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那碗酒
第二十八章那碗酒
紅楓林。
之前每次都在夜晚相見,還是頭一次約在白晝,白天的紅楓林和夜晚孑然不同,一望無際的黑暗變成了熱烈赤紅,十分美麗。
此次歷練不止神子一人,隨行有六位秘傳,其中四位師弟,兩位師妹,皆跟隨神子等候在紅楓林中。
付甜甜來得有些晚,江聽玄帶着師弟師妹們靜靜佇立紅楓中,面上沒什麼表情,只眸光微深,不知在想什麼。
他身後六位秘傳卻有些躁動。
不敢當著神子的面竊竊私語,幾人暗中傳音。
年紀最小的陸師妹道:“江師兄也太寵那付甜甜了,不僅讓她和我們一起出去歷練,還耐心等她,我們都到了,已經在這兒等了半個時辰,她到底來不來?”
另一位師妹則安撫道:“輕菱,你這話可千萬別被江師兄聽到。”
“我說的是事實!那付甜甜又不是我們天極宗弟子,一介散修而已,為何要和我們一起歷練?”
旁邊面色沉穩的秘傳師兄抬頭看了眼神子背影,沉聲勸誡。
江聽玄沒有強迫,似乎只是提醒她一句,很快便掠過。
陸輕菱在秘傳中本身年紀便算小,天賦上佳,雖比不上那位寂靈大小姐,可從來也被師兄師姐愛護,向來只有別人等她的份,何曾等過別人這麼久?
“我知道,我就是有些不甘,憑什麼要我們等這麼久?”
可即便這麼熟悉江聽玄,她也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這麼說。
付甜甜自然和江聽玄坐在一起。
她雖明白江師兄看中付甜甜,卻無法完全壓下心中鬱氣。
主角當然要最後登場!
她今日穿了一身水藍色衣裙,墨發輕挽,以一根碧玉簪簪住,明顯仔細收拾了一下,整個人猶如出水芙蓉,透着股仙氣,像極了小說話本里的仙子之流。
別人可能會覺得江聽玄單純想送她一件法衣,可熟悉他的付甜甜卻知道,他的舉動絕對是臨時起意,而原因則可能在她身上。
在眾人格外關注的目光下,她泰然自若,將視線投向飛梭外迅速掠過的流雲。
江聽玄沉默了片刻,才道:“既然試着遠離過去,又何必偏像他?”
‘以後會穿’也就是現在不想換的意思。
付甜甜面帶微笑,從紅楓間緩緩行來,走到他面前,她笑道:“抱歉,我來晚了。”
“好了,少說幾句吧,她既然能讓江師兄如此重視,定不是什麼泛泛之輩,你與她交惡只會吃虧。”
在身後六名秘傳弟子驚詫目光中,他聲音依然沒什麼波動。
付甜甜眸光微愣,好一會兒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
六位秘傳臉色皆有些奇異,但包括那位陸輕菱師妹,誰都沒有輕舉妄動,一一上來同她見禮,認識了一番才退下,可見江聽玄在這些秘傳之中的威嚴。
說到這裏,他停頓了一下,掃過身後最小的師妹陸輕菱,“這是我師妹陸輕菱,此次為她奪取靈草,你不是天極宗弟子,得不到功勛獎勵,恐怕沒什麼收穫,屆時我會給你奪寶的報酬。”
到底是神子的好意,付甜甜低下頭,掩蓋住面上些許無法言喻的神情,接過這隻軟盒,打開看了一眼,裏面是一件與恬淡的天藍色完全不同風格的赤紅法衣,顏色熱烈地像這滿地飄落的楓葉。
江聽玄是說她身上這件天藍色衣裙和伏天臨的衣物風格有些像,覺得她在不自覺跟隨伏天臨,既然想改變,就該徹底隔絕與伏天臨有關的一切。
倒是江聽玄打量了她一眼,不知想到什麼,眉間微皺,他語氣淺淡道:“我之前得了一件法衣,送予你吧。”
這幾人付甜甜其實都認識,畢竟是死對頭麾下的秘傳,但她沒有露出絲毫異樣,直到見禮完畢,看起來最沉穩的李師弟才從芥子戒中拿出一艘小型飛梭,拋向空中。
她只是單純覺得這件衣服她穿着好看,並沒有想過要刻意與伏天臨有關。
江聽玄坐在她身邊,並未看流雲,他直視眼前虛空,聲音如往常般漠然:“這幾日,怎麼沒來見我母親?”
