往中間擠壓,擠出峰壑起伏來。
平怕什麼,多擠一擠曲線不就出來了。
有了思路,說干就干。
衛景平先將這篇文章分為三個小篇,在小篇之中極大可能地刪減語句,將小篇做得一揚又一抑,一伏又一起,每小篇各自為法,又相互照應,他在每個小篇之內都擠壓出了峰壑,這樣一來,文章讀起來就沒那麼平緩了。
在最後一段里,他不僅歸攏文意,照應了前面的破題和起講,且拍了個驚天而又有點冷笑話體質的馬屁,算是給全文增了一點小情趣,通篇看下來屈盤勁肆,揮灑自如,可以收尾了:
“也必天下無君子,而後吾之德始孤;也必天下皆小人,而後相率以自外於吾德……固可信其必然矣。”
至此,本來的652字的文章已經被他壓縮到了530個字,沒保留一個修飾詞,幾乎刪去了五分之一的篇幅。
他又從頭至尾讀了幾遍,刪掉了但凡覺得繁冗的語氣詞,調換了幾個段之間的順序,緊貼着“不孤”與“有鄰”這兩條線把文章裁剪得只剩下疏影橫斜的枝幹,只剩下500字的時候,讀起來果然有感覺了。
做這一篇文章花費的功夫多,衛景平微微抬頭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脖子,見外頭已是華燈初上,天黑了。
衛景平又回過頭去看着這篇題目,看着留下來的區區500來字,心道:考官判他的卷子時只一眼就讀到底,省力省時多了。
就算看着這個緣由上,也該點他進一甲。
他搖頭輕笑,笑話自己異想天開,不知道真到了那會兒,考官看着這寥寥五百來字作何想法。
申時末,考號里的光線變得昏暗,主考官裴頌又一次親自巡了個場,他看着多半考生都做完了文章,僅剩下修改謄抄到試卷上了,命全場秉燭。
不多大一會兒,考場裏又供應晚飯了,這次的飯菜比之中午的可口了些,有一份烤鴨,兩份食蔬,一碗湯兩塊發糕,這發糕有點妙,不吃饅頭只吃米飯的能吃,不吃米飯只吃饅頭的當饅頭吃,可見國子監的廚子也是花了心思的,供飯的時候想着遷就南北東西的考生,很是難得。
用了晚飯,打好文章草稿的考生開始入定了般修改筆下的文章,多數考生易到第二三稿的時候差不多火候到了,於是陸續熄了蠟燭,開始睡覺,等明日一早趁着精神飽滿起來謄抄。
衛景平跟他們的節奏一樣,他吃過飯,又檢查一遍所有的草稿紙,到亥時中熄了蠟燭開始睡覺。
次日一早天光大亮之時,衛景平睡醒洗了臉用過早點就開始謄抄,至號舍內供應午飯前,他已將試卷謄得乾淨清楚,連一筆都沒有出錯。
謄抄完之後見所有卷子改無可改之處了,就舉手叫來收卷的官差,交卷畫押,出了號舍。
衛長海在國子監外頭等着他,見他出來,伸出一拳劈過來:“老四來活動活動筋骨。”
衛景平本能地一收拳去接他的招:“……”
衛長海大概是在京城裏憋壞了,好不容易找了個練手的,哪裏有半分留情的,一招一式都來真的,躲得慢就要生受了。
衛景平才不肯被他打。
父子二人就在國子監龍門前的空地上過了兩招式,被隨後出來的考生看到了,立馬圍觀叫好:“利索!”
“帶風!”
“超群!”
“……”
還有人暈乎乎地問同伴:“這是兒子考砸了,老子氣不過教訓上了?”
……
衛景平跟衛長海過招的功夫往長街上一瞥,見有一輛馬車早就停在了對面,裏面的少女披着海棠粉的斗篷,露出臉來對他嫣然一笑,而後微微點頭放下帘子,馬車消失在長街上。
衛長海短暫地停下招式:“老四你在看誰?”
