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因果律與破局
鑒於時間緊迫，為了能儘快做通老邱的工作，讓他乖乖簽字，劉董事長只得亮出自己的王牌——中建集團的許總，他不僅是創思的主要股東之一，同時也是老邱最大的客戶，光下屬企業就有上百家，跟老邱所在的事務所有着每年上千萬的業務委託，可謂位高權重。
為了保證效果和機密，一共只有五個人蔘會，除了劉華強、許總、老程和老邱外，我作為投行的項目現場負責人，也被要求參會。
會議沒有預想中的順利，縱然面對自己事務所排名前五的大客戶，老邱也絕不讓步，聲稱要維護中介機構的獨立性，他不能為了這一個項目，把自己整個事務所搭進去。會場上出現了短暫的靜止，四個老煙槍不約而同的點燃了香煙，煙霧瀰漫，似乎在比賽誰抽的更凶，誰就能壓倒對方。
“邱總，這個事我們內部討論過，程總也向公司的質控部門諮詢過意見，比較一致的觀點是會計處理上確實存在問題，按照權責發生制應該全額確認這一百萬的租金，實際上只確認了五十多萬，但畢竟金額很小，無論是將其忽略過去，還是小小的作個修飾，應該不會有實質性影響。現在項目進行到這個階段，無論如何還是應該向前推的，否則就前功盡棄了。”在煙霧中注意到劉華強催促的眼神，我也只能強壓住嗆咳感，將會議之前商量過的話簡要說了一遍。
當然，這些話基本上都屬於忽悠性質，以君融質控部門的保守風格，一旦知曉了這個錯誤，反應只會比老邱更激進，估計立馬就會要求項目組撤回申請材料。
“沈總，這個風險說起來是所有中介都要承擔，但說到底是我會計師的責任，如果我把它壓了下去，或是藏了起來，到時候你們投行、律師都可以說不知情，只是個複核過程中的疏忽問題，而我是要承擔造假的責任。”老邱狠狠的抽了一口煙，很堅定的答道。
他表面上雖然是在討論五十多萬的其他業務收入確認問題，實際上是以此為借口，徹底解決主營業務收入激進的確認原則帶給他的極大擔憂。再加上劉華強對老邱頤指氣使慣了，彼此都不太客氣，所以矛盾存在已久，只是借這個點爆發出來而已。
“項目哪會一點風險都沒有，該承擔的也要承擔，畢竟是我聘請你們的，不是監管機構聘請你們的，你們要為我們出主意，而不是簡單的講這個事情不行，就讓所有人的努力付諸東流。邱總，我們再怎麼說，各方面的規範性還是可以的，這些小問題總要解決的。”劉華強壓住怒火，盡量和顏悅色的說道，“再說我們也是中建集團的參股子公司，你們所呢，也是長期服務中建集團，看在許總的面子上總有個商量吧。”
坐了很久的許總終於清了清的嗓子，以老朋友的口吻勸道：“老邱，我們也認識十多年了，中建集團都是你們所審計的，為什麼呢，就是我知道你這個人做事細緻穩妥，所以我才把創思股份的發行上市工作推薦給你。因為這個項目不僅是老劉他們的事，也涉及到我的國有資產保值增值的問題。所以你有什麼要求儘管提，需要老劉怎麼配合都行，但是一定要把這個報告簽出去，絕對不能影響公司的上市進程。”
老邱在眾人的期待目光下，半晌沒有說話，把即將燃盡的煙頭摁在煙灰缸里，才抬起頭堅定而又艱難的說道：“各位的意思我都明白，但是我的意見也在前幾次的會議明確表達過了，風險太大，我們無法在報告上簽字，
也請許總諒解。如果劉總要把我們換掉，我也無話可說，一定配合資料移交。還有，程總、沈總，我也建議其他中介考慮下這個項目是不是還要繼續做。”說完，站起身來就要離去。
眼看老邱這麼不給面子，許總、劉華強無不色變，尤其是劉華強，居然被人這麼不留情面的拒絕，額頭上的青筋幾乎要蹦出來。
不經意間，我瞥到老邱手腕上套着一串佛珠，似乎是檀香木的，頗為精緻，佛珠表面也有包漿，看起來是常用之物。這年頭五十歲以上的人都會找些信仰，來彌補自己空虛的心靈，倒也不奇怪。奇怪的是，我突然想起了曾經看過的一本佛經以及那幾句至今依然記得的金句。
“邱總，稍等一下，請問您信佛嗎？”在這一刻我問了個讓眾人奇怪的問題，“這串佛珠看起來很有歷史感啊。”
老邱有些疑惑的轉頭看着我，不自覺的撫摸了一下手腕上的檀香木手串，沉吟着回答：“是的！因為家裏的老人都信，我從小就受到這方面的熏陶，這佛珠是很多年前南天寺的方丈贈送的，頗有靈性。沈總對此有所研究？”
