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星河陷落
從電影院回到遲晏家已經接近半夜了。
顧嘉年一路上都沒怎麼說話,下了車之後穿過停車場、進電梯,一直安安靜靜地跟在他身後。
兩個人一前一後進了家門,顧嘉年洗漱完,簡單跟他道了聲晚安之後便回客房裏,準備睡覺。
這些日子遲晏為了讓她住得舒服,把原本簡陋的客房佈置得比主卧還要溫馨許多,床上有軟乎乎的枕頭、被子,床邊放了一個大大的扇形落地燈,窗前掛着的玄色窗帘也換成了明朗的淺黃色。
顧嘉年特地點了助眠的香薰,閉着眼深呼吸,卻怎麼都睡不着。
她躁悶地翻了幾個身,索性扯過被子坐起來靠在床頭,眼睛盯着窗外黑黢黢的天。
夏天的夜晚無雲,黑裏邊透着青色,幾顆零散的星墜在很高的地方,俯瞰着城市的萬家燈火。
明明第二天要開學了,可顧嘉年的心裏卻完全沒有興奮的感覺,反而覺得沉甸甸的喘不過氣來。
她只要一閉上眼,就能想到今天在私房菜館,那落日的餘暉里,遲晏臉上的笑。
那是她從來沒見過的表情。
她見過他頹廢、冷漠、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模樣,也見過他篤定、自信、信手拈來的模樣,更見過他親吻她的時候情意溢出眉眼的模樣。
卻從來沒有見過像今天晚上那樣,難過到連笑容都難以掩蓋。
而這難過,不論是直接還是間接,都與程遇商有關。
若說只是因為工作上有過節,或者寫作理念有衝突,憤怒也好、互相輕蔑也罷,都不該是這樣的情緒。
那麼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
顧嘉年一字一句地回想着程遇商的話,企圖找出一些端倪,卻完全整理不出頭緒。
她又打開手機,在瀏覽器里搜索“程遇商、硯池”的關鍵字,彈出的網頁要麼是歷屆木華獎得主,要麼是文學論壇對國內當代作家的一些介紹,沒有任何一條信息顯示兩個人之間有什麼聯繫。
兩個人都是知名作家,一個是成名已久,一個是後起之秀,年齡也差了十來歲,按理來說確實沒什麼交集。
顧嘉年想了一會兒,掀開被子起身,擰開門把手走到門外。
客廳里沒有開燈,只有廚房還亮着。
顧嘉年循着光走過去,發現遲晏在廚房裏煮東西。
她這才想起來,今天的晚飯他幾乎沒怎麼動筷子。
大概是聽到聲音,遲晏回過頭,笑着問她:“餓了?”
顧嘉年走過去歪頭看鍋里。他用的是一口單人雪平鍋,鍋里燒着水,裏面只有隨着沸水翻騰的泡麵。
她在這兒住了這麼久,沒看到他家裏有泡麵。
顧嘉年眼皮一跳,走過去打開廚房裏的置物櫃,發現裏面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一整櫃的泡麵,整齊堆疊着,滿滿當當的。
面煮得差不多了,遲晏關上火,把燙軟的麵餅夾出來,撕開調料包裝袋熟練地放了一大半的調料,隨意拌了兩下。
一些粉狀的調料沒拌開,在面上結成褐色的疙瘩。
他隨手把那碗泡麵推到一邊的料理台上,又看向顧嘉年,伸手捏了捏她耳垂,彎下腰說道:“那你得等等,我想想給你做點什麼吃的。家裏還有之前買的蕎麥麵條,簡單做個西紅柿雞蛋拌面可以嗎?”
又打趣道:“小饞貓怕是吃不飽,再給你加根雞肉串,嗯?”
像哄小孩子一樣在哄她。
顧嘉年卻沒有作聲,眼睛一直盯着被他隨意推到旁邊的那碗泡麵。
是因為她馬上要走了。
所以提前囤了泡麵嗎?
