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安清的第1次
話說,安清幫那老丈收整物品,試圖問出些什麼。
那老人只笑呵呵地道了一句,
“都是半真半假。”
非但困惑未解開,徒增新困擾。
老人佝僂着身子,沿着道路遠去了,棕褐色的身形,拖着矩形的帶輪箱子,消失在濃霧裏。
這邊安清還沒思索明白,思緒也在雲裏霧裏。
那廂高聲叫道,
“壞人呢?泥蛋兒呢?”
待三五個人走過來扯他袖子,他才反應過來這是在叫他。
原來,戲劇要重新開場了。
那說故事的老先生倒也不是什麼也沒留下,至少,走之前,看着安清幫自己收拾東西,雖然有自己的目的,但總說是幫了自己的。
就留下了一句話,也算是一句忠告吧。
“年輕人,在這兒啊,小心蜂腰蛾眉的。”
蜂腰蛾眉?是尚華那邊形容女子俊秀美貌的。老先生這是看出自己會被一女子如何嗎。
思考走神之際,已被拉到了那高高的石壁一側,算是在休息區候場。
臨近那湖邊圓亭,耳畔又再次熱鬧起來。
安清身邊兒也算是擠滿了人。
左側是一高挑的長發女子,高過大部分在場的人,也比安清高個半寸。
女子一隻手拇指張開,四指懶懶地靠在一起,手肘自然下垂,指尖兒虛虛地握在兩側臉頰上,像是在比量着自己的下巴有多尖。
她右手在靠近安清的方向,所以能看到她的幾圈兒手環。
共有三根。
一道是細細的綠色繩兒,看起來像是某種植物的草莖剝出來的,仔仔細細地編成三股的繩,中間等距離地別著幾朵小白花兒。半個指甲蓋兒大小的,單層五瓣兒花,嫩黃色的花蕊。
上面那道兒是艷紅色的細長花瓣直接編成的,粗粗細細相間,濃濃淡淡相嵌,也是好看。
最上面那就是一根藍色環了,像是大花瓣兒上直接裁出來的。
這戴了三根花環的手,把手背抵在腰間,指尖兒順着裙子的蓬度翹着。
潤澤的膚色襯在酒紅色的衣料上,複雜精巧的手環襯在簡單大方的衣服式樣上。
安清抬眸看去,女子嘴角微揚,但是沒有看向他。
只是有蓬鬆柔滑的觸感從手腕和后腰處傳來。
是女子的大尾巴。
艷紅色,又在毛尖尖兒的地方帶着一絲絲暗金色,整體看上去光華流轉,煞是好看。
讓安清想起了自己皇宮裏養的狐狸,極是乖巧,有事又偶爾高傲不親人。
那一身皮毛卻是整個園子裏的其他生靈加在一起也比不了的。母后就時常說,等有一天自己不在宮裏,或是出去打仗征戰前線,與羅馬打、與本幫部族打都好,或是又偷偷溜出去到草原上自由奔馳去了曠課,那狐狸沒人護着了。
她就叫上幾個士兵按着那狐狸,然後,一根簪子戳進狐狸腦袋裏,攪個幾下,剝皮,晾曬,做成披肩圍巾,那可真是頂頂好的。
小時候的自己着實害怕,甚至六七歲的時候還做過噩夢,夢見自己的小狐狸被按在石頭上,眼眶裏扎着一根銀白色的長針,叫得凄慘無比。
那段時間,卻是就曠課曠得少了。自己嚮往自由是紮根於靈魂的天性,也是自己現在不遠萬里來到這裏經受危險困苦的原因。
但是,如果自己的任性會以別的生靈的生命作為代價,我心底還是接受不了的。
所以,
當年,為了自己的小狐狸,我哪怕再熱愛自由,也認認真真聽母后的話,好好學習本領,爭取得到父皇的喜歡。
可是啊,後來我十幾歲了,長大了,開始思考,為什麼我不做一些事情,就會導致我不想要的結果。
規則存在。
違反規則的後果我難以承受。
但是,規則,它是誰定的?
人定的。
什麼人?
父皇和母后,他們定的。
他們制定規則的標準是什麼?
為了我。
也許,歸根結底,是為了他們自己。
父皇想成為千載明君,但他自己沒能成就偉業,就想着生出天資過人的下一代,以另一種方式完成自己的目標。他在放棄,在逃避。本來應該用來管理國家、制定政策、解決內憂外患的時間,被他用來浪費在後宮,美其名曰開枝散葉,美其名曰教導皇子、教導下一任帝王。
實際上呢?是享樂的成分多一些,還是為了帝國將來的成分多一些,舉國上下,何人不知。
就是在這种放任之下,內戰才愈演愈烈。
母后呢?母后連帝國形式都看不清,自以為偌大帝國高枕無憂,把一切心思都放在父皇身上,她認為我只要得到父皇的歡心就一切安好了。
她認為,只要我維持現在的狀態,她就能從皇后變成更加尊貴的皇太后。
呵,帝國將傾。屆時國家覆滅,我看她還當誰的皇太后。
他們,歸根結底還是為了他們自己。
那麼,為什麼制定規則的不能是我呢?
