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星河陷落
九月。
曾經無數次出現在顧嘉年夢裏的那些如同風火、聲色招搖的大學生活,以一種她意想不到的慘痛開了篇。
——學校大概就是為了磨礪這批從高考後放飛自我、飄忽忽、覺得自己無所不能的高材生們,才安排了這種地獄般的軍訓行程。
訓練的強度遠超大家的想像,正步、操練、站軍姿都好說,竟然還有負重跑。每天早晨,每個人腿上綁兩個沙袋,繞操場跑上十圈,訓練才算開始。
好在這幾天晝山的氣溫比八月末那會兒下降了一些,再加上顧嘉年在雲陌的期間,每天幫外婆種地、餵雞,身體素質好了不少,不然真的難說會不會像隔壁系那幾個妹子一樣暈着被抬出去。
新生們的一片怨聲載道下,難捱的兩周軍訓終於過去。
晚上,顧嘉年拿着學校發的兩個臉盆,裝上洗漱用品和換洗衣服,拖着兩條彷彿是借來的腿去洗了澡。
浴室里熱氣氤氳,她拿着東西出來,身後還有幾個女生沒精打采地排隊。
顧嘉年連用吹風機吹乾頭髮的力氣都沒有,索性放棄,只用毛巾把濕頭髮擰到半干便回了寢室。
幾個室友們早已經蔫蔫地躺在床上了,累到沒有人願意說話。
手機照慣例被沒收了一天,此刻剛發到手。
顧嘉年在椅子上癱了好一會兒,總算動了動手指頭開機,便看到高海菡給她發了消息。
【高海菡】:我真的上輩子造孽這輩子還債才頭腦發昏來了晝大,這是要培訓特種兵么?聽說北大的軍訓可水了!
【高海菡】:而且南方的蚊子真的毒,不會是成精了吧?好傢夥連風油精都不怕?我都往身上搓了一瓶了!
【高海菡】:這也就算了,最恐怖的是!我今天在澡堂里居然看到蜈蚣了,蜈蚣你知道嗎?紅頭的那種!
顧嘉年都能想像到尖子生頂着一頭隨性的粉毛,暴躁地往細胳膊細腿上搓風油精的場景。
高海菡說的這些,其實顧嘉年都經歷過。雲陌山裏的蚊蟲比起城市裏只多不少,不過外婆總是有辦法讓家裏舒舒服服的、不受蚊蟲侵擾。
她想了想,給高海菡回復道:【我外婆給我寄了一些乾草葯做的荷包,掛在床邊驅蟲的,挺好用的,明天我拿幾個給你。】
不知道是什麼草藥,味道不算刺鼻,但非常有用。
軍訓第一天她就分了幾個給室友,她們寢室也成了這一樓里最不受蚊蟲待見的地方。
【高海菡】:顧菩薩牛逼,可別明天了,我一會兒洗完澡就來你們寢室拿。
【高海菡】:救命要緊!
顧嘉年被她逗樂,回了個“好”。
退出和高海菡的對話框,她才看到遲晏的消息——照例是幾張規規矩矩的打卡和報備,分別是當天的飲食和睡眠,三餐還附了照片。
顧嘉年點進去看,早餐和晚餐是在家裏吃的,是他自己做的,水準和之前她在的時候差不多,就是分量少一些。
午餐是在工作室里和大家一起吃的外賣,照片中還拍進了賀季同的半張臉,咬着筷子騷包地衝著鏡頭比耶。
顧嘉年彎了彎嘴角。
其實那天晚上她是有點情緒上頭,第二天回想起來都覺得自己好像確實是太誇張了。
她想想都覺得臉紅,又不是生離死別,他們在同一個城市,軍訓完之後她偶爾還能去他家住,至於那麼大驚小怪么。
只是沒想到遲晏卻真的把她的話記進了心裏,每天早晚打卡,到現在十多天的時間過去了,一天不落。
他平時看着玩世不恭、漫不經心的,但對待她的事,又規矩板正到讓人無比心安。
顧嘉年覺得渾身上下彷彿又有了勁。她起身走到陽台上,帶上門。
半乾的頭髮被夜風一吹,頭皮上掠過層層舒適的涼意,在澡堂里被熱氣蒸紅的臉也慢慢散着溫,就連渾身的疲乏似乎都被迂迴的夜風帶走了幾分。
寢室的陽台正對着晝大高高的鐘樓,時針指着九點,鐘盤亮着燈,遠遠看去像是夜裏勤懇忠誠的燈塔。
宿舍樓遠處的操場上,幾個教官穿着迷彩服在和高年級的學長們打球。兩周下來,新生們被訓得力倦神疲,他們倒是生龍活虎。
教學樓、小賣部、圖書館,這場景她每天都看,卻看不厭。
這是她夢寐以求的大學,校園裏彷彿就是一個完整的小世界。
顧嘉年看了一會兒,低頭按下通話鍵。
幾秒鐘后,遲晏的聲音從同一個城市的另外一個地方傳來。
這種感覺很奇妙,他們明明是在能夠見面的距離,彼此也知道對方的方位。
兩個星期前還在牽手擁抱、親密得難捨難分,此刻卻只能隔着電話聽對方的聲音,關係好像退回了戀愛前的曖昧時期。
遲晏問她:“軍訓告一段落了?明天是不是要正常上課了?”
