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同學聚會聚到了晚上八點,最後在好幾個人喝到爛醉時收場。
組織這場聚會的班長去結賬時被告知免單。
班長手上還拿着錢包,聽到這話一愣:“免單?”
服務員操着標準的露八齒微笑:“老闆特意交代過,這桌免單。”
後來周橙靜好奇提起,為什麼老闆唯獨給了他們這桌免單,是因為有認識的人嗎?
開店做生意就算不為賺錢,也不能做慈善吧,平白無故的免單。
服務員將蜂蜜蛋糕打包裝好,遞給林琅。
她接過的同時,將付款成功的手機界面拿給服務員看。
不輕不重的兩聲道謝聲,一前一後響起。
“可能吧。”林琅清淡的語氣,是在回答周橙靜剛才的問題。
這家店的生意很好,尤其是招牌蜂蜜蛋糕,最少也要排半個小時的隊才能買到。
周橙靜聞到蜂蜜的味道了:“你不是不愛吃甜食?”
林琅說:“給徐初陽買的。”
周橙靜故作嫌棄,用手在鼻子前掃了掃:“戀愛的酸臭味。”
林琅笑了笑,沒說話。
有時候她覺得,徐初陽是外婆不忍心看她一個人太苦,所以特地派到她身邊來保護她,讓她也體會一下生活中不是只有苦澀。
林琅是在大一認識徐初陽的,他們之間沒有曖昧期,認識不過幾分鐘,就確定了戀愛關係。
剛在一起的時候,兩個人的相處模式就像陌生人。
——也確實是陌生人。
在得知林琅是北方人後,徐初陽會帶她去吃附近有名的北方菜館。
也會配合她,吃一些自己吃不慣的大醬。
林琅握着筷子,看着面前那些剛出鍋,還冒着熱氣的綿軟大白饅頭,有點尷尬的小聲說:“我是北方出生,但我是在南方長大的。”
他一愣:“這樣嗎。”
然後林琅就笑了:“不過試試老家口味也挺好。”
林琅不記得自己有沒有說過,他笑起來很好看。像湖水盪開漣漪。
同時也在她心裏盪開了一圈一圈的漣漪。
林琅很喜歡他的笑,好在,他也很愛笑。
所以林琅每天都能看到他的笑容。
他會在她吃完一碗飯後笑着誇獎她:“我們小琅今天沒挑食,真棒啊。”
也會在她做噩夢被驚醒時,抱着她輕聲安撫,那時他的眼裏滿是心疼。
林琅在他的懷裏一動不動,她說:“徐初陽,我想看你笑。”
然後他就笑了,他說:“小琅不怕,哥哥在。”
他總是以哥哥自居。林琅看到他的笑容,也看到他因為心疼而泛紅的眼底。
她的人生一直在反覆的拋棄中度過,除了外婆,這是第一次有人心疼她。
所以什麼是愛呢。
是寵溺,是縱容,是心疼。
還是在另外一個人面前,彆扭的幼稚。
這條路的路燈經常壞,像是某種會傳染的病毒,一壞便是一整排。
林琅不敢一個人走夜路,黑夜總會讓她想起一些不好的事情。
小的時候她渴望有一個家,可連她媽媽都不知道她的父親是誰。
她那個時候太小,年輕不懂事,做了錯事之後,有了林琅。
如果不是沒錢打胎,林琅恐怕早在還沒人形的時候就被流掉了。
她媽媽試過很多種方法,葯流,滾樓梯,甚至用拳頭捶自己的肚子。
可林琅還是頑強的活了下來。
她出生在一個夜晚,她母親連名字都沒給她取。
她說林琅是摧毀她人生的怪物,因為她的出生,所以自己飽受白眼。
她恨自己的女兒,恨林琅,恨這個才剛出生的嬰兒。
無數個夜晚,林琅都被折磨的奄奄一息。她還那麼小。
萬幸,她還那麼小,所以很多痛苦的事情她都沒有記憶。
外婆接到自己女兒死訊的消息趕來時,只看到傷痕纍纍的林琅。
因為林琅怕黑,所以徐初陽每天都會來接她。
他們一起在這條沒有燈光的路上走過無數遍。
徐初陽牽着她的手。路上沒人,只有他們兩個,很安靜。
他握住了她的手,也握住了她那顆沒有安全感,懸浮着的心臟。
感受到源源不斷傳來的體溫,林琅頓時不害怕了。
她覺得,只要徐初陽陪着自己,她什麼都不怕。
她說:“太安靜了,我想聽你唱歌。”
