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鮮有人踏足的樹林如今被大雪覆蓋,一眼望去白茫茫一片。
足球場大的湖泊水面上結了一層不知厚度的冰。
披着猩紅斗篷的少年就站在湖泊邊上,腳蹬着的一雙嶄新的黑色皮靴,鞋幫剛好比腳踝高一截,將他黑色筆挺的褲腳束縛住,顯出纖長的小腿輪廓。
冷風拂起額間的鉑金碎發,他似是在做最後的瞄準,碧綠的眼微微眯起,靠近了看能意識到臉上的戲弄和興味。
他彷彿當自己是在叢林裏打獵的弓箭手,站得遠了,從金髮女孩的臉上瞥見了令他興奮的驚恐。
只不過她並未像被發現的獵物那樣四處逃竄,米基只當她是嚇壞了才沒動,拉弓的手指陡然鬆開,那支昨天從鐵鋪里剛買回來的箭發出破空的聲響往雪莉爾的方向疾去。
樹梢上的積雪被震落掉下一小團白雪,擦着雪莉爾的鼻尖墜落。
冰涼的觸感讓雪莉爾清醒了過來,面對直直朝她飛來的箭,她狼狽側過身去,那支箭在她的視線里深深扎進了她旁邊的那棵樹上,在奇怪的嘎吱聲中,一大團雪被震落着直直往她頭頂落下。
雪莉爾沒有防備,被雪砸下來的時候只來得及閉上眼。
但好在只是雪。
頃刻間,她變成了一個雪人,頭髮上、衣服上,連睫毛上都是潔白的雪。
但總比被箭射中要好。
米基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捉弄行為,握着弓大笑了起來,眼裏的譏嘲怎麼也遮掩不住。
雪莉爾甩了甩腦袋上的雪,一言不發地拍打着外套。
脖子沁涼,落在頭髮上的雪順着她的動作掉進了衣服里。
雪莉爾凍得瑟縮了一下。
她摸了摸口袋裏的小刀,面對這個幼稚的貴族少爺慢慢吐了一口氣。
剛剛射過來的箭彷彿一把鉤子將她拉入了那個噩夢所帶來的恐懼之中,只不過這一次她避開了,依舊令她心驚膽戰。
她對自己的猜想又信了幾分。
被玩弄的相似處境拉響了警報,別人可能並不會將夢境和現實混淆,雪莉爾卻打起了十分的精神來面對他接下來的招數,她在其他方面可能並不出色,但好幾次她憑藉著第六感避開了災禍。
例如紡織廠突然起火,是她突感不適拉住了伯莎沒去成才相安無事;又或者是上次貴族少爺要找玩伴,她察覺不對想跑,可惜沒跑成,所以現在狼狽地被貴族少爺欺負。
當時應該再跑快一點的,雪莉爾暗暗後悔。
米基不知道什麼時候走過來站在她面前。雪莉爾盯着他的靴子,掃過他披風內的西裝小外套和米色襯衫,最後才仰起頭和他隔空對視着。
她想着迪奧在面對無禮的客人時是怎麼做的,在米基冷眼瞧着她,或許是柔弱地哭泣又或者是害怕地向他求饒這樣猜想着,雪莉爾牽起自己的裙擺,出乎意料地朝他莞爾一笑。
她有一張漂亮如天使的面孔,當她露出笑容時,被她注視着的米基也不由得愣住。
儘管貧窮使她比同齡人顯得瘦弱,但她並未和米基在街上看到的那群孩子那樣,盯着他身上的華衣寶石露出令他厭惡的貪婪……米基不由她拒絕地撫摸上她的眼睛。
很漂亮。
遠比他玩偶鑲嵌在眼眶裏的寶石更為美麗。
眼睛是很脆弱的部位,雪莉爾想要後退躲開,被對方攥住了手臂不準後退。
他的手很燙,被羊脂保養的手指上連繭子都不存在,修長有力,就這麼一言不發地壓在她的眼皮上,像是摩挲光滑的寶石按壓雪莉爾的眼球。
雪莉爾身體微微戰慄,在他的動作下不敢反抗,咬着下唇放緩了呼吸。
唯有顫抖的睫毛透露出她的不安。
好在沒過多久,壓在她眼睛上的力道消失,她緩緩睜開了眼,發現米基奇異地盯着她的眼睛看,像是欣賞什麼稀奇的寶石。
他低聲嘆息一句:“真美。”
雪莉爾猝不及防之下得到這樣的讚美,鎮定下來后輕聲回了句謝謝。
下一秒,聽到他接下來的話,雪莉爾身上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要是能送給我就好了。”
他彷彿是在討論早餐點心,而非人體器官。
真是瘋子。
雪莉爾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她可不想變成瞎子。
身後傳來一陣靴子踩在雪地上的咯吱聲。儘管不認識另一個主動要求當玩伴的男孩,但很慶幸他的到來打破了瀰漫在他們周圍的詭異氣氛。
亨利·萊安有意避開了雪莉爾投過來的視線,他尷尬地搓了搓鼻子,主動將口袋裏準備的一些小玩意兒捧給米基看:“少爺,您想玩點什麼呢,抽陀螺怎麼樣?”
