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必不辜負所託
「李動,從明日起,聚寶堂堂主一職,便由你來接替。」
宣佈這道任命的許徠衲慈眉善目地露出笑意。
聚寶堂里,左右兩邊排開四把紫檀靠椅,身為北賬房的李動敬陪末座,陡然被許堂主喚名,渾身一個激靈,由靠椅栽落,卻是呼嚎不已:
「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認起錯來,他可沒有分毫遲疑。
「錯哪兒了?」一身文士青衫的許徠衲悠哉笑起,滿眼好奇。
「呃——」
李動倒是說不上自己錯哪裏,被喚名之前,他正因為瞌睡而抽搐眼皮,左搖右晃着身形,飄飄如墜着魂靈。
如果不是昂貴的紫檀木頭對他輕賤的骨頭來講實在硌硬,他早就請周公給自己安排相親去。
他很急。
想着自己分明二十好幾,別說嘴兒,就連姑娘家的小手也不曾拉起,他就覺得失敗。
而最近受到手下的影響,在柳水巷的地攤買了本套黃皮革、儘是圖圖畫畫的「聖賢書」,每次翻讀,都讓春心蕩漾不已,就更教他痛恨起年少時挑三揀四,沒把對門那位身姿是自己兩倍的小胖妞抱緊。
蛋確實是扯遠了!
現在不妨說說他何以被許堂主一叫,便慌慌張張跪地。
當然是被罵慘了!
聚寶堂的作用,即是為「義氣幫」掌管各種資產,堂下設有東、南、西、北四位賬房,負責治理在秋梁鎮的各種賬目。
其中東、南、西三位賬房在幫派里的後台不小、門路不少,唯有北賬房李動與「義氣幫」的淵源比蜘蛛絲還細。
幫主肯給他每月一貫錢的差事,已經是給足了他死去祖父的面子,往後基本屬於放養;如此一來,他自然成為聚寶堂食物鏈的底層,不至於被打,罵卻少不了。
有劈頭蓋臉的大罵,有陰陽怪氣的譏罵,有狗血淋頭的臭罵;指桑罵槐,桑都是他。
被整整罵了五年,認錯的反應當然刻入骨髓了。
他雙手平鋪地面,額頭枕在臂前,不敢看高高在上的許堂主一眼:
「您說我錯哪兒,我就哪兒錯。」
李動已能欣然做到不要臉。
「你呀你,錯在做事低調,不敢爭先。」
許堂主居然綻露出為數不多的溫言。
「老夫對過你的賬,除了這個月差欠五貫錢,其餘都是漂漂亮亮,半個銅板不缺,想來是下過一番苦功的。」
李動心想:當然不缺,整個北鎮,可以收賬的鋪子就只有十七間,連手下都不必派遣,找個下午就能繞一圈。
一間鋪子二百文錢,統共三貫又四百文,我就算想拿,又能拿多些?還不如分毫不差地上繳,省卻提心弔膽的苦惱!
「為幫派做事,理當要盡善盡好。」李動巧語花言。
「很好。」
許徠衲頭一次為李動撫掌,繼而接着道:「老夫聽說你昨天和武功堂鬧得不歡而散,想必是為了他們借而不還的五貫錢吧。
「像你這般的弱質先生,居然能直面那群野蠻人,已不只是勇敢,還很有擔當!」
他毫不客氣地誇獎。
幾滴淚珠奪出李動眼眶:您真的懂……我哭死!
他挺起腰背,再次拜倒。
許徠衲緊趕幾步,托住他的兩膀:「正是這副擔當,才讓老夫深信,聚寶堂的未來就應該交到你手上。」握住臂膀的雙手加重力道:「李動,接過新一任的堂主吧。」
李動不禁在他的話下迷惘:我……堂主……
這種事,他以往哪裏敢想!
連連向其餘幾位賬房偷瞧,就見他們眼裏彷彿都冒出嫉妒的火花,鹹魚翻身的熱血在心底灼燒,抑制不住臉上的竊笑,回答道:
「不好,我承擔不了。」
他還是了解自己到底有幾斤幾兩。
固然這五年都在「義氣幫」,卻無甚密切私交,唯一肯陪着說說笑笑的,還是他的直系手下,實在證明了不是交際的料。
而長袖善舞的本事,又是做一個堂主最為需要!
許徠衲突然道:「月錢可有十貫。」
「李動必不辜負許前堂主所望。」倏爾間,他已換上義正嚴辭的模樣。
……
由聚寶堂出來,李動仍像是置身幻夢一樣!
從被人踩在腳下的北賬房一躍成為堂主,發夢他都不敢這麼想,刻下卻是切切實實的成真了!回憶着其餘三人拂袖而去的模樣,心情很是激蕩。
一定要好好慶祝一下!
於是他化身瘋一般的男子,穿梭在鎮子的大街小巷。
回到河畔的宅院,開門就往正屋跑,在祖父枕頭下的暗匣里的箱子底摸索着銅錢,細細由三貫錢中取出二百文。
一百文拿來買酒肉,我記得有家簡陋小館,可以買上二兩濁酒、一碟鹽花生和一盤隔夜牛肉。
另外一百文么,到底還是得用來買書,就買那種用黃皮革包裹的、儘是圖畫的「聖賢書」……咳……月錢上去了,品味務必要跟着提高。
李動一邊提着酒肉,一邊心虛慌張,在柳水巷左顧右望,確定沒人,才蹬着快步溜入柳水巷。
賣書的老丁聽聞如此大動靜,不慌不忙地將地攤一兜,扛在肩膀,跳躍上牆。
隨時準備脫身的同時,又向來人定睛望,雖只是來過一次,卻對李動很有印象。
老丁笑笑,矯捷地從牆頭落下,把肩上的布兜解開,從七八本圖書里拿出《瑤池濕浴》和《解腰束》,言簡意賅地介紹:
「一本是沐池浴,一本是解衣裳,你要哪樣?」
李動空出的右手一捏拳:「我全都要。」
「嘿嘿。」老丁伸出大拇哥兒,滿眼的「你小子賺到」。
他將兩本書捆上,接過童叟無欺的一百文,親自把「聖賢書」塞入李動懷抱:「你可得細品啊,我有陣子不能來了。」
「你要去哪?」
「進貨啊。」老丁Yin滑一笑。
打柳水巷出來,李動心房狂跳,提着酒肉、捂住胸膛,「蹚蹚蹚」往宅院跑。
把門扉閂扣上,一顆心始才落下,回到住慣了的偏屋,酒肉在桌前隨意放,顫着手把燭燈點亮,伸手入懷,連連解開書上的繩帶。
兩書陡然分開,由其中滑出一本輕薄信札,字跡密密麻麻,李動輕瞥一眼,像是些人名,興緻缺缺地甩去一旁。
用舌尖呷一口小酒,牛肉在齒縫間咀嚼,虔誠地撫平圖書封面,接着將之開合到不會折損的角度。
第一頁是頭戴玉釵、柳眉杏眼、鼻尖翹挺、唇瓣薄淺的美嬌娘,素手向著腰間衣帶滑;第二頁上身余褻裳,裙貼地的同時,秀足正窈窕;第三頁已然在解……
「夭壽嘞!」李動不知不覺就流出鼻血。
《解腰束》配上二兩酒,讓他的腦筋暈茫;隨便往枕邊一躺,未及片刻,已有輕鼾在響。
沉沉的睡夢間,猝然聽見一聲質問嘹亮:
「許徠衲當真會那樣好心,將堂主之位傳讓與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