徐初陽就笑,他垂下眼,問她想聽什麼。
他好像從來不覺得林琅的要求是無理取鬧。
哪怕她說想要月亮,他也只會問她,是想要十五的滿月,還是初一的彎月。
只剩下月光的夜晚,林琅總是冰冷的手,被籠進徐初陽溫暖的掌心。
被他小心翼翼握着。
那麼長的一條路,她聽見那些歌詞被溫柔的唱出來。
他的聲音很舒服。總會讓林琅想到寒冷的冬天,在清早時被窩裏的溫度。
讓她想一直待在裏面不出來。
那麼你說,愛是什麼呢。
林琅停下了腳步,她只是看着,安靜的看着。
看着徐初陽和那個叫蔣杳的女人並肩站在一起。
她的肩上搭着他的外套,手裏拿着一杯熱奶茶。
她好像在說著什麼,而他看着她,情緒藏在眼中,生怕露出分毫來。
偶爾兩人的視線對上,他又彆扭地移開,搭在護欄上的手指,不安地摳着上面的紅漆。
林琅看見他好像紅了臉。
那麼溫柔沉穩的徐初陽,林琅第一次看見他露出這種神情來。
青澀,幼稚。
忘了是誰說的,人們在面對自己深愛之人時,總會下意識地流露出最原始的模樣。
不管你再沉穩,再冷漠。
一切都會回到最原始的模樣。
——無一例外,都會像個未成年的小孩。
他們看上去那樣般配,有路過的賣花女過去,臂彎掛着一個花籃,上面放滿了各種各樣的花。
林琅看見徐初陽從裏面拿走一朵。
小香蘭。
林琅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徐初陽問她喜歡什麼花。她說小香蘭。
她看見他臉上的笑,也看見他眼底露出的柔軟。
那個時候她就開始有種錯覺,他眼前隔着一層薄紗,而他也在透過那層薄紗去看另外一個人。
不是她。
林琅不喜歡花,任何花都不喜歡。
她甚至連小香蘭是什麼都不知道。
不過是因為有一次,無意中看見他寫在備忘錄里的那句話。
絕對不能忘記的十件事:
——她喜歡的水果:荔枝。
——她喜歡的花:小香蘭。
......
真奇怪,為什麼人能在已經有了深愛的人的情況下,又去愛另外一個人。
不對,不是愛。
他對她,不是愛。
是什麼呢。
是憐憫?是同情?還是精神寄託?
林琅好像突然明白了,徐初陽總和她說的謝謝是什麼意思。
他是在謝謝她的出現,填補了心愛之人離開帶給他的巨大傷痛。
只是謝謝嗎。
沒有對不起?
為什麼呢。
林琅很不理解。
他明明知道她的一切,他知道她狼狽不堪的過去,知道她的病,知道她為了活下去有多不容易。
在遇見徐初陽之前,她早就做好了去死的打算。
其實也沒多難過,但也沒多開心,她的人生一直都是這樣渾渾噩噩。
她花費了很長時間去找尋自己存在的意義,但找不到。
她的存在是沒有意義的,對這個世界,也對她自己。
在二十歲死去,是她十九歲生日那年許下的願望。
可是她碰到了徐初陽。
用救贖二字來形容未免太俗套了一些,可他確確實實是她活下去的唯一意義。
她從來沒說過,徐初陽在她心裏的地位,早就勝過了除外婆之外的一切。
林琅她沒辦法很貼切的去和別人形容徐初陽於她而言的重要性。
通俗點說。
他是她苦苦找尋了這麼久,她能夠繼續存在於這個世界的唯一答案。
她最近一直在想,十九歲許下的生日願望沒能在二十歲實現,那二十歲許下的願望,求求一定要實現啊。
徐初陽。
愛我吧。
求你了。
無數個發病的夜晚,他分明早就見過痛苦到想要立刻死去的自己。
他抱着她,說了那麼多話。
他當時的心疼是假的嗎。
溫柔強大的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哭。
那天她穿了條白色睡裙,站在陽台上。
風那麼大,好像隨時都能把她吹下去。
他站在旁邊,一邊哭一邊求她。
他說:“小琅,你再多陪哥哥一段時間好嗎。”
他說:“你先下來。”
他說:“我們再堅持堅持,好不好?”