對啊,為什麼不能是我?
這個想法一旦出現,就像野草一般,迅速蔓延。
這個念頭點燃了心裏的那一把火,簡直不把整個軀殼燒成灰燼不罷休。
為什麼制定規則的不能是我?
為什麼我要做選擇題、必須捨棄我想要的之一,甚至全部?
為什麼我必須在我的自由和小狐狸的生命之間選一個?
是啊,那些制定規則的人,比我強在哪裏呢。
他們有力量。
他們有權力,有身份,有擁護者,有人遵從他們的命令。
如果,我也有呢?
在帝國,一邊完成超額的學習任務,一邊暗暗執行自己的計劃,找尋讓自己強大起來的方法。
夙興夜寐之間,功夫不負有心人,在各種宗教盛行的安息,我發現了一條消息。
有關於雪衣教,來自於幾百年前的大流士時代的記載。
羊皮卷上指明,當時的艦隊在殷城島附近,切身實地的觀察觸碰到了神跡。期間種種,在我經歷一番調查之後,基本可信。
就在這片我腳下的土地上,藏着一個讓我主宰自己命運的神跡。
我要得到它,為了自由。
更準確地說,是為了自由與善良兼得。
后腰上逐漸向上的觸感更加清晰,將我的思緒拉回。
因為小狐狸的緣故,我對身旁的女子天然就有一分好感。
但這不是她用自己的尾巴多方打擾我的護身符。
我的衣服早在前幾天就不再規整了。
在海上被怪魚咬破了袖子,又被禁制掀起砂石砸得俱是孔洞。
是以,現在那蓬鬆的大尾巴攀附上來的時候,順滑的毛髮有一部分直接貼在我身後的皮膚上。絲絲縷縷的癢意,並不難受,但讓難以心靜。
那尾巴尖兒已經在我的不作為之下爬上了我的右肩。
像是一個老朋友在身後拍我肩膀似的,艷紅色的尾巴,尖端流轉着金色的光華,在肩膀上一下一下地點着,輕輕地,柔柔地。
我轉頭去看的時候,還從唇邊劃過,觸碰到了臉頰。
“我叫朱綉,”女子這下毫不掩飾自己的興味了,狹長的眼尾泛着紅影兒,又大又圓的瞳仁望着我。
那面上的表情,給我一種,好像全世界中我是她最重要的人,那樣一種感覺,儘管知道是錯覺,卻讓人還是心悅。
“泥——”她聲調上揚,而後頓住,側低頭,將唇靠向自己光滑的肩膀,長長的睫毛向上翹起,用那個看似最乖巧,又含着誘惑的角度,眨了眨眼睛。
“泥蛋兒——”她語調很輕,拖得很長,輕重交錯,像是飄在海上的小舟,搖動着,溫柔又誘人。
在這樣的聲線下,我沒有了一開始被安排上這樣一個名字的鬱悶,只覺得,她口中的一切,都是最美好。
還好,瘦鳥的一聲嘶吼打亂了這奇怪的氛圍。
我擠出最密集的人群,去另一邊跟三個人站在一起,手裏捧着一塊兒薄石板,上面刻着我這個角色需要做的動作、需要說的話。
不多,只有寥寥三十幾行。
以我的記憶力,大致掃了兩遍,對比其他人的狀態,我就確定自己能夠達到要求,不惹怒管理者。
盯着灰石板出神。
邊兒上,探出了幾朵小白花。
晃了晃。
又晃了晃。
在運動的東西總是引人注意的。
我視線聚焦,沿着雪白的藕臂下意識看去,直直地撞入了一雙含笑的雙眸。
是朱綉。
紅色的大尾巴在身後悠然地搖來搖去。
一隻手輕飄飄地捏着一塊兒石牌子,上面刻着四五行字。
“你的角色是什麼?”
她笑容擴大,歪着頭,微微抬了下肩,
“我啊——演狐狸精,”
女子湊過來,到我的耳邊吐息,
“就是那種,故事裏的狐狸精,就是你想的那種。”
依舊是蕩漾着明媚的語調。
這裏周圍眾人都是對這齣戲劇極其抵觸,可在朱繡的語調之中,好像這是一件十分開心的事情。
她的話語中,什麼都是被期待的,都是渴望的美好。
耳廓有些癢。
退後一步,看她站直了身子。
但是,只能任她如石板上劇本所寫,挽上我的臂彎。
朱綉長眉彎彎,越發襯得眼眸明亮。
“來吧,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