“江師兄喜愛她,她自然有這個資格。”
他隨手從芥子戒中拿出一隻軟盒遞給她。
“此次歷練之地為隕落荒原,隕落荒原最中央的靜謐之谷有一株千年靈草即將成熟,屆時會有許多修者搶奪。”
其實付甜甜並非刻意來這麼晚,主要是臨時有位師弟拜訪,她同那師弟聊了一陣子才宣佈閉關,當然,若是正常情況,她也會最後一個來。
“公私分明,該給你的不會少。”
六位秘傳靜默不語,只有目光透着說不出的默然情緒。
付甜甜不在乎那點東西,反正這次歷練主要目的也不是為了獎勵,可江聽玄卻執意如此,似乎生怕她吃了虧。
之前勸她的師兄嘆了口氣,微微搖頭:“待會兒你們都注意些,無論那付姑娘是什麼性格,客氣一點,總沒壞處。”
付甜甜面色微愣,低頭看了一眼身上精心挑選的衣服和打扮,面露疑惑:“我的衣服有什麼不對嗎?”
幾人私底下傳音了一陣,又等了半個時辰,那位傳說中的付姑娘終於姍姍來遲。
她只好輕輕點頭,笑道:“那便多謝神子了。”
她倒沒覺得江聽玄格外寵愛這師妹,作為師兄,幫麾下弟子奪取寶物是很正常的事,就算如江聽玄這般冷漠,該懂的人情世事他也會清楚,否則那些秘傳又何必要早早分出陣營,拜入他麾下?伏天臨也時常為麾下師弟師妹們奪寶,比他更照顧幾分。
不得不說,死冰塊這張冰山臉下想得還挺多。
付甜甜目光再次停頓了一會兒,合上盒子,她抬頭平靜道:“謝謝神子,我以後會穿的。”
付甜甜順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那面容還有些稚嫩的師妹,笑道:“神子言重了,本就是外出歷練,報酬便不必提了。”
隕落平原離天極宗有不短的距離,大約需要一兩天的路程,幾人登上飛梭,除了李師弟負責操縱飛梭之外,其他人都各自尋了地方坐下。
只是除了江聽玄外,其他人看她都像某種動物成精,一點也不像仙女。
他的語氣雖然平淡,卻很自然,在神子心中,‘見他母親’也是緩解付甜甜對伏天臨依賴的一種方式,他如此問,是基於這件事上詢問她是否改變了主意。
可聽在其他人耳中卻全然不同。
如果他們沒記錯的話,付甜甜上次拜訪還是七天前,修者時光如梭,七天只是眨眼間,就這麼些時間江師兄便迫不及待了嗎?難怪這次歷練還要特意等付甜甜來了才出發,大約是想得緊。
再看江聽玄一如往常的淡漠面容,總覺得有什麼東西已經發生了改變。
師兄再也不是從前那個漠然萬物的師兄了,他有捧在手心裏的人了。
思緒紛雜,特別是此次奪寶的陸師妹,眼神從略顯憤慨到逐漸失落起來。
付甜甜沒有看到他們眼裏的複雜,只語調輕快道:“到底也不好頻繁打擾夫人,這些天,我去各地遊歷了一番,神子不是說要我見識更廣的天地嗎?我便想着,各處走走,也許會有不一樣的心情。”
江聽玄微微點頭,聲音聽不出好壞,不過輕緩了不少:“如此便好。”
他不是一個多言的人,付甜甜也不喜歡主動攀談,這句之後,兩人之間便陷入了靜默。
他們兩對這靜謐氣氛沒什麼感覺,卻苦了其他幾個師弟師妹。
不敢明面交談,甚至不敢有太大動作,幾位秘傳正襟危坐,暗自傳音。
“聽說掌教之前賜予了江師兄一塊供奉令牌,江師兄送給了她。”
“我那天看到江師兄捧了一隻瓶子,瓶子裏還插了花,師兄以前從來不弄這些東西。”
“那是你沒看到江師兄和伏天首席大打出手,好像就是因為伏天首席說了一句什麼……甜甜?總之是和這位付姑娘有關。”
“你們恐怕不知道,師兄的秘寶‘玄天神錄’給了伏天首席。”
“什麼?!”