這兩周她住在遲晏家裏,除了零星幾次她心情好,想要做飯之外,大多數時間都是遲晏下廚。
從第一次吃他做的那份水準極高的蛋炒飯開始,顧嘉年就一直覺得遲晏廚藝非常好,而且對生活、食物的品質很有要求,也有十足的耐心。
不論是早餐、晚餐還是夜宵,他都做得非常精緻可口,哪怕偶爾工作忙,也從來不會敷衍。
每天變着花樣做不同的食材,或者是同一食材嘗試着百樣的做法。
就比如雞蛋。
他做過單面太陽蛋、荷包蛋、炒蛋、水煮蛋……顧嘉年印象最深的是上周那個荷蘭醬配的班尼迪克水波蛋,佐上西班牙火腿和清甜的哈密瓜,和她曾經在西餐廳里吃過的口味幾乎一致。
她每天只顧着吃得開心,想着他畢竟從小錦衣玉食慣了,對飲食的品質和口味有要求也很正常,以為自己是沾了他的光。
卻從來沒想過,原來是他一直在照顧、遷就她。
想來也是,一年前她在雲陌遇見他,那會兒他整天不分晝夜地抽煙喝酒,哪裏像是一個會過精緻日子的人。
顧嘉年心裏忽然有點堵,鼓了鼓腮幫子,也不說話。
她木着臉從冰箱裏拿了兩個雞蛋,又拿了一盒午餐肉細細切成小塊,還洗了一小把翠綠的青菜。
她手腳麻利地就着鍋里燒開的麵湯,把那些食材一一燙熟,然後全都堆到那碗簡陋的泡麵上,直堆得滿滿當當蓋住了麵條,這才罷休。
這期間,遲晏被搡到廚房外,索性好整以暇地倚在門口看顧嘉年忙這忙那的。
原本以為她是想自己簡單做點吃的,可看到她把所有菜全都碼到他的那碗泡麵上,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遲晏的眼神驀地暗了暗,手指無意識地在門框上彈動着,心裏有些癢。
卻終究是沒有出聲。
顧嘉年把那碗滿滿當當的面端到桌上,口氣有一點生硬:“你吃這個,菜要都吃完。”
她話音落下,拉了把椅子在餐桌旁邊坐下,兩隻手托着下巴擰着眉毛當監工。
被監督的人漫不經心地看了她一眼,而後老老實實地在餐桌前坐下,順從地吃着眼前堆滿食物的一碗面。
他的吃相依舊非常雅觀,不緊不慢地一口口吃光那些雞蛋、青菜和午餐肉。期間走走聞到香味跳上桌子,想要蹭口吃的,還被他趕了下去,語氣玩味地打趣:“這是你停停姐姐給我做的,你可不能吃。”
最後碗裏只剩了一點麵條,他才放下筷子,抬頭看她,眼裏全是笑意,又像是在哄她:“這樣行不行?”
顧嘉年看着他的笑,心底有股莫名其妙的情緒湧上來,她沒說話,騰得站起來轉身進屋,關上了門。
夜色如水光從窗口漫進來,風吹得窗帘鼓起一個包,又癟下去,周而復始。
顧嘉年躺到床上,用被子蒙住腦袋,翻了個身臉衝著牆,伸手揉了揉發酸的眼睛。
大概一兩分鐘之後,腳步聲停在客房外,房門被輕叩了一下,而後,門把手被擰開。
遲晏走進來坐在床邊,伸手在女孩子露出被子的長發上摸了摸,像順貓后脖頸的毛。
“生氣了?”
顧嘉年沒理他,往被子裏又縮了縮。
遲晏的手隔着被子一下下拍着她的背,俯下身湊近她耳朵跟她商量:“有哪裏不開心的告訴我,好不好?不瞞你說,我也是第一次交女朋友,有些事情不太懂,怕哄錯了。”
“而且,”他收起了笑意,慢悠悠補充道,“我比你大六歲,快半輪了,我們停停遷就遷就我這個老人家,指點指點我,好不好?”
顧嘉年的眼眶一下就紅了。
她轉過身把腦袋擱在他腿上,然後慢慢抱住他的腰。
過了好久,她才開口。
“遲晏,”顧嘉年吸了吸鼻子說道,“你還記不記得去年的今天?”
去年?開學前一天……
遲晏想了想,忽然有點恍然。去年的這個晚上,她在他家的花園裏,坐在石階上跟他說,她喜歡的人一直都不是賀季同。
她說喜歡他,讓他等她一年。
難道是因為他忘了這件事,才生氣的?
遲晏沒忍住摸了摸她腦袋,小聲地道歉:“我記住了,明年一定不會忘。”
“誰要你保證這個,”顧嘉年抬起頭睨了他一眼,說道,“我是想說,你還記不記得我為什麼要跟你表白?”
她又埋下腦袋,自顧自地往下說:“其實當時我是想把這份心思一直埋在心裏的,擔心說出口之後,我們倆之間的關係會更加疏遠,也怕你為難。但我後來突然意識到,就算給你添麻煩,也好過你一個人那樣死氣沉沉地活着。我就是想告訴你,這個世界上還是有很多人像我一樣喜歡你、需要你、希望你永遠快樂,希望你好好活着。”
“後來在北霖,我又見到你。你穿着筆挺的西服走在人群里,熠熠生輝,好像有萬丈光芒。我當時就在想,真好,你真的聽了我的話,活得越來越像個人了。”
“跟你在一起之後,這種感覺更甚了。你住着明亮寬敞的公寓,十二層樓,這麼高,這麼接近太陽,每天都有陽光照進來。你生活規律,白天去工作室上班,在家還會做好多好吃的,我就以為你是在認認真真地過日子。”
顧嘉年說到這裏,頓了一下,想要壓下喉嚨里的哽咽,卻沒能做到。
“但你今天……我都還沒走呢你就囤了好幾箱泡麵。雖然……雖然不是說不可以吃泡麵,我以前也總吃,但我就是……你覺得我小題大做也好,大驚小怪也罷,反正我就是看着很礙眼,我不想看到你這樣。”
她說著,抬起頭執拗地盯着他:“遲晏,我明天就要去軍訓了,之後也會很忙,住在學校里難得才能回來一次。”
“你對自己好一點,行不行?”