他那邊的背景音也有同樣的獵獵風聲,以及腳步聲。
四周還有些走卒商販的叫賣聲,以及喧鬧的汽車聲。
“還沒有,”顧嘉年翹着嘴角,轉過身,把大部分體重交給欄杆。
她下意識地抻了抻酸痛的腿,莞爾道:“明天是檢閱儀式,有彙報演出。”
“哦,好像是有這麼一回事,”遲晏回憶起來了,補充道,“我當時還是護旗手。”
顧嘉年倒是不覺得詫異。
護旗手一般都會選形象氣質好、個子高一些的男生,今天幾個室友還在討論呢,說今年晝大的四個護旗手長得都很出色,訓練的時候被好多人圍觀。
她們還開玩笑說,這幾個男生怕是有了所謂的大學優先擇偶權呢。
顧嘉年想到這裏,眨了眨眼睛問他:“那你當時被圍觀了嗎?聽說我們這屆幾個護旗手都被圍觀了。”
“……”
這話問的。
遲晏挑了挑眉。
真實回答肯定不行,但回答“沒有”,又好像在幾個毛頭小子的對比下輸了陣仗。
大作家想了想,半真半假地迂迴道:“不知道,我當時訓練太認真了,沒注意呢。”
“哦,”顧嘉年覺得他這個謊扯得有點好笑,卻也沒拆穿他,只是忽然好奇,“那你還有當時的照片嗎?”
她今天訓練的時候遠遠看到過,護旗手們都穿着特製的軍裝,和普通的軍訓迷彩服不同。
幾個十**歲的男生,從她的距離看過去都看不清臉,但被軍裝一襯,身形挺拔、長身玉立,委實很出挑,也怪不得有人專門去圍觀。
顧嘉年忽然就很想看看遲晏穿軍裝是什麼樣子。
“怎麼,想看?”
遲晏沉沉地笑起來,語氣拖長着說道,“那我要收費的。”
顧嘉年嘟了嘟嘴,同樣拉長音道:“哦——那我還是去看免費的好了,明天檢閱儀式上的小哥哥們應該不收費。”
“……”
遲晏拿她真的沒辦法,好半晌嘆了口氣,討好道:“那收費就算了,屈尊下趟樓?軍裝是沒時間去買了,當面給你看個臉,行不?”
這回輪到顧嘉年不淡定了:“……你在晝大?”
“嗯,”遲晏笑着補充了句,“在你寢室樓下,下來嗎?”