這事知道的人確實不多,說話的師兄嘆道:“聽說這位付姑娘是伏天首席的紅顏知己,伏天首席答應師兄用‘玄天神錄’換取,他將付姑娘讓給師兄。”
“……”
這件事着實太過驚訝,以至於聽到的幾人氣息都有些不穩。
和江聽玄坐在飛梭邊緣的付甜甜眸光微動,不着痕迹將視線放到了這幾個師弟師妹身上。
神識傳音啊,看起來還很激動,不知道是不是神子一系的秘密,她也想聽聽。
眸光微斂,她主動敲了敲識海里某位:“阿玉,你能聽到他們說什麼嗎?”
万俟仙王語氣隨意:“當然可以。”
“講給我聽。”
“你叫我一聲仙王前輩,態度好一點,我就講給你聽。”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是吧?”
付甜甜語氣惡劣:“快點,你什麼德行我還不清楚?什麼仙王前輩,你是仙王嗎?”
“小傢伙,你越來越凶了。”
万俟仙王嘆了一聲,才音調毫無起伏地為她轉述:“江師兄把‘玄天神錄’給了伏天臨,就為了得到她?難怪掌教那麼生氣。”
“你說錯了,還沒得到呢,你看她的樣子,像被師兄拿捏住的模樣嗎?師兄被她拿捏還差不多。”
“人和人的差距怎麼這麼大?雖說她生得貌美,看起來也有幾分氣質,可實在沒到如此禍國殃民地步吧?”
“我也不知,不過那日我見掌教特別生氣,似乎不止面上原因,好像還涉及到更深一些的緣故,你說,師兄和她是不是已經……”
“不可能,江師兄冰清玉潔,斷不是這種人!”
“難說,江師兄畢竟也是個男人,男人見到心愛的女子,色授魂與很正常,我怕的是她和伏天首席也……”
“停!”
付甜甜聽得整個人都有些不好。
她匪夷所思道:“你確定你轉述的是他們說的話?”
万俟仙王聲音顯得懶散,他悠然道:“你覺得本座能編出這種話來同你說?”
“太離譜了!”
付甜甜啐了一下:“身為秘傳,天天想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我看江聽玄完了,麾下都是這種人,我麾下弟子要是天天討論我的八卦,我腿給他們打斷。”
万俟仙王沒聽懂‘八卦’是什麼意思,也沒詢問,只輕笑了一聲。
付甜甜在識海里罵罵咧咧了好一陣子才安靜下來,微吸了口氣,現實中,她看向旁邊的江聽玄。
方才那幾個弟子氣息波動,他定然也感知到了,不過江聽玄對他們的傳音沒什麼興趣,所以不曾理會,可如今付甜甜卻無法不理會。
她面帶笑容,手臂輕輕碰了碰他的,小聲道:“江聽玄,你平時是不是都很兇?我看你的師弟師妹們寧願傳音也不敢在你面前說話。”
她此話一出,雖是小聲同他說的,可剛剛還在傳音的幾個秘傳立刻停止了傳音,紛紛看向他們,目光透出幾許心虛。
江聽玄倒是沒什麼情緒變化,一眼也未看,只平淡道:“無需理會。”
幾位秘傳這才偷偷鬆了口氣。
可這口氣還沒完全松下,又聽付甜甜道:“你總勸我,我也要勸勸你,若有時間可以和麾下師弟師妹們多親近親近,其實你人很好,就是看上去太冷了,話又少,讓人平白誤會。”
她這麼說,大約也是第一次有人這麼說,江聽玄面容微怔,掃了其他人一眼,良久才道:“我平素喜靜。”
“可人情世故總該有的,人生在世,修道路漫漫,若只有自己一人,活着豈不是很寂寞?”
