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廣袤的原野在疾馳,遠方的山際飛起的紅雲是奔涌的血,太陽在升起,睡醒的生命又將開始他們勞作的一天。

隆隆的高鐵像從省城打出的拳頭,夾着疾風向雲安市筆直射去,很有節奏地一路劃過。坐在臨窗,譚梓看着窗外一排排彷彿被擊倒的樹木房屋十分愜意,心中無比暢快,那些剛上車時的惆悵一下子便消逝得無影無蹤了。如果是詩人,此時,他一定會吟詩。然而,望着初升的太陽,譚梓心中怦然一動,情不自禁地輕輕吟道:

五月,陽光在穿行

如風一樣

像一場美麗

輕輕劃過

我們笑着唱着

像花兒一樣芬芳

像陽光一樣明媚

然後,和你站在一起

側耳傾聽

「好詩興!」坐在對面的人笑了。譚梓一驚,連忙看了過去,對面是一個中年壯漢,比自己年長一些,意氣風發,溫文爾雅,方方正正的臉,目光沉沉實實,給人一種安全感。他望着譚梓微笑,是那種善意友好的笑。譚梓知道,這種笑,從他一上車便已開始。

「你喜歡寫詩?」

譚梓也笑了,但搖了搖頭,說:「不,很少,偶爾,也僅僅只是信手塗鴉。其實,我們每一個人都有詩,只不過自己沒有發現罷了。」

而他依然在笑,一種沒有距離的笑,道:「呃,是嗎?」

譚梓沒有作答,而是目光一閃望向了窗外。

他似乎明白了,笑道:「智者樂山,仁者樂水。人各有各的樂趣,我們身邊無處不美,關鍵還在於你的心境。」

譚梓睨了他一眼,點點道:「是啊,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距離沒有了,向他報以微笑。

他笑道:「你說得沒錯,天性最美好,文質彬彬,然後君子。」

車廂里人不是很多,安靜而又沉悶。譚梓脫下外套掛在衣鉤上,而後問道:「去雲安?」

譚梓用一種審視的目光仔細打量對方。那人點了點頭,而後挪了挪身子。他沒有脫外套,而是解開扣子袒露出寬厚的胸脯,筆挺筆挺地坐着。看着他,譚梓心念一動,眯起雙眼道:「讓我猜猜。你是軍人?」

搖了搖頭后,他歪頭笑着。譚梓饒有興趣地看着他,心裏在想,這人坦誠耿直,骨子裏透着一股堅毅。看他的幹練,至少是訓練有素,但又不乏儒者的氣質,不乏思想和深度。

忽然,車顛了一下,很輕微的,速度也漸漸慢了下來。一聲長笛,這是要進站了,離雲安市還遠着,是從省城出發后要停靠的第一個大站。車廂內開始噪動,一些旅客準備下車。很快,高鐵緩緩停下。譚梓起身伸了伸腰,雙臂搖了搖,做了一個擴胸動作,試圖將疲憊打發掉。而對方依然坐着未動,側身斜視着窗外,但不是站台方向,看不到匆匆的人群。在空着的軌道上,兩個工人正在檢修,一個拿着把鎚子沿着路軌一步一步地敲了過去,一個提着把扳手側耳傾聽,二人的動作十分熟練,職業感特強。

五分鐘后,高鐵準時啟動,慣性令譚梓站立不穩,他趔趄了一下,慌忙坐下,側目望着窗外徐徐向後退去的一切,心中有了一種往家趕的感覺。他忽然想起了妻子詠紅和女兒陽陽。結婚一十二年,陽陽也十一歲了,兩人聚少離多,平日裏波瀾不驚,平平和和,日子過得像白開水一樣。其實,他算是幸運兒,一個土頭土腦的山裏娃,家境並不好,甚至寒酸。父親咬着牙供他上學念書,終於將他送進警校。畢業后,回到雲安市,被分配到市公安局刑警支隊,便成了一名名副其實的刑警。

詠紅是參加工作后經人介紹認識結婚的,儘管人不算漂亮可人,但也很有氣質,溫柔賢惠。然而,她第一眼便愛上了譚梓,從相知到結婚,自然簡單,順風順水。一年後,他們便有了女兒陽陽。由於譚梓工作的原因,兩人在一起的日子越來越少了,偶爾在一起,雖然從不臉紅爭吵,但也少不了冷戰,可這一回卻不一樣了,在電話里,她說她過得很累,不想再耗下去了,直接提出了離婚,待他省城回來后再去辦手續。詠紅這突然一擊猶如一記悶雷一下把他給炸蒙了……

對面的人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正用一種探究的目光研究着他,並寬慰道:「孔子說,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我們愴然放棄又如何?」