他的話給了米基一個很好的點子。
多年的禮節教導讓米基可以輕易露出一個得體的假笑,而另外兩個人也不會發現有任何端倪。
他欣然應下:“好啊。”
環顧四周都是雪,米基指着那片湖泊:“你去那冰上玩給我看。”
亨利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只下了幾天雪的情況下,偌大的湖泊結成的冰塊肯定不結實。
而之所以知道,也不過是在冷酷的經驗中總結出來的。
儘管知道可能存在的風險——
但現在,亨利卻不得不做。
不僅如此,他還得拍着胸脯答應下來:“好。”
亨利咬着牙朝着湖面慢慢走了過去,陀螺被他死死捏在掌心,尖端深深扎進他的皮膚里,留下一道幾天都不會退散的紅色血瘀。
即將踏上冰塊時,亨利深呼吸了好幾次才鼓起了勇氣,抬起腳踩在了脆弱的冰塊上。
他甚至都不敢用力,屏住了呼吸盯着腳下的冰面,當他雙腳踩上去之後,他彷彿聽到了冰面中間破裂的聲響。
那一刻,亨利回憶起冬日掉進冰窟里刺骨的寒冷,以及被冰水包圍時絕望的窒息感。
腳下的冰塊微微晃動,亨利顫抖着手將陀螺丟在了冰面上,拿出新做的小皮鞭抽打着,兩隻腳似乎也被凍住了似的一動不敢動。
米基當然不滿足於此。
他臉上露出大大的笑容,碧綠的眼眸被半遮掩在長睫之下,從外表上看他似乎只是一個純良優雅的貴族少年,但掩蓋在這身皮子下的卻是一個玩世不恭的惡魔。
“在外圈玩兒有什麼意思,走到中間去!”
他如此命令,雪莉爾不由得也替那個男孩緊張了起來。
太危險了。
如果真的掉到冰湖裏去,一個貧民窟出來的孩子而已,又有誰會去管他呢?
要麼自救要麼等死。
雪莉爾都清楚的事情,亨利自然也心知肚明。
他難免後悔起來,當初自己為什麼選擇了這樣一條路。
一個先令……
原本想要就此放棄的亨利想到豐厚的報酬,返回的步伐立即停止了。
他需要這一個先令。
他沒有時間了。
在他們的注視中,亨利猶豫片刻后卻毅然朝着湖中心走去,這一次他是真的聽到了冰湖裂開的細微聲響,腳下的冰塊隨着他的步伐往下陷了一英寸,理智在他的腦海里嘶吼,現在掉頭還來得及。
亨利已經離湖中心只差幾步的距離,他回過頭望向米基和雪莉爾的位置,將手裏的陀螺丟了出去。
只不過手裏的鞭子還沒揮出去,呲啦的聲響越來越大,還沒來得及反應,亨利腳下的冰塊完全裂開,不過一眨眼的時間,他整個人都掉進了湖中,唯有對生的渴望促使他攤開手臂支撐着自己的身體,他張大嘴大口呼吸着,入目是澈藍的天空,除此之外空無一物。
冷。
他聽到了岸邊的驚呼聲,還有……
那位貴族少爺輕笑着:“有趣。”
有趣?