付甜甜微嘆一聲,不知想起什麼,她面露溫柔:“大道獨行、曲高和寡,江聽玄,你天資無雙,註定要榮登九天,可日後定然不要只剩一個人,那樣太孤獨了。”
她的聲音恬靜溫婉,彷彿一汪潺潺溪水,流淌至心間。
江聽玄靜靜看着她的側臉,眸光深邃,許久才挪開視線,他開口:“那你呢?”
付甜甜面容微怔,似是沒有聽懂他的話。
江聽玄便繼續道:“若日後離開伏天臨,有什麼打算?”
這話讓旁邊的秘傳倒吸涼氣。
什麼叫‘離開伏天臨’?
可江聽玄沒有理會他們,反倒付甜甜掃了一眼,對他們露出溫和微笑,才答:“日後的事情誰能知道?況且我對首席終究是不忍的,也許你覺得我冥頑不靈,可有時命運便是如此,為一人傾盡所有,為一人遮風擋雨,哪怕他並不需要我。”
這話並不令人愉快,但江聽玄大抵是聽多了她對伏天臨的感情,即便她這樣說,他也沒有什麼異樣情緒,只平靜道:“沒有什麼是一成不變,你日後會改變想法的。”
付甜甜洒然一笑:“但願吧。”她顯然不認為這會成真。
江聽玄不想再談論伏天臨,便在停頓之後重起了話題:“你的幻術之道是誰教的?”
“自學的。”
付甜甜彎着唇角看他:“當然,也做過一些微不足道的偷師之舉,不過我的核心秘法是從一處秘境中得到。”
些許遲疑,她才輕聲說:“便是那次,首席救了我。”
江聽玄面不改色,掠過伏天臨的部分,繼續道:“你在幻術之道上天資超絕,不輸幻天門的首席,只是修行時間尚短,沒有受過長輩教導,平白浪費了天賦,幻天門有一位長老是我宗供奉,若你需要,回來我可以帶你去拜訪他。”
付甜甜不願入宗門,所以他沒有提及拜師之事,只說拜訪。
看得出他是為自己好,付甜甜卻笑着搖了搖頭:“神子,你我說到底也只是萍水相逢,你不必事事為我考慮。”
她又將稱呼換成了‘神子’。
江聽玄眉間微皺,“我沒有事事為你考慮,只是舉手之勞而已。”
“若是舉手之勞,掌教便不會生氣了。”
付甜甜低下頭看着自己掌心的紋路,聲音顯得十分寧靜,並沒有旁人那種佔了便宜沾沾自喜的感覺。
“各人有各人的緣法,我的緣法,不必神子為我強求。”
這話她說得平靜,卻總顯得疏離了些。
江聽玄眉宇褶皺更深,在旁邊秘傳弟子有些心驚膽戰的目光中,他並未立刻冷下面色,只是語氣淡了些:“修者爭命,既然面前有緣法,何必在乎因誰而來?”
“你的好意,我償還不起的,神子。”
付甜甜眉眼微蒼,笑容染上了一些苦澀之意,畢竟她心屬伏天臨,而江聽玄是首席的死敵。
“我沒叫你償還。”
江聽玄難得對她冷漠,他聲音變得有些冷硬:“付甜甜,人人都想佔盡便宜,你卻偏偏畏葸不前。修界從無良善,難道要等身死道消那一日,你才明白什麼叫爭?”
他很少生氣,此刻算非常罕見了。
付甜甜面容怔怔,似乎不太明白他為什麼突然生氣,她微微咬着唇角,略低了低頭,許久才極輕道:“抱歉。”
這兩個字讓江聽玄有些生怒的情緒平緩下來,也許意識到自己的話重了些,他面色微緩,唇角抿直,半響之後,他道:“我只是不願見你浪費一身天賦。”
“嗯,我明白。”付甜甜認真點頭,並未因方才的爭論而起嫌隙,她依然感謝他:“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謝謝。”
她如此表現,江聽玄反而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本來就不善言辭。
靜默片刻,兩人之間終是再次安靜下來。
只是這短暫的爭論嚇壞了旁邊六位師弟師妹。
短短几句話透露了太多訊息,其中一些讓人頭皮發麻。
李師兄微咽了口口水,沉聲傳音:“要不要……告知掌教?”