顧嘉年掛了電話,暈暈乎乎地走回寢室。
她把幾個草藥荷包放在桌子上,又給高海菡發了條微信讓她直接來拿,這才匆匆地在睡裙外套了件開衫,下了樓。
一連跑了四層樓梯,心臟像被催促着劇烈跳動着,臨到出寢室門前才矜持地放慢了腳步。
顧嘉年喘勻氣,對着一樓大廳的鏡子照了照自己,確認沒什麼不妥之後才推開門走出去。
女生宿舍樓前人來人往,除了累成死狗的大一新生之外,還有一些或抱着書本、或玩着手機的學姐們。
好幾個人路過門口那棵大槐樹的時候,都忍不住回頭看,而後扯着同伴的衣袖興奮地互相眨眼、竊竊私語着。
顧嘉年站在風裏停下腳步,往她們視線聚集的地方看去,驟然撞上一雙帶着笑意的眼。
溫良的夜裏,槐樹葉碧綠中透着沉沉的黑,他穿着簡單的白色T恤,戴着一頂棒球帽,慢慢向她走過來。
顧嘉年咬了咬唇迎上去,還沒說話便被攏進一個溫熱的懷抱里。
兩周未見的人氣息沉沉,下巴抵住她發頂,雙臂收攏將她深深歸進胸膛處。
“先別動,讓我抱一會兒,想你。”
“哦,”顧嘉年也伸出手抱着他的腰,抱了一會兒后又鬼鬼祟祟地往旁邊看,“但是這裏人是不是有點多啊。”
真的有好多人在看他們,雖然不是很明目張胆。
“嗯,是有點多,”遲晏也四處看了看,卻仍是沒有鬆開她。
他彎下腰,嘴唇靠近她耳朵:“但是我想體驗一下。從前上大學的時候沒談過戀愛,不知道在寢室樓下抱喜歡的女孩子是什麼樣的感覺,只是聽之前的室友形容過,現在覺得他們說得還挺對。”
顧嘉年有點好奇:“他們說什麼了?”
“嗯,”遲晏飛快地親親她耳朵,笑着說,“光明正大的刺激。”
“……”
顧嘉年臉都聽紅了。
兩個人終於抱夠之後,遲晏帶着顧嘉年去超市裏採購了一波零食以及宿舍里缺的生活用品,熄燈前才把她送回去。
顧嘉年飄飄然地回到寢室,打開燈,發現三雙烏溜溜的眼睛正詭異地盯着她——三個本來蔫了吧唧在床上睡覺的室友,此刻全都精神抖擻地坐在椅子上,如同煥發了新生。
顧嘉年頭皮一麻,把幾個裝零食和日用品的袋子擱在桌子上,問她們:“……怎麼這麼看着我?”
“嘿嘿嘿,”寢室長陳樾笑了幾聲,“顧嘉年,你剛剛去見你男朋友了?”
顧嘉年咋舌:“你們怎麼知道?”
“能不知道么?”另一個叫林笙的女生說道,“有人在新生大群里發了你們的照片,大家都在打聽是誰,我們一看,這不就是你嘛哈哈哈。”
顧嘉年睜大了眼,臉皮有點燙:“啊?怎麼回事,誰拍的啊。”
林笙眨了眨眼睛,滿臉壞笑地看着她:“那不知道,拍照的人估計也是覺得你長得好看。而且——”
幾個室友異口同聲:“——你男朋友好他媽帥啊,哪兒找的啊?我們學校的?”
“還有點眼熟,總感覺在哪見過,你男朋友難不成是個網紅?”
“對對對,我也覺得有點眼熟,但想不起來在哪見過來着……”
“……”
之後,她們的問題從“哪兒認識的”飛快轉換到到“他長得這麼帥那方面行不行”,把顧嘉年鬧了個臉紅,恨不得多長几張嘴幫忙解釋。
只能說高考之後女大學生們問話的尺度可以度量高山和大海。
顧嘉年應付到半夜又損失了幾包零食,才把這群沒有男朋友但八卦精神滿分的女孩子們打發去睡覺。
她終於鬆了口氣躺回床上,默默點開她們說的大群,往上翻了好久那些興奮的八卦,才終於找到那張還沒被管理員刪除的照片。
照片里,深夜的槐樹下,兩個人在相擁,都只能看到側臉。
風鼓起女孩的裙擺,也鼓起男生T恤的一角。拍攝的角度很好,背景里沒有多餘的人,只剩灰綠色的槐樹與暖黃的路燈,還有燈柱里幾隻閑散的飛蛾。
這是顧嘉年第一次從別人的視角看他們。
她又看底下大家的討論。
“我去這一對是誰啊,有人認識嗎?好配啊我的媽。”
“這氛圍感絕了,男生和女生都好好看啊。”
“對啊,我校啥時候出這種神仙情侶了?是學長學姐?”
