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159章
時間彷彿停滯了,記憶中的畫面突然躥出來,覆蓋在視線上,直到兩個時空中的身影完全契合。短短的一瞬,原囿安感覺不到熱水的氤氳,渾身像被埋在雪裏,狠狠抖了一下,心跳快得離奇。
「玉玉,不要跳。」他閉上眼,試圖驅散殘存在腦海中的畫面。
像是宿醉之後一般,大腦深處汩汩地疼。
「好。」霍玉玉趕緊停住,久未跳舞有些微微氣喘,依舊是探個腦袋來看,卻見原囿安很痛苦似的,眉頭緊皺。
她稍作思考,懊惱地拍了下腦袋,「我這豬腦子!那酸果能解酒,但是治標不治本,喝了酒該頭疼還是得頭疼。」
她取下搭在架子上的浴衣和帕子,急忙道:「知懿知懿,快起來,別泡啦。」
原囿安揉着太陽穴,長睫隨着眼皮不安分地動着,睜眼的時候,目光似鋒利的刀光,毫不留情地朝霍玉玉剜去。
但他眼前的人穿着居家的淡色中衣,手中還抱着他的衣裳,滿臉都是毫不掩飾的擔憂,是他的妻。並非那個穿着薄紗衣裳翩翩起舞,倔強地繃著臉忍着的阿玉。
他忍了忍,「嘩」地從浴桶中站起身。霍玉玉驚了一下,立刻用寬大的厚帕子將他裹住。
他一身刺一樣往外冒的森寒,被這略顯急促的溫柔給安撫了。
炭火聚到了一起,南北向的窗戶各留了一條縫隙,風變得更急了,霍玉玉只留了床邊兩盞燭火,卧房內昏暗了許多。
略微捲曲的頭髮濕了后,乖乖卧在毛巾中,霍玉玉替原囿安擦着發尾,原囿安則捧着她調的蜜水啜着。
細微的響動中,原囿安沉沉地喚了句「玉玉」。
霍玉玉看他一眼,「嗯,我在。」繼續擦手中的頭髮。他頭髮的顏色也不深,陽光很好的時候,他的頭髮會泛起十分漂亮的栗色。
沒聽到後續,她又抬眼朝原囿安看去。原本側對着她的青年扭轉過頭來,攝魂奪魄地看着她的眼睛。
他眼底的情緒似疑惑,似猶豫,似痛楚……十分複雜,唯獨沒有委屈。她以為他不舒服,肯定會用類似於撒嬌的委屈眼神看着她的。
但是沒有。
他的唇色略微蒼白,表情也是蒼白無力的。
霍玉玉沒由來地覺得心慌,睫毛胡亂地顫動着,目不轉睛地看着他側轉過身,沉默着。
「知懿。」不知為何,她有些害怕他的沉默。
原囿安聞言一動,垂下眼,靜默地將她的手握進手中,輕柔慢捻她的手指,又與她十指相扣,像是在用手指的皮膚感受。他的手指被炭火烘得發熱,但沒有烘到的掌根依舊是涼的,彷彿血液本身就是冷的。
霍玉玉的手熱乎乎的,總忍不住想往他冰冷的地方貼去。「怎麼了?」她的聲音很不確定。
好一會兒,原囿安才垂着眼開口,「我是醉了吧?」
這一點也不像醉了的表現。他醉時多黏人多可愛,霍玉玉見過的。但是他這樣子,確實不正常。
像是能聽到她的心聲似的,原囿安無力地眨眨眼,腦袋微微朝她這邊偏着,並不看她,悶悶地說:「不舒服。」
霍玉玉想抽出手去探探他的額頭,但原囿安並不鬆手,她只能站起來,用額頭去碰他的額頭。
不燙。她鬆了口氣,「那咱們睡覺吧。」醒酒湯都喝光了,睡一覺就會好很多。
黑暗中,兩人貼着身側躺着,她的胳膊枕在原囿安的後頸,將他的頭幾乎摟在胸前。潮熱的呼吸噴薄在她的胸口,他壓着一隻胳膊,另一隻胳膊緊緊摟着她的腰,大半個腦袋都埋在被窩裏。
就在霍玉玉以為他睡熟了的時候,他又問了一句:「玉玉,我是醉了吧?」
她有些心疼,緩緩摸着他後腦勺的頭髮,輕輕「嗯」了聲,「知懿醉了,所以難受,以後咱們不喝醉,不要難受。」
她淺淺嘆了口氣,要是能把頭疼轉給她就好了,她不怕疼,不對,是她不會醉。
懷裏的青年無比乖順,又朝她貼了貼,安安靜靜像是正在入睡。
沒多久,霍玉玉先睡著了,發出了勻凈的呼吸。
黑暗中,原囿安睜開眼,動了動身體,發現霍玉玉沒醒,便抽起了些身體,將霍玉玉抱進懷裏。下巴磕在她的發頂,鼻息間都是她的氣味,她生得並不矮小,但在他懷中時小小一隻,軟得他恨不得揉進身體裏。
他看着前方的黑暗,腦海中的畫面和聲音越來越清晰——
「我承認,我來找你,是有覺得你長得好看的原因,但主要原因還是你昨天教訓了那個刺頭,他欺負過我,你幫我出氣了。敵人的敵人是朋友,所以我們是朋友。我這人最講義氣,對朋友很好的。」
「如果我不是小孩子,其實已經二十五歲了呢?」
「你那麼討厭我,我還厚着臉皮來找你,你會不會更討厭我啊……討厭就討厭吧,總比被你無視強。」
「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了一個雲遊四方的高僧。那光頭對我說,我十四歲那一年,家破人亡。我爹被斬首,祖母被氣死,弟弟被發配充軍,我則是落入賤籍。」
一次次從千重階上冒起來的紅通通的包子臉,在他旁邊打瞌睡的模樣,照顧他的情緒時小心翼翼的模樣,逼他做什麼時皺眉瞪眼加癟嘴的模樣……
她泡茶的流程動作熟練無比,她的字跡娟秀,她的工筆畫十分精美,她隨手一彈就是小調,「真的真的,我學琴的時候經常哭,一邊哭一邊練……」她還會跳舞…….c
……
玉玉她,來年才滿十七,十歲多就跟着曾大夫學醫,直到現在。她怎麼會有時間學這麼多東西,還是學到幾乎信手拈來的程度?!
她說她做過一個預知未來的夢,真的只是一個噩夢嗎?
有什麼串聯起來,有什麼呼之欲出。
原囿安的心臟狠狠收緊,像擰毛巾似的狠狠擰着,他感覺自己呼吸不過來了,張大了嘴,像下雨之前魚兒冒出水面那樣大口呼吸。
她沒有隱瞞過他,很早之前,她便說過她的夢。那時的他不相信,只當小兒說胡話。
可那夢中的事情,他切身經歷過,每件事都歷歷在目。
那是另一個世界的記憶,契合進了現有的記憶中,他被那段記憶影響得很深,以至於想把玉玉時時刻刻留在身邊。
那玉玉呢?
他不敢再去想。
但那個問題還是突兀地出現了,橫亘在他心頭,像黑沉沉的湖面上,突然出現一個巨大的黑色漩渦,他無法不去注視——
玉玉,從你爬上千重階見到我那一刻起,就帶着那些記憶嗎?
那段記憶的最後,她在他懷中闔上雙眼。
他看着玉玉漆黑的發頂,手顫抖着,輕輕蓋在她溫熱的軟頰上。
玉玉。
你接近我,伴我,哄我開心,心悅我……以至於成為我的妻子……
這一切都是……報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