付甜甜心悅伏天臨,神子為他人做嫁衣還心甘情願。
這樣重要的事理應告訴掌教,畢竟這涉及到神子的終身大事。
可幾位師弟無人敢回答他。
沉默了許久,才有人小聲道:“師兄這般喜愛付甜甜,我們要是告知掌教,壞了師兄與付甜甜的關係,之後要如何面對師兄怒火?”
這是個很實際的問題,涉及到他們自身的前途。
片刻后,幾人都非常有默契地沒有再提傳訊之事。
雖是忠於掌教,可他們畢竟是江師兄麾下弟子,哪怕是那位對付甜甜頗有微詞的陸師妹也不敢輕易觸怒神子。
飛梭便在這樣詭異的氛圍中一路往前。
大約一天半之後他們一行人來到了隕落荒原。
此處靠近靜謐之谷,除了他們已能看見不少修者,這其中有仙門弟子,也有散修。
修仙界很大,隕落荒原不過其中一隅,付甜甜之前歷練沒有來過此處,此刻落地,難免多看了兩眼。
江聽玄卻並無好奇,待李師兄收起飛梭,邁步往靜謐之谷行去。
付甜甜跟在他身後,走了不過片刻,她看見了一個熟人。
準確來說也不算熟人,但見過面,能叫得上名字。
對方一眼就看到了他們,他沒有關注付甜甜,而是看向江聽玄。
“江師兄。”
十大仙門關係有親有疏,總的來說都算不上特別敵對,江聽玄當年冊為神子,諸仙門天驕見到他都會稱一聲師兄。
此刻喚他的人便是一位天驕,悟道庭的‘小道君’賀宴痕。
這也是一位比較有名的年輕天才。
對方面帶微笑,率先走來,拱手道:“江師兄也是為那靈草而來?”
江聽玄淡漠回禮,聲音十分冷淡:“師妹需要。”
“原來是為師妹奪寶。”
賀宴痕將目光挪向付甜甜,笑道:“這位就是江師兄的師妹吧,天資不錯。”
付甜甜從前見過他,畢竟大家都是年輕天驕,不過付甜甜這個馬甲不認識,此刻聽他這麼說,她回頭看了眼陸師妹有些憋屈的臉色,笑道:“公子認錯了,我並非天極宗的人。”
賀宴痕目光一怔,似是不解。
不等付甜甜再回答他,她身邊江聽玄已漠然道:“我的朋友,付甜甜。”
“原來是付姑娘,真是不好意思,瞧我,竟認錯……”
賀宴痕客套的話陡然一僵,旋即像是想到了什麼,小聲道:“付甜甜?”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幾日之前,這位江神子好像以‘玄天神錄’通緝過一女子,要求生擒,便是叫付甜甜吧?
可看着面前這兩位,他總懷疑自己是不是記錯了。
倒是付甜甜見他神情凝固,玩笑道:“沒記錯,我便是之前被神子通緝的那個‘付甜甜’。”
“是、是嗎?”
賀宴痕有些尷尬,不過他是個天性開朗的人,只稍稍停頓了一會兒,很快便露出俊朗笑容:“我是悟道庭的賀宴痕,既如此,不如我們同行,江師兄放心,那靈草我便不奪了,大家都是青年才俊,難得一聚,要和師兄好好喝幾杯才是。”
他笑容熱情,看得出發自內心,江聽玄卻微微皺眉,顯然不想與他同行。
付甜甜默默瞥了眼他的表情,本着人多好渾水摸魚的想法,不等江聽玄拒絕,她便笑道:“原來是賀公子,久仰大名。”她看向神子:“那靈草應該還要些時間才能完全成熟,既然碰見了神子的朋友,不如聚一聚?”
