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 第八十三個排球

小奈枝子將男生扶回房間。說是扶，其實只是跟隨。她默默地跟在這道瘦削的身影后，看着對方直挺的脊背，即使疲憊也沒有絲毫拖沓的步伐，心裏湧上來的不是以前那種單純的驚嘆，而是心疼。

他為什麼要保持這樣的姿態呢？這樣子的話，就沒有人可以看得出他遭受過什麼，沒有人知道他的心裏在想什麼，就沒有人......會安慰他。

「......小少爺，我給您弄點吃的吧。」

「我暫時不想吃。」男生笑了笑，「謝謝你。」

「為什麼要勉強自己笑呢？」小奈枝子看着他的笑容，下意識問出口后，又覺得自己唐突，「對不起，我——」

「沒關係。」鶴見謙看着女生擔憂的神情，默了默，突然問了句：「小奈，你覺得家是什麼？」

小奈枝子愣了下，剛想說什麼，卻在看見對方的表情時頓住了。

那是一種......怎樣的表情呢？

說是無奈，更像是自責。說是冷笑，更像是自嘲。儘管如此，在提到【家】這個詞時，對方的神情卻突然間柔和下來，像是想到了些什麼美好的事情，連帶着眸子裏都在發光。

什麼啊，這不是知道嗎......

小奈枝子也不知道是怎麼的，突然就心情就放鬆了下來。:

「我真的...想...」

「什麼？」小奈枝子沒有聽清對方的呢喃，卻見男生抬起頭來，臉上又變回了她最熟悉的神情。

「小奈。」他溫和地笑着，「可以拜託你一件事嗎？」

女孩拍了拍胸口：「當然！」

是夜。

雲層積聚，壓在漆黑的夜空。某一瞬，一道白光閃過，自雲層中央撕開一道口子，雨水便從那條裂縫中傾瀉而下，帶着一股衝垮一切的勢頭，湧入這黑暗的城市中。

粗壯的樹榦被迫向猛烈的狂風彎腰屈服，行人也無奈停下腳步，選擇就近避雨。坐在家裏的人則透過窗戶看着這場暴風雨，不喜歡的人嘖嘖兩聲，喜歡的人靜靜觀賞。

雨既是無情的，又是多情的。

它給世間萬物痛楚，可無論風雨多麼狂暴，大雨過後，所有的臟污和痛苦都被洗刷乾淨，這個城市又會像從前一樣光鮮亮麗，純潔如玉。

一切都會恢復如常。

房子裏的人們帶着這個念頭沉沉睡去，期待着明天。

一個全新的，更好的明天。

**

清晨，雨還沒有停。佐川照例在廚房準備早餐，小奈枝子在一旁幫忙。

「嗯？小奈，你怎麼做了青菜粥？」

「哦！那個是——」

「佐川。」

那邊，鶴見夫婦下樓了。兩人立刻停止交流，把做好的早餐盛好端出去。

兩人落座用餐。

今天的早餐是經典的西式風格，烤得些許焦脆的方包上按照兩個人的口味分別均勻抹上了咸黃油和草莓果醬，兩片培根，一個火候剛好的荷包蛋，配上一杯現打的美式咖啡。

「噠、噠、噠」

突然出現的腳步聲與餐具的摩擦聲交錯，在無人說話的環境裏分外清晰。

佐川不由自主地抬起頭，看向樓梯口的方向，隨即便是一愣。只見男生身着一套黑色西裝，身姿挺拔，神情冷肅，只一眼，就讓她莫名心神一震。

她下意識收回了目光，剛想進廚房準備對方的吃食，卻看見小奈枝子已經端了上來。

她愣了愣。

那是一碗青菜粥。

鶴見謙對小奈枝子輕輕頷首，女生眼睛一彎，低頭退下。

鶴見家吃飯向來貫徹「食不言寢不語」的習慣，再加上前幾天剛鬧的不愉快，整個餐桌上的氣氛都非常僵硬。旁邊的僕人更是大氣都不敢出一個。

「穿得這麼陰沉幹什麼。」鶴見夫人吃完最後一口，優雅地擦了擦嘴，說道，「等下把衣服換了。」

她端起一旁的美式，抿了一口。

「我要去墓園。」

少年說完這句話，餐桌上的氣氛更加凝滯了。鶴見夫婦停了下來，說話的人卻仍然一臉平靜地吃着，似乎並沒有察覺到有什麼不對。

女人輕輕蹙眉：「……小謙，昨天不是跟你說了今天要去李斯蒂亞女士那邊嗎？」

鶴見謙不為所動，低頭喝了一口粥。他的碗裏是昨天特地吩咐小奈枝子做的青菜粥，足夠清淡，不會刺激到脆弱的胃。

鶴見蒼手裏的餐具「砰」地一下拍在了桌上，發出清脆的一聲響。

旁邊的僕人都是一驚，少年卻什麼都沒聽到似的，眼睛都沒抬一下，只是慢條斯理地吃完了最後一口粥，拿過紙巾擦了擦嘴，然後才抬眼看向臉色陰沉的男人，淡淡道：「今天是27號。」