譚梓滿目茫然,但那人很快又笑了,繼續道:「草木一秋,日居月渚,循行而已。」

譚梓自是相信,人生就隨,生命潦草。一路上,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們是無話不談的密友。但他們僅僅是萍水相逢,而彼此之間又似乎有了一種默契,都將對方視作朋友。至少,譚梓有了這樣的心念。他認為,朋友可遇但不可求,往往一面之緣的朋友,很有可能是一生中最難得的摯友。就這樣,他們一個話題接一個話題,從男孩隨媽女孩隨爸到兒時星漢燦爛如今又為何要暗夜保護,海闊天空,侃侃而談,而且一點也不覺得疲憊。

聊興正濃,忽然,一聲長笛,不知不覺中,高鐵要進站了,雲安市到了。車廂內一片哄亂。車未停穩,人群便紛紛湧向車門。乘務員有些生硬,用力將擠來的乘客一個一個推開。譚梓和他坐着未動。望着擁擠的人群,譚梓搖頭輕嘆了一聲,停穩后,門剛一開,人群便魚貫而出紛紛沖向站台。旅客散去后,二人才不緊不慢地下車。

天色已晚,月亮正在升起,又圓又亮,還隱隱地顫動,大概是眩目的感覺吧。夜幕下的雲安城也似疲憊了,燈光零零落落,一片昏黃,閃閃爍爍中,人影匆匆。雲安城並沒有那種大都市那種婆娑,甚至有些樸陋。然而,站前廣場依然繁華,或許噪雜也是一種繁華。譚梓蹙了蹙眉頭,正遲疑着,同伴忽然問道:「怎麼,不想回家?正好,今晚陪我住旅社?我不熟悉這裏。」

正在這時,一群連聲音也抹得猩紅的女人圍了上來。

「老闆,住宿不?很便宜的,五十塊錢一晚,包你們舒服快活。」

譚梓心中湧起一股惡臭,頓覺胃不舒服了,翻騰得直想吐,但忍住了。他早已想好去處,瞥了同伴一眼,並使了使眼神,示意他快點離開這個是非之地。然而,同伴卻視而不見。他四下張望,不停地打量着周圍的女人,還樂哈哈的咧着嘴傻笑。譚梓不再作聲,用力拽了他一把,但他仍沒有離開的意思。他依舊在打量,似乎在尋找目標。

不一會兒,旅客被女人們拉的拉扯的扯散去了許多。譚梓心裏急了,又拽了一把,道:「老兄,走吧,別磨蹭了。」

同伴沒有理會,仍然四下張望。片刻后,他忽然貼在譚梓耳旁低聲道:「老弟,今晚你儘管隨我,別多說話,一定會有你意想不到的收穫。」說罷,朝他眨了眨眼。

譚梓越發的疑惑了,暗道,他這是要幹嘛?莫非…不敢再往下面想了,心中不覺一陣后怕,打定主意要離開,於是,對他沒好氣道:「我走了,你愛怎麼的怎麼的吧。」說罷,招了招手后,抬腿朝一輛出租車走去。

同伴一見急了,慌忙一把拽住,說:「老弟,聽我的准沒錯。我需要個伴,你是最合適的。隨我一起摸摸行情,對你會有好處,肯定不會害你,請相信我!」

他的話十分懇切,譚梓心軟了,不由得停下,而後回頭望着他,看到了滿臉的真誠,但仍然猶豫。

「老弟,請你一定留下,我將是你最值得信賴的朋友!」

周圍的女人仍在喋喋不休。

「老闆,住宿吧,很便宜的。」嗲聲嗲氣,聽了雞皮疙瘩渾身亂掉。譚梓自然知道這些女人的來路,十分憎惡,但同伴興緻勃勃,而且終於瞅准目標,只見他朝一位模樣兒十分清純的年輕女子走去。那女子站得遠遠的,清清秀秀,朴樸素素,一直緊咬着唇不作聲,但雙目忽閃忽閃,充滿着渴望。

「你那裏怎樣?」見有人詢問,那女子有些慌亂,目光閃閃爍爍。譚梓也隨了過去,仔細地打量着女人。興許是剛剛上道,是個雛,赧然靦腆,她囁嚅道:「很、很好的,包你們滿意,包你們滿意。」一邊說一邊往後慢慢挪着,盡量與他們拉開距離。

譚梓仍在猶豫。說心裏話,去這些地方,他連想都沒有想過。但同伴的懇求,讓他也不免有些好奇。去就去吧,沒什麼大不了的,也不會是想像中的那麼糟吧,可自己這身份?他探究地盯着對方,看了好一陣子,尋思着,他葯葫蘆里到底賣什麼葯?或許這一去還真的會有意外收穫?作為刑警,譚梓的第六感覺一向最准。

