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6章 建軍成了“流竄犯”
很快就到了小麥拔節、開始灌漿的時間。
今年小麥的長勢普遍很好,應該是一個豐收的季節,人人臉上都洋溢着開心的笑容。
生產隊裏的人,除了準時上好生產隊裏的工,細心忙完自留地里的農活外,還在家裏養個雞鴨鵝豬羊等牲畜,接續家裏的日常生計,沒人再割“資本主義”的尾巴。
糧食是絕對不敢賣的,而且也根本不夠吃。
家裏有在公社、供銷社、糧所和農機站等國家機關上班的人,才不用風刮日頭曬,而且有旱澇無損的固定收入,那都是村民們想都不敢想的奢望,要是誰家有在這些單位上班的人,那都成了村裏的名門望族,不僅家人穿得齊整,而且還能隔三差五地改善一下餐桌上的食物,這一切都足以讓普通的農家人羨慕不已,望塵莫及。
生產隊裏農活比較少的時候,大部分人都一天到晚地在自留地里下功夫,把土地伺候得很肥沃,整理得如平鏡一般,一塊瓦片都不能有,更有勤快的人,把田間地頭撂荒的土地也開墾平整出來,決不允許有一寸的土地浪費,在農民的心中,那不僅僅是土地,更是農民的命。
寸土寸金,絲毫馬虎不得。
等自留地再也沒有活計可做的時候,只能在村裡麥秸垛頭,冬季晒晒太陽,夏季趁趁涼陰兒,一天的時間也就這樣打發過去了。
真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一年到頭仍然是缺吃少穿。
小麥拔節灌漿的時間,是一年中比較閑暇的時間。該做的農活已經做完,新的農活高潮還沒到來。
建軍從洛陽回來后,本來就言語不多的他,除了忙完手頭的農活,其它時間就一個人坐着,一句多餘的話也沒有。
金英下落不明,他的心也就跟着茫然了,跟丟了魂一樣。
早晨起來,洗罷臉,他趕緊去灶台前給母親幫忙準備早飯。紅妹不在家,三個人坐着,默默地吃飯,沒有人有一句閑話。
建軍思忖了很久,終於鼓足了勇氣,他看着父母的眼睛,小心翼翼地說:“爹,媽,現在家裏的活也不多,閑着也沒事兒,我想跟人家去山西下煤窯,給家裏掙點填補錢。”
“啥?”金弟夫妻像同時吃到了菜里的一隻蟲,張着嘴,只簡單地發出了一個字的驚訝。
那個年代,人們都要老老實實呆在家裏出工,固守家園。如果有哪一家的年輕人不出工,或者哪一家的年輕人不着家,就會被村裡人瞧不起,被稱為“二流子”,或者稱為“流竄犯”,這是要被抓起來參加勞動改造的。
金弟夫妻聽到兒子這麼一說,兩人驚呆了。
建軍很不忍心父母擔驚受怕,安慰他們說:“只要咱不說實情,就說我也回福建老家探親去了,是沒人知道的。”
金弟憂心忡忡地說:“那下煤窯可不是人乾的活啊,遭罪啊。”
建軍說:“爹,人家能吃的苦,咱也能吃,干兩年,我就回來了。”
玉鳳說:“孩兒啊,咱在家獃著就行了,有那賣命錢咱是窮,沒那幾個賣命錢,咱一樣是窮,我要兒子好好的。”說完,玉鳳撩起衣襟沾沾眼角的淚。知子莫若母啊,她知道這孩子的心病。
兩人被建軍的一個“塌天”的主意,鬧得再也無心吃飯。頓了半晌,建軍說“爹,媽,要不讓我試試去吧,如果不行,我趕麥口就回來。”
金弟沉默了很久,帶着期待甚至哀求的眼神看着建軍說:“村裡真的容不下你的心了嗎?”金弟的這話是話裏有話,
但他不便於挑明,從那天建軍匆匆忙忙去洛陽尋找金英他就看出了端倪,這孩子心裏喜歡金英,金英下落不明,建軍能不着急上火嗎。
“我......”,建軍被父親一下子說中心事,眼圈不禁有些發紅,是啊,金英下落不明,他是徹夜難眠啊。
“那就讓建軍出去走走也好,就當散散心。”他徵詢地看着玉鳳。
玉鳳此時已經不加掩飾地兩眼流淚啊,紅妹被逼出走,家裏已經少了一個孩子的熱鬧,現在建軍也要走,她一個當母親的能不心疼,但她更心疼兒女,自己心裏疼了忍忍也就過去了,孩子心裏的疼,她無法替代。她無法看着孩子一直痛苦,去吧,去吧,即使母親心疼而死,只要能換得兒子開心,沒本事的娘也就值了。
也就是五月份吧,離麥收還有一個月的時間,建軍在一個涼快的早晨,背着一個摺疊整齊,壓得瓷實的包袱,趁着早晨的夜色還沒完全退去,快步朝村北的國道走去,金弟和玉鳳悄沒聲息地跟在身後,玉鳳不停地擦着眼淚,金弟一直送到大路拐彎的地方,朝建軍輕聲說:“你趕緊走吧,經常託人捎信回來。”