江聽玄唇角微抿,在她帶笑的眼眸中沉默稍許,到底沒有拒絕,只冷漠道:“隨你。”
這兩個字,是對賀宴痕所說。
“太好了,師兄你們到我們這邊來吧,正巧我新得了些好酒。”
賀宴痕十分開心,當即便引着他們往旁邊一個駐地走去,那裏還坐了幾個人,只是觀其服飾,應該不是仙門弟子。
早聽聞悟道庭‘小道君’廣交好友,從不論身份,付甜甜以前還以為是訛傳,沒想到竟然是真的。
這種性格熱情大大咧咧的人,又是天驕人物,真讓人想把他收為小弟啊。
心中感嘆幾句,付甜甜露出好奇笑容,加快腳步,跟着他走到駐地之中。
也許是因為她在思索這些,難免有些忽視了身邊的神子,江聽玄眉間微蹙,看她滿面笑意跟着賀宴痕往前。
他身後,六位天極秘傳屏住呼吸,只覺毛骨悚然。
但神子什麼也沒說,在靜默中跟着走了進去。
臨時搭建的駐地不算太大,不過該有的都有,駐地中央燃着一堆熊熊烈火,雖是白日也燒得灼熱,大約五六個人圍坐在火堆周圍,有年輕者也有中年人,甚至還有鬢髮斑白的修者,見到賀宴痕皆笑着喚他‘賀兄’。
賀宴痕十分熱情地回應了那些修者,而後才將江聽玄一行人介紹給他們,請幾位挪出個位置給他們坐。
聽聞是天極宗的江聽玄,幾位散修面上笑容稍稍收斂了些,顯然是聽說過神子的威名。
江聽玄生來榮光,從小見到的便是至強者與仙門中人,很少和這種散修共處一地,加上他性子冷漠,大約可能還有那麼一點點潔癖,他明顯不太想坐在其中。
但付甜甜卻顯得十分自然,一點兒也不在意地上的塵土弄髒了她的衣服,她走到火堆旁邊,豪邁地牽起裙角,席地而坐,笑容同賀宴痕一樣熱情溫暖。
江聽玄看了她一會兒,唇角微抿,終於在她身邊坐下。
他身後六位秘傳等他坐下了才敢尋了位置也坐下,不過面上依然有些深沉內斂。
付甜甜是要當龍傲天統治修仙界的人,這種程度的與陌生人交流對她來說完全不是問題,三教九流她不是沒見過,不過片刻便與周圍散修說上了話,偶爾還與那位悟道庭的‘小道君’搭上那麼兩句。
唯獨江聽玄這邊沉默死寂,幾人彷彿身處另一世界。
他沒有開口,其他人也不敢輕易過去搭話。
付甜甜說了一會兒之後似乎終於意識到身邊還有一位不善言辭的神子,她回過頭來,看了江聽玄一眼,笑道:“神子大人,你看,我之前是不是說得很對?你真該好好同別人多說說話,雖說多嘴多舌不是什麼好事,可人總要善於表達些。”
江聽玄沒有開口,依然臉色淡漠,漆黑眼眸倒映着那堆熊熊燃燒的火焰。
良久,他才道:“你與賀宴痕聊得不錯。”
這話除了語氣淡漠,沒什麼特別的情緒,付甜甜自然也沒往其他方面想,只當他隨口說的,她回答:“這位‘小道君’確實如傳聞中一般生性開朗,為人友善,不拘一格,神子,你不是告訴我,要多出去看看世界,多接觸其他人嗎?這大約也是一個好的開始吧。”
江聽玄之前確實說過類似的話,讓她多見見外面的世界和人,這樣便會知道伏天臨那等薄情寡性之人什麼也不是。
但神子並不是想看到這樣的畫面。
他靜默片刻,提醒她:“世人多有傳聞,不可盡信。”
伏天臨不是什麼好人,可這賀宴痕也未必表裏如一,世人傳聞,誰知是真是假?
“我知道的,你放心。”
付甜甜朝他微微一笑,才回過頭繼續同那些散修和賀宴痕說話。
只余江聽玄這邊與六位秘傳沉默無言,彷彿陷入冰天雪地。
最小的陸輕菱抿着唇角看了那邊一會兒,實在忍不住,傳音道:“這也太過分了,師兄最討厭這樣嘈雜的環境,她竟還把師兄拋在一邊,去和那些散修還有那‘小道君’說話。”
旁邊的秘傳師姐則幽幽道:“我只怕未來更過分。”
陸輕菱憤憤不平:“難道那賀宴痕比得上我們江師兄,師兄冠絕十宗天驕,她真是不知好歹!”