同伴朝她呶了呶嘴。女人會意了,於是掉頭在前頭引路。身後,餘下的女人又開始聒聒噪噪了,只聽得一陣陣唏噓一聲聲浪笑。

「喲!還真瞧不出來,這妮子挺會勾人。得得得,今晚的主太少了。小妮子,你可要好生侍侯兩位爺嘍,別讓他們干癢着哦。嘻嘻嘻……」

聽話音,說話的女人伶牙俐齒,浪里浪氣。***!譚梓暗暗地罵了一句,而後狠狠地啐了一口。

路途並不遠,就在廣場對面的衚衕里,沒走五分鐘便到了。瞅着眼前的民宅,怎麼瞧也不像是旅社,陳舊破敗,南方最典型最傳統的一廳四室兩層平房。

這時,一個中年女人迎了出來,胖胖的,一身肉團,黑得像個柏油桶。一見客人進屋,臉上便樂得開了花,她滿臉堆滿笑容道:「小玲,快打水來,給兩位老闆洗洗。還沒吃飯吧?我這就去做。老闆,你們放一百二十個心,這裏條件差是差點,比不上旅社賓館,但像家啊,有家的感覺。小琴,快出來招呼客人。你這小蹄子,龜縮在裏頭做什麼春秋大夢!嘿嘿嘿,老闆,別見笑,話糙了點,我女兒。」連珠炮似的,嗓門高,而且辣,挺嗆人。

原來,這年輕的女子叫小玲。她搬來了椅子,又將他們的行李送進了客房。而那個叫小琴的女孩則伸着懶腰從裏頭出來。還是個孩子,十三四歲的樣子,胖嘟嘟,像個瓷娃娃,衣着有些露,黑色的低腰褲,包得緊緊的,質地不是很好,皺巴巴的,白色的背帶背心,遮不住上下,還露出粉紅色的內衣,坦着的臍部一點也不見肉,平平滑滑。看見客人,她笑了,笑得很甜,但羞澀而不諳世事。不一會兒,她麻利地端來了茶水。

不到一支煙功夫飯菜便上桌了。吃完飯,二人又去洗漱,忙忙碌碌之後,一陣睡意襲來,譚梓給同伴打聲招呼后便進了客房。

客房很簡陋,一張席夢思床,一張寫字枱,一把椅子,而且破破舊舊,燈光也十分昏暗。瞧着眼前這一切,譚梓不禁蹙了蹙眉頭,但實在是太睏乏,顧不上那麼多了。於是,他開始脫衣。正脫着,忽然,小玲如幽靈似的溜了進來,譚梓驀然一愣,驚道:「你要幹嘛?」

小玲背倚着門打下反鎖,垂着眼帘低聲問道:「老闆,要服務嗎?」聲如蚊吶。

譚梓頓時明白了。他格外的冷靜,故作懵然,問道:「什麼服務?」

「陪你睡,很便宜的,一百塊,行嗎?」她把聲音壓得更低了。

譚梓盯着她冷冷地問道:「不怕公安查嗎?看你好像一點也不擔心似的,是么?」

小玲垂首低聲道:「沒事,公安不會查我們這……」

正說著,外面忽然傳來一串雜亂的腳步聲,好像來了一幫子人,而小玲也立即神色大變,猛然撲上去一把摟住譚梓。這突然之舉,縱是有了心理準備,仍是嚇了譚梓一大跳,來不及細想,急忙用力推了一把,欲推開女人,但已然來不及了,只聽得「嘭」的一聲,門被轟然撞開,緊接着,便有五人闖了進來,全都是便衣,為首的厲聲喝道:「不準動!我們是公安局的!」

然而,小玲摟得越發的緊了。這時,他們一擁而上把二人圍住。小玲似乎很害怕,窸窸窣窣地蜷縮着身子,而譚梓則不慌不忙,淡然問道:「公安局?查房?請出示證件。」

一聽要看證件,領頭的便隨手亮出一個小本子在譚梓眼前晃了晃,緊接着,他們有兩人迅速竄至身後伸手欲扣譚梓的腰帶。見狀,譚梓突然噌的而起,身形一閃便聽得噼里啪啦幾聲,未及看清是怎麼出手的,小玲和那兩人便一齊摔倒在地上。

「呀呵!今個兒遇着狠茬子了,都一齊上,暴力抗法,給我揍扁了他。嘿嘿!」一聲冷笑后,為首的沖向譚梓,方才堵住他的兩人也惡狠狠地撲了過去,躺在地上的兩人馬上鯉魚打挺一彈而起,五人將譚梓團團圍住,虎視眈眈地盯着。見這陣勢,慌亂中,小玲趴在地上狗爬似的一溜煙地爬出了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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