他還說:“求你了。”
那麼卑微的徐初陽,他甚至跪在地上求她活下去,求她不要拋下他。
哽咽聲劇烈到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肩膀也在顫抖,不斷重複着同一句話。
“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至少在那個瞬間,林琅是真的以為,他害怕她離開。
-
那天,從陽台上下來后,他一直抱着林琅,不肯鬆手。
彷彿她是隨時都會飛走的風箏,而唯一能拉住她的線,在他懷裏。
他不敢放。
怕不注意,她會飛走。
他明明還說:“哥哥會永遠陪着小琅。不管未來還剩下多少個夜晚,哥哥都會永遠陪着你的。你從前缺失的那些安全感,哥哥會補給你。”
都是假話。
騙子。
那天林琅沒有回家,她給徐初陽發了消息,說今天有課,她直接在學校睡了。
過了很久,他才回復。
林琅看着手機里那個兩個字——好的。
她吃完了最後一個蜂蜜麵包。
-
冬天,北城開始下雪。
這座城市的溫度總是陰晴不定。教授說下個月組織去山野寫生,讓大家提前準備一下。
圍巾在脖子上繞了好幾圈,林琅連低頭都成了件難事。
她慢吞吞地把東西收拾好放進包里。
徐初陽的車就停在外面,他不忙的時候每天都會過來接林琅放學。
林琅找到熟悉的車牌號,98123。
她繞到副駕駛,拉開車門坐進去。
溫暖的車內空調讓她鬆了口氣,她一圈一圈地解開圍巾。
徐初陽遞給她一杯熱美式,發動車子的同時問她:“想吃什麼?”
關於蔣杳,林琅沒有過問,徐初陽也沒提起。
一切好像都和從前一樣,什麼都沒變。
林琅喜歡喝不放糖不放奶的美式,所以徐初陽每次來接她都會買一杯。
“烤肉?”林琅詢問他的意見。
徐初陽當然沒有任何意見,他笑了笑,點頭說:“好。”
林琅今天一整天都沒怎麼吃東西,在畫室從早待到晚。
負責烤肉的永遠都是徐初陽,他知道她的口味,知道她喜歡吃嫩一些的牛肉粒,不愛吃五花肉,討厭香菜和蒜泥。
“寫生是下個月?”
生菜包着烤牛肉剛被送進嘴裏,她吃東西很慢,此刻為了回答徐初陽的話,又不得不加快速度。
徐初陽笑容輕慢,抬手拿走粘在她嘴邊的生菜葉:“慢點吃,不着急。”
徐初陽的手機響了好幾聲,他移開目光去看,神色變化雖然細微,但還是被林琅捕捉到了。
搞藝術的大多情緒都敏感,哪怕只是微末的變化,在他們眼中都像是被放大了無數倍。
徐初陽沒有回復,只是沉默着將那些消息全部看完,然後屏幕朝下放回桌上。
林琅給自己倒了杯燒酒,漫不經心的問了一句:“誰的消息?”
他語氣平靜:“朋友。”
可他的神情卻不平靜,那麼明顯的心不在焉。
彷彿有什麼勾着他的情緒。
林琅不知道自己這算輸了還是贏了。
他在收到蔣杳的消息之後,依舊選擇留下來陪她吃飯。
可他的人在這,心卻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