遲晏握着她肩膀的手慢慢收緊,忽然想起一年前的今天,黃昏里鴉雀滿天,女孩子沿着山坡慢慢爬上來,手裏拎着一把重重的鋤頭。她木着一張臉固執地鏟掉了他花園裏所有的雜草,筋疲力盡、破釜沉舟般同他告白,只希望他能有個念想,好好生活。
他又想起幾年前,爺爺去世前的最後一個晚上。
遲延之收到了程遇商給的最後一筆尾款,得意忘形之下說漏嘴,告訴了爺爺他代筆的事。
“不然你以為這幾年手術的錢哪裏來?你兒子我雖然不行,但我兒子行啊。真沒想到有這麼一大筆錢呢,還好我聰明,簽合同的時候使了點小計策,不然你孫子那被你養出來的死腦筋估計沒這麼容易接受。嘖,不得不說,這個作家也真是大方。”
遲晏當時剛畢業,同時做着好幾份工作,忙到沒有晝夜。
接到通知趕到醫院的時候,老人家已經病危了。
他跪在爺爺的病床前,看到他顫顫巍巍地伸出乾瘦如柴的手,拔掉了手背上的點滴管,渾濁又血紅的眼睛死死盯着他,聲音里如有嗬嗬風聲:“混賬,你個混賬。”
如同童年裏他每一次犯錯,爺爺惡狠狠地罵完他,又伸出乾枯的手安撫地摸摸他的臉,臨終前最後一次溫和地笑起來:“阿晏,沒事的,別怕……一切都過去了,以後……以後什麼都會好的……你才二十二歲,未來還很長,一切都會過去的……你會好起來的,別怕。”
遲晏閉了閉眼睛。
一直以來他好像確實是太混帳了,太理所當然、自私自利地把自己的生活只當是自己的,來隨意糟蹋。
他摟緊懷裏還在抽泣的女孩子,慢聲細語地哄她:“嗯,都聽你的,以後吃什麼都跟你報備,每天睡覺也跟你報備,好不好?”
女孩隔着衣服一口咬在他胳膊上,帶着一點狠勁,像是想要他記住自己的話。
遲晏紅着眼睛,一下下拍着她的背細聲哄着,直到她在他懷裏睡着。
*
等顧嘉年睡熟之後,遲晏帶上客房的門,走到陽台上。
冰涼的夜風拂過,遠處的天穹像一塊深藍色巨幕。
他撥通了程遇商的電話。
深更半夜,對面卻馬上接了,語氣頗有些驚喜:“……想通了?”
遲晏倚着欄杆,看樓下依舊熱鬧的街道。
晚風如紗帛拂過他眼眶。
“明天我會帶律師過來,談談違約金吧。”
他靜靜說完,電話對面的呼吸猛地窒住,許久后努力壓制着暴怒和不安,好半天才喘着氣問他:“你意識清醒吧,知道那是多少錢?”
為了杜絕這種可能性,違約金是當初代筆費的好幾倍。所以哪怕現在遲晏憑藉之前的作品翻了身,程遇商也從來沒擔心過他會毀約,畢竟誰會為了所謂的尊嚴,拿出這麼大一筆錢?
“知道,付得起。你還是擔心擔心你需要支付的各種版權毀約金吧,”遲晏淡淡地說,沒有仇怨,也沒有過多的情緒,倒真的像是在談生意:“放心,當初雖然你特意找了我父親來做這件事,可結果也算是錢貨兩清,我沒必要鬧得太難看。《荒原》這本書,只要你主動下架,所有的版權收回,以後不要在任何場合宣傳,我就不會做其他沒意義的事。”
“你的所謂榮譽和名聲我沒興趣動,但我的東西,哪怕再四不像,也不想再頂着別人的名字。”
他說著,掐斷了電話。
晝夜總在交替,風來來往往穿梭,世間輪迴的規律沒人能改變。
就像爺爺說的,一切都會過去,總會好起來的。
他今年二十四歲,有可以從頭來過的積蓄,有重新拾回的筆,也有黃昏里俯身親吻他的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