鶴見夫婦都是一頓。

「……即便如此，」女人勉強笑了笑，「畢竟你已經跟李斯蒂亞女士約好了，總不能食言吧，你說對不對？」

面對此問，男生似乎聽到了什麼好笑的話：「【我】約好了？」

女人漸漸維持不住嘴角的笑。

男人沉聲道：「……鶴見謙，你想造反嗎？！」

「……父親。」他的聲音裏帶了一點嘲諷的笑，不知是對誰，「我不過是照常去看看哥哥，您以前也沒多在意，怎麼現在在您嘴裏就成了【造反】了？」

鶴見夫婦一時語塞。

「……小謙，我們沒說不讓你去，只是事情總有個輕重緩急。」鶴見夫人頓了頓，「這樣吧，等我們見完李斯蒂亞女士再去墓園，媽媽陪你去，如何？」

女人寬容地笑了笑，帶了幾分無奈，像是做了很大的讓步。雖是問句，對面兩人卻一副默認他答應了的樣子，繼續用餐。

那麼理所當然。

以至於令人發笑。

鶴見謙將他們這個模樣看在眼裏，並不驚訝。他只是緩慢但清晰地說：「我要先去墓園。」

「——先去墓園，再談其他。」

他的神色很平靜，與之相對的是另外兩人驟然難看的臉。

這場小小的爭執最終以鶴見夫婦拂袖而去收場。

鶴見謙輕抿一口水，小奈枝子走上前來：「小少爺，都準備好了。」

「辛苦你了。」男生露出今天第一個真心的笑。

少女的臉微微一紅，但隨即想到了什麼，臉上閃過一絲擔憂：「小少爺，您今天這樣，先生和夫人他們......」

「沒關係。」鶴見謙站起身，「他們不會真正責罰我的。」他眸子一彎，遮住眼底的神色，「——只要我足夠【優秀】的話。」

男生走到門邊穿好鞋，推開門。小奈枝子為他撐開傘，藤原已經候在車旁。

「走吧。」他正了正衣襟，像是要赴一場莊重而嚴肅的約定，「別讓哥哥等久了。」

**

墓園在一座山上。從大門進去之後，自一條羊腸小道駛入，穿過三個山頭，七個區，在拐角處一棵大樹旁停下。沿着邊上的台階向上走121階，右手邊碑。

那個有着暖棕色眸子的男孩就葬在此處。

雨淅淅瀝瀝地下着。水珠沖刷着墓碑，從男孩的臉上滑過，又滴入下面的土中。有兩支白菊放在碑前，在雨水中散落了幾瓣。

少年離開為他撐起的傘，任憑雨水淋濕了他的頭髮。他蹲下身子，把手裏那捧盛放的黃色花束放在白菊旁。

他說：「哥哥，我來了。你想我了嗎？」

男孩對着他笑，他便也笑着。

「今年又在下雨，你一向都喜歡下雨天，今天一定很高興吧？」

「但是別忘了多穿一點衣服，不然會着涼的。」

男孩還是笑着。

「哥哥，我學會打排球了。還記得之前跟你說過的烏養爺爺嗎？他現在打排球也很厲害，我在他那裏學了很多排球技巧。我認識了好多朋友，我還跟他們一起去打了全國比賽，雖然沒有拿到第一......」

「但是，我們打敗了很多厲害的隊伍，白鳥澤，伊達工業，音駒，還有稻荷崎......我還去井闥山那邊學習了一段時間，跟全國前三的攻手打了比賽！」

他絮絮叨叨地說著，男孩靜靜地聽着。

「我認識了一個小提琴超級厲害的男生，他叫月森蓮，他的技術非常精湛，顫音尤其出色！我們兩個還一起合奏了......」

「哦哦還有啊，我下個月就要跟李斯蒂亞女士一起合奏了！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能有機會跟她一起站在同一個舞台，簡直不敢相信！」

他停頓了一下。

「我收到哥哥給我的禮物了，真是一首好聽的曲子。我可不能白拿你的禮物，所以，我也給你準備了禮物。」

他打開了一直攥在手裏的東西。

那是一支錄音筆，靜了幾秒后，裏面傳來了細密的鋼琴聲，過了一會，悠揚的小提琴聲響起。

琴聲溫和綿長，兩廂應和。

「哥哥，這是寫給你的回應。」

「我不會作曲，只是把你的曲子做了改動。」

「過程真的很有趣，我感覺自己以後也能寫出曲子，哥哥。」

「哥哥……」

他的尾音顫了顫。

「你說得對，這首曲子是最好的。」

「我去了很多地方，都很好看。可我不知道你說的花園是哪一個，所以沒辦法知道它有多好看。」

「還有……」

「——我也想跟你合奏。」

「……對不起，哥哥。」

他捂住了臉。

「我逃跑了，我想離這裏遠遠的，我不想面對這個地方。」

「我還忘記了那時的事，我居然忘記了你的痛苦。」

「我怎麼敢忘記的……」

「我——」

「我甚至沒有保護好你給我的禮物。」

水珠從他的下巴滑落，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亦或者是二者皆有。

雨天祭拜的人很少，墓園裏很靜，一時間，只剩下了錄音筆里隱隱約約的琴聲和雨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的聲音。

男孩看着他，嘴角帶着溫和的笑意，眼裏好像有無限的寬容。

「……我會拿回來的，哥哥。」

他像是在立誓一般，緩慢而堅定地說。

「我一定會拿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