“算了,別說了。”
最沉穩的李師兄只看了一眼便收回視線,他嘆道:“師兄都沒說什麼,輪不到我們來管。”
“太過分了!”
陸輕菱再次恨聲道。
只是他們的鬱氣傳不到付甜甜這邊,她正和‘小道君’說得愉快。
與陸師妹想像中勾三搭四的模樣不同,她並非在和賀宴狠說什麼親近的話,而是在詢問對方的修為,以及隱晦地打聽他的喜歡,比如最喜歡和什麼樣的人交朋友、最欣賞哪一種天驕、會為什麼樣的人折首敬佩等等等等。
雖說已經有了兩個小弟,一個天命之子一個附帶,可龍傲天怎麼可能只有兩個小弟,那必然是走到哪兒收到哪兒,令眾多天驕折首、納頭便拜才是龍傲天的真諦。
這個‘小道君’她很滿意,適合成為她第三個小弟。
也因此,她言語總是熱情了幾分。
偏生那‘小道君’從來也如此,根本聽不出她語氣中的區別,他以為付甜甜也是生性開朗和善,與他一樣,在交談甚篤之後,甚至有種想與付甜甜皆為異性兄妹的衝動。
不過江神子在旁邊,他到底還是沒有提起這等容易令人誤會的話,只十分開心地取了烈酒來,說要與付甜甜一醉方休。
江聽玄面容冷漠,一直沒有說話,直到一碗酒遞到了付甜甜手上,她面容愉快,目光灼熱,看向自己剛認的‘朋友’,頗有幾分豪氣干雲,準備端着碗一飲而盡。
一隻手從她手裏取走了那海碗。
付甜甜眼裏的火熱總算退卻幾分,她帶着些許疑惑看向江聽玄。
死冰塊也想喝?可以自己點啊,幹嘛搶她的?
江聽玄握着那碗酒,因酒水太滿,有些茶色的酒水沾染上他的指尖,他卻一眼也沒看,只微皺眉頭盯着付甜甜,聲音冷漠道:“這不是什麼好東西。”
雖說修者難醉,但酒水依然是用來麻痹人心中痛苦或疲憊的,對神思不算好,那些亡命天涯的散修就喜歡在九死一生后痛飲一場,撫慰心靈。
付甜甜不需要這種東西。
許是他的插手,原本火熱的氛圍突得一靜,已經喝了一海碗的賀宴痕稍許愣怔之後笑着解釋:“神子,這只是凡人釀的酒,不礙事的,付姑娘喝不醉。”
江聽玄目光冰冷看了他一眼,看得他遍體生寒。
賀宴痕唇角微動,望向付甜甜,終究還是閉上了嘴。
江聽玄把那碗酒放在旁邊,才繼續同她道:“世界很大,不要什麼都看、什麼都學。”
付甜甜只是愣愣看他。
好一會兒,她才微微咬了咬唇角,輕聲道:“其實……這並不算什麼,我也是散修,神子出身高貴,大約體會不到修者九死一生的恐慌,可我是散修,我從前也像他們這樣,偶爾也要亡命天涯,為生計奔波,神子,你真的不必如此。”
她又不是個孩子,江聽玄到底是真對她有了什麼特殊感情,還是教人教上癮了?
許是她的話終究有些觸動,江聽玄目光中的冷意消退了些,只是眉宇間的褶皺依然沒有撫平。
他也許想要說些什麼,但最終不知該如何開口。
靜默半響,見他不再言語,付甜甜又重新從賀宴痕哪兒拿了碗酒,繼續露出熱情的招攬微笑,豪邁道:“今日遇見道君,當浮一大白。”
賀宴痕瞥了江聽玄一眼,見他沒有說話,臉上笑容逐漸恢復,氣氛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的熱烈——除了依然如身陷冰天雪地的天極秘傳。
六個人皆靜默無語,默默看着自家師兄微斂眉眼坐在原地,良久,江聽玄側頭看向那碗被他放在旁邊的昏黃酒水,白皙完美的骨節微彎,他端起海碗湊到唇角,略微遲疑,江聽玄閉眼抿了一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