背轉身,老實的農村漢子擦了擦即將流出的眼淚,兒子是爹娘的心頭肉,他傷心難過又怕被家人看到。
一家三口輕悄悄的腳步,在村裡引來了一陣狗的“汪汪”聲,在黎明的村莊裏傳出好遠。
建軍提前聯繫好了南村的介紹人,當然都是最信任的人才肯告訴在外面做什麼。建軍一路顛簸到了山西,和大家擠在設備簡陋,滿屋煙臭和垃圾的大宿舍了,不過,這裏有一日三餐的供應。
據講故事的人寫過一篇短小的文章,這裏摘錄一段,滿足各位讀者:
那個年代,煤礦井下工作是個高危工作,就是在刀尖上舔血的活兒,誰都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麼,在井下挖煤看慣了太多的心酸和無奈,一言難盡。
每天早上六點起床、吃飯,緊接着開始準備下井的工作,從井口到井下的工作點,要走好幾公里的路,因為是高危行業,身上帶着自救器、礦燈和井下所需的設備。井下陰暗潮濕,都穿着棉衣才能禦寒。裝備重,井下路難走,當走到工作點時,衣服已經被汗水濕透。一天八小時的工作,有時還要加班,只能靠體溫把衣服暖干。
井下的生產條件千變萬化,安全是頭等大事,一但遇到大型機械上不去的時候。只能靠人力去、拉肩扛,當經過幾小時工作勞動后,人已經筋疲力盡了,肚子餓的咕咕亂叫,只能在井下吃一口自帶乾糧墊墊肚子。下班后,從井下上來時滿身煤泥,工友們之間都認不出對方了,臉一樣的黑,手、眼睛黑,所有露在外面的皮膚都是黑的。唯一突出的就是白白的牙齒,和最黑的非洲黑人一樣樣的,彼此只能根據臉型和聲音辨識對方。
一天中最幸福最舒服的事,就是下班后的熱水澡,臉上的煤黑,需要用肥皂和洗衣粉才能洗乾淨,因為煤中含油,還有井下空氣流通不好。晚上睡覺那叫一個爽,躺到床上不到一分鐘就開始打鼾。下煤窯的人每天就是這樣,吃飯、睡覺、上班下井、下班、洗澡、吃飯、睡覺程序化而且簡單枯燥的生活。
煤礦工作、生活本來就平淡又枯燥,身累心累不算啥,只要還活着就是最好!大家都知道下煤窯的工作不但苦,而且非常危險,可能經常會在新聞中看到那個煤礦出事故,死亡幾個人。這對於下煤窯的人來說那是習以為常的新聞。因為見多了!這個職業,行內有一句話,“在閻王殿裏把錢撈!”
繁重的工作量,難不倒建軍,他有的是力氣,他相信:老天不會辜負勤快的人。
很快就到了麥收的季節,家家戶戶投入了收麥子的大戰中。
白天忙生產隊的活兒,起早或者趁黑夜忙活自己的活兒。拴住和金弟兩家合在一起,女人們在前面收割,男人們在後面裝車運送,兩個的孩子都不在身邊,這也成了生產隊的焦點。趙耀宗幾次派人到兩家查問,都說孩子回老家探親,快回來了,口徑驚人地一致,越是一致,越糟到好事者的猜忌。
趁休息期間,王英、劉彩娥們迅速成了話題圈子的核心人物。她們一會說說趙長志的一身裝扮,王小娜也不替男人收拾收拾,惹得王小娜坐在圈子的旁邊生悶氣,不過,還得對這幾個隊裏的核心女人笑臉相迎。
她們的話題一會又轉到劉彩娥的兩個兒子身上,大家一陣陣地虛偽誇讚一番,一會又聊到拴柱和金弟家的四個孩子,竟然麥忙天一個都不在家。
劉彩娥這時擠眉弄眼地說:“哎,我可聽說了,建軍和南村的一起去下煤窯了。”
王小娜從人群的邊上一下子擠到劉彩娥身邊,仰臉看着她問:“真的假的?玉鳳不是說回福建老家探親去了嗎?”
“呸!”劉彩娥吐掉嘴裏嚼的一個麥稈,輕蔑地說:“你知道個啥?這種事可不是在公社喇叭里宣傳的,都是知道的人悄悄傳說的。”
吃了個碰,王小娜一下子又閉嘴了,屁股又慢慢地挪回到圈子的外邊。
劉彩娥的小道消息迅速地在人群里傳開了。
趙耀宗聽到后,他覺得自己的政治權威遭到了空前的挑戰,他把趙長志叫到一邊,表情嚴肅地告訴趙長志說:“這件事,情節嚴重,這是對祖國大好形勢的破壞,而且暗地裏進行,這是蓄意搞陰謀詭計和破壞,這是政治覺悟極端落後的表現。”
趙長志領了趙耀宗的“聖旨”后,又添油加醋講給了金弟夫妻。當然,趙耀宗的話里明顯有對金弟夫妻不使抬舉而耿耿於懷,竟然拒絕趙援朝和紅妹的好事。趙長志對於金弟夫妻壞了自己的好事也是恨得咬牙切齒。
也就是那天,趙長志突然中風倒地,墜入了王小娜惡言惡語的虐待中,三年後,凄冷地離開了這個人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