對誰傻笑。
衛景平面帶微笑,什麼也不解釋,只朝他勾了勾手,說了一句:“來呀老衛沒打過癮呢。”
衛長海一跺腳又攆着他樹上樹下打起來。
等衛景平使了個詐,反追着衛長海攆到家裏,才覺得渾身出了一層薄汗,筋骨都舒展開了,氣爽通泰得不行。
“老四,”衛長海坐在藤椅上做白日夢:“趕明兒京城裏開了武舉,爹去考個武狀元,也風光風光。”
衛景平嘻嘻笑了笑:“老衛啊洗洗睡吧,夢裏什麼都有。”
夜裏三更天響了一聲春雷,衛景平四更即起進龍門,黎明拿到卷子作答。比之第一場的題目,第二場的作詩不難,加上頭一場在號舍里呆了三天攢出了經驗,帶得東西實用,天氣也轉暖了夜裏入睡也容易,這麼一來時間就過得極快,呼啦一下子就考完了。
衛景平交卷出了考場之後,徐泓和晏升已經出來了,他們結交了南北東西各省的學子,正在說著話兒呢。見衛景平出來,就一擁而上挾持着他,吹噓了一番他甘州府解元的身份后,要來跟他對對卷子,看誰答對誰答錯了。
衛景平:“……”
這都是主觀題怎麼對答案,有什麼對錯,不過是不和題目南轅北轍能自圓其說罷了。
最先開口同衛景平說話的青年是京城裏上次桂榜的解元程悠貞,他問:“衛兄頭場文章是明破還是暗破,寫了多少字?”
當聽衛景平說只寫了500字時,全場都靜默了。
“我數了數,”程悠貞說道:“有將近670字了。”
比衛景平足足多了小兩百字。
他在那裏想着一篇八股文怎麼能做到500字的,河北府的解元林一麟說道:“程兄素來被夫子誇讚文採好,必是上自伊周,下舉當朝名士,都融於尺幅里了,考官見了驚為文魁星所作,只嫌寫得少呢。”
程悠貞笑道:“林兄過譽了,誰知道呢。”
他二人都是在國子監讀了三年書的,這次的題目對於他們來說,只要不是犯了黜落的錯誤,卷子無緣最後的評判,考個進士是很穩當的。
長沙府解元艾藻說道:“今日那篇四書題《禮之用和為貴》,我寫文章時雜念橫生,筆調沉鬱深刻了些。”
不知會不會被考官嫌棄無病呻吟。
眾考生:“……”
深刻還不好,他們還怕答得膚淺,考捲入不了考官的眼呢。
這不就是作答無可挑剔了,還要嫌自己考得不好嗎。果然人家解元對自己的要求和他們這些鬧不好要京城幾日游的湊人頭的考生是不一樣的,眾人訥訥地又彼此打探了會兒作答,見天色不早就各自回去歇息了。
次日二月十五日,這次會試考到了第三場,這一場考的是策問。所謂的策問,就是主考官在考卷上拋出一道難題,讓考生出對策用以解決問題的。用衛景平上輩子的話說,這就是要全面考察應試者解決實際問題的工作能力了,“真所謂求實用之士者矣。”,空有花架子的書獃子不要,一邊涼快去吧。
舉業之中,不光第三場要考策問,之後的殿試考的也是策問。要是策問作答的不好,只怕來日在金鑾殿上面了聖,被問對起來也要出糗,還是撈不着好的前程的。
就往年的經驗而言,第三場的策問一般考五道題目,涵蓋經史時事,第一問無外乎要問聖人治天下之道,第二問問經義考學問,第三問問史,問史並非要問得多高大上的正史,有可能問你諸如明代錦衣衛指揮使陸炳怙寵驕橫,找皇帝冊封后宅第四妾這類的,第四問要問諫,讓你挑朝廷的毛病,第五要問農耕,問水利,問民生……這五問當中,除了第一第二問被過來人總結出固定的對答模板之外,其他三問多少都有點坑,很不好作答。
不過對於衛景平來說,他在邊關龍城郡的經歷,這回要在第五問中用得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