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降金

“朝廷恩典，官家信重？”

郭藥師聞言，忽得冷笑一聲。他一屁股坐在案几上，也不顧上面沾了湯汁，長腿大啦啦的攤開。

“朝廷防範俺們武人如同仇寇，俺一個從二品大員，在六七品的芝麻小官面前尚要戰戰兢兢，伏低做小，這也叫恩典？！這也叫信重？”

說著說著，口中語氣愈發森然，他側着頭看着呂頤浩，眼神有着說不出的譏誚，一掃平日裏的粗豪做派。

“官家所謂信重，無非就是要俺去給他拚命罷了。但是當年降宋，俺在燕京城中，便已經拼過一次。盧龍嶺上，俺親自率兵，大破奚帝蕭干，活捉阿魯太師，又拼過一次。前日裏白河一戰，俺率軍擊敗完顏闍母，追逐三十餘里，若非張劉二人壞事，便可一戰定乾坤！算下來，俺已經還了三條命給了管家了！官家再是信重，俺如今也已盡報，天日昭昭，俺對他問心無愧！”

說道最後，郭藥師拍着胸脯，大喝道。

“豎子！焉敢口出狂言？你大逆不道！”呂頤浩聞言大怒。

蔡靖也慌忙勸道：“節帥，慎重，小心禍從口出。”

郭藥師冷哼一聲：“大逆不道？！接下來還有更加大逆不道的呢！”

他霍然站起，面色猙獰，一腳將案幾踹翻出去，朝呂頤浩低吼道：“金兵大軍南下，眼下常勝軍已無力抗衡，俺已經決意降金！與其被爾等小人出賣，還不如俺自己來，好歹賣個好價錢！不然，屆時金兵兵臨城下，俺只怕要步張覺之後塵！”

這句話說出口，呂頤浩瞠目結舌，無言以對。

郭藥師口中的張覺究竟是誰？

後世說到北宋靖康年間的歷史，有幾個人的名字，是繞不過去的，一個是郭藥師，另外一個，就是張覺。

要說張覺，就不得不從頭說起。

1120年時，宋金正式簽訂海上之盟，相約伐遼：金國取遼國中京大定府，宋取遼南京析津府（即燕京），遼亡后，宋將原給遼之歲幣轉納於金國，金同意將燕雲十六州之地歸宋朝。

宋朝那邊剛欲出兵，便遇到江南的方臘起義，耽擱了兩年。至1122年，方臘之