顧嘉年咬着手指頭,一邊覺得有點害羞,一邊又忍不住把那張圖存下來。
手機在此時適時地響了,她點進微信,又收到了另外一張照片。
是遲晏給她發的。
顧嘉年點開看,果然是他當初作為晝大護旗手,在檢閱儀式上的照片。
顧嘉年的神色驀地停住,手指在屏幕上輕輕點着。
他那時候十八歲,比如今的她還要小一歲,笑容里有着她曾經見過的、高中時期的明朗鬆快。
少年穿着一身筆挺的軍裝,站在旗杆下敬着軍禮,身形挺拔、皮膚白皙、眉眼英俊到難以言表。
那照片的背景里拍到了許多許多的人,視線都聚在他身上。
顧嘉年咬着指節笑起來,心想他果然是撒謊了,那麼多人圍觀呢。
假如她與他同齡,她肯定也要去圍觀。
她男朋友可真好看。
*
接下來的幾個月,時間因為忙碌而飛逝。
就像跑步機上的傳送帶,跑得越勤快,那傳送帶滾動得也越快。
學業與兼職的平衡果然像遲晏說的那樣,很艱難。晝山大學的課程難度在國內是出了名的,教授們對待課程制定也沒有絲毫水分,時不時還有大小考。
起初的第一個月,顧嘉年每天幾乎只能睡五個小時。她周末兩天都要去書屋兼職,於是所有的課下作業、複習、預習全都只能攤在每天晚上完成,為了不打擾室友睡覺,她都會在圖書館做完功課再回去。
於是顧嘉年得以見到了一輪又一輪晝山的月,從新月到滿月,陰到晴,圓至缺。
還真的實現了曾經渴望的那樣,在圖書館學習到深夜,踩着月光回寢室。
不過挺過了最艱難的第一個月之後,顧嘉年慢慢適應了這種高強度的生活,也學會了利用碎片化的時間完成不同的任務,反而越來越得心應手了。
於此同時,沈教授的文學鑒賞自習課她也一堂沒落地去聽了,幾次的課後鑒賞小論文都得到了教授的表彰。
某天晚上的自習課之後,教授還留她說了會兒話,稱讚她雖然是大一新生,但文學鑒賞水平很高。還說如果她願意的話,可以在大二之後加入他的學術組。
顧嘉年當時表現得很淡定,回到寢室之後就忍不住歡呼着給遲晏打電話。
十二月初的晝山沒有飄雪,陽台上卻結了冰。
顧嘉年裹着厚厚的睡襖,眉飛色舞地跟他分享:“遲晏,今天沈教授邀請我進他的組!還跟我談了一下他們組現在的學術方向,有好多我都很感興趣……這周末他們組有個聚餐,他還問我有沒有時間去。”
她巴拉巴拉說了好久,聲音難掩激動,曾經朦朧的念想如今成了真。她在全國最頂尖的學府學着自己熱愛的專業,還即將進最頂尖的學術組,往後或許也會一路坦途。
顧嘉年的心快要飛起來,半晌后又有點患得患失地吸了吸鼻子:“遲晏,你說上天是不是待我太好了?不會哪天就收回了吧。會不會某天早上我一睜眼,又變成了高三那年那個坐在房間裏,被爸媽監視着刷物理試卷的顧嘉年?”
“關上天什麼事,”遲晏笑她,語氣又很認真,“你要感謝你自己。”
她像一棵藤蔓,起初不起眼,卻卯着勁、韌勁十足地攀到樹木都到達不了的地方,一步一步野蠻又倔強地生長着。
“不過,”遲晏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因為你要進組了,有件事我得跟你說一下。我跟沈教授的關係不太好……嗯,應該是非常不好。”
他沒忘記之前恩師說過的話。
——“你最好別說那個學生的名字,我擔心我會對他有偏見。”
遲晏裝着語氣輕鬆地提醒她:“你盡量不要跟他說你認識我,好不好?”
“還有……”他看着眼前協商了幾個月之後總算搞定的解約合同,下意識地緊了緊喉嚨。
“等你下次回來應該是聖誕節了,我有件事告訴你。”
他的小姑娘現在,應該還挺喜歡他的吧?
嗯,應該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