話里毫無對他身陷險境時正常人應有的反應,這讓亨利清醒了不少,或許在貴族少爺眼裏他連一條狗都不如。
他只能讓自己努力保持冷靜,在全身被冰水刺痛到麻-痹-的情況下,唯有眼睛還能轉動。
他看向岸邊,曾經有過一面之緣的女孩不知道從哪找來一截樹榦朝他推了過來。
太短了,而且他現在根本沒有力氣。
米基在旁邊托腮望着他們掙扎的樣子格外有趣,彷彿回到實驗室里,他將青蛙丟到滾燙熱水裏看到的畫面。
拚命地掙扎,卻無濟於事。
真有趣呀。
如果不是管家尋過來,看到這一幕的話,或許亨利還得在冰湖裏泡一陣子。
最後還是從庄園裏喊來的僕從幫忙將亨利從冰湖裏拉出來,他渾身濕漉漉的,不停地打着哆嗦,嘴唇凍得發紫。
或許是看到他太狼狽,管家從口袋裏掏出幾個便士丟給了他,只不過亨利凍得手都抬不起來,那幾個便士滾落在雪地里。
管家的臉色不太好看:“之後你們可以不用來了。”
米基還沒玩夠呢,管家附耳說了兩句才打止了他的想法,臉色也陰沉了下來。
他不得不跟隨着管家往莊園的方向回去,走了幾步又不甘心地回頭。很快,他們的身影被周圍的樹木遮掩住,再也看不見。
亨利跪趴在地上試圖將錢撿起來,但他實在是使不上力氣,費了半天也沒能達到目的。
雪莉爾的口袋裏躺着管家給的七個便士,她看不過彎下腰去快速撿起硬幣,塞進了亨利濕漉漉的口袋裏。
“回去吧。”
她這麼提議着卻沒一個人離開,亨利目光複雜地望着她的臉,低聲應了。
兩人並排走在一起,雪莉爾看着他都感覺到了涼意。
她取下了自己的圍巾遞給了他。
亨利沒有接,他低着腦袋不知道在想什麼,突然出聲:“……對不起。”
雪莉爾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
他和自己道什麼歉。
亨利覺得自己像極了一條落水狗,頭髮濕噠噠地黏在臉頰上,他直接說出緣由:“上次,搶你料子的是我。”
他這麼說著,才讓雪莉爾想起那天去紡織廠拿料子回來的路上發生的事情。
“雖然你哥哥已經揍過我了……”他完全沒看到雪莉爾驚訝的表情,繼續說道,“還有就是,謝謝你。”
——謝謝你試圖救我這件事。
雪莉爾不知道迪奧什麼時候去做了這件事,他也沒和她透露半分。
但不管怎麼樣,雪莉爾為自己不用再和這個貴族少爺打交道而鬆了口氣。
只不過她大概沒想到,對方並不打算放過她。
因為被發現作弄其他孩子而被罰抄書的米基咬破了嘴唇,彷彿感覺不到痛意般吮吸着自己的血液。
而回到家以為終於解放的雪莉爾卻在當天就病倒了。
或許是因為嚇壞了,她回家躺在床上就開始發燒。
回到家的迪奧並未像以往那樣得到雪莉爾的迎接,她本應該站在門口,在他走到街巷的時候眼尖地朝他揮手,露出高興的笑容。
然而並沒有。
對主卧里的呼喊置若罔聞,迪奧推開他們的房間走了進去。
雪莉爾蜷縮在被窩裏,雙眼緊閉,難受地呼吸着。
喊她的名字並未有回應,迪奧慢慢走過去,用手背碰了一下她的臉頰。
很燙。
迪奧恍惚着,彷彿回到了幾個月前,他的母親就這樣躺在這張床上,病懨懨地睡着直至死去。
雪莉爾……
也要這樣離他而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