“不敢當研究二字。我只是偶爾看些佛教經典，最近看到楞嚴經，裏面講到因緣，感受頗深，想與邱總分享一下，也請您指點。”既然有相對長期虔誠的信仰，想必還是有探討的可能。
老邱雖然有些遲疑，不明白我怎麼扯到佛經上去，竟然還說到了佛教的因緣概念，但還是停下了離去的步伐，等我說下去。
“佛經上說，一切法因緣生，世間的萬事萬物都脫不開因緣二字。比如有一枚種子是因，需要有土地、農夫、雨露等作為緣，兩者結合才成為果實。以我們這個項目來說，因緣就更多了，邱總你是因為和許總的長期合作，才被推薦來做這個項目；至於我們如今發現的問題，恐怕您也不能否認前期就已經存在，只是我們都沒有注意到，這才導致了現在這個結果。”
“你的意思是我沒好好做審計，項目失敗了我的責任最大？”老邱對我打的比方很不滿意，橫着眼問道。
“您誤會了，我的意思是說無論大家風雲際會的坐在這裏，還是發現了那個問題，都是因緣而生，很難追究到某個人身上。同樣的，我相信解決這個問題也是這個因緣的必然發展，簡單的逃避或是置之不理，恐怕不是一個正信教徒所應該做的。”其實我還有後半截話沒說，要是這個問題沒蓋住，即便是撤回了材料，大家也很難獨善其身，我相信老邱能聽得懂。
“是啊是啊，邱總，這個問題既然存在了，我們大家都有責任去把他解決，即便你不簽這個字，到最後問題曝光還是脫不了干係。”注意到老邱的神情若有所思，似乎態度鬆動，聰明過人的劉華強立馬抓住機會，“再說，許總也在這裏，未來我們的業務合作空間很大，收益會更多。”許總也在一旁連連點頭，示意老邱再好好考慮，不要把事情做絕。
又經過了一段沉默，老邱終於還是在離開前艱難的開口道：“我會再好好考慮，希望能找出解決辦法，但此時我也不能給一個明確的答覆。”
有這個態度就行了，在場眾人均喜上眉梢，我笑着說：“以邱總三十年的執業經驗，應該是有把握的，大家都會全力配合。”
“想不到你這個奇怪的因緣說把老邱唬住了，不錯啊，看來多讀點雜書沒壞處。”送走了老邱，劉華強難得拍了拍我的肩膀，對我綻開了笑容。
“也不完全是這樣，其實我看出來老邱也在猶豫，畢竟在當地的業務發展還要仰仗二位，如果口碑壞了，是個很大的問題。另外，這個會計差錯不處理好，他也明白有後患，並不是簡單撤回就能了事的。但是，羞刀難入鞘，我只是給他找了一個台階下而已。”
看到三人點頭，我接着道，“不過此事尚未定論，為防有變，許總還是要再給他做做工作，程總也專門跟他談談，讓他放心，出了事所有中介機構一起承擔嘛。”
“你放心，這項目最後要是成了，除了談好的費用，我們一定會有額外的獎勵。”劉華強拍着胸脯保證道。對於老闆們在項目成功前的表態和許諾，我向來會打個問號，姑且聽聽罷了。
“你真覺得可以這麼處理嗎？這個事風險不小吧，弄不好我們都要受處罰。”在自己小團隊的會議上，孟玲還是表達了自己的擔心。
“你的擔心是有道理的，但項目已經到了這一步，回頭是不太可能的了。”我對於這個項目的風險也反覆考慮過，甚至是最壞的一步，但說到底是個概率問題，接着補充道，“目前上市的市場形勢很好，如不趁着這個時機推一把，後面風向一變，可能就會更困難了。大家都是在一條船上的，做成了都有好處，做不成前功盡棄。”說完，看了看坐着一言不發的其他兩人，黃志軍和白宇，經常被我戲稱為黃白之物。黃志軍工作了兩年多，白宇去年才進來，目前還沒有能力在關鍵關節給予技術支持，人手始終是個大問題啊。
又過了兩天，終於傳來好消息，老邱同意簽字了，前提是客戶把該補的手續補上，他在審計報告中僅顯示數字，不列示具體內容，但還留了個口子說如果被證監會追問原因，他還是會考慮如實坦白。許總後來告訴我們，說老邱私下明確表示這次將中建集團跟他們事務所幾十年的交情一次用完了，以後再也不會讓步了。
不管怎樣，這也算是目前最好的結果了，以我十多年跟證監會打交道的經驗來看，這麼小的數字而且與往年沒有異常，通常不會被關注到。接下來就是程序性的工作了，爭取把報告早日遞交上去。
帶着喜悅和放鬆的心情，踏上了歸途，總算將項目推回了正途。在高鐵上終於可以帶着耳機鬆懈的睡上一覺，直到坐在身邊的孟玲提醒說已經到站了，而且聽我打了一路的呼嚕。我也只能自我解嘲的說道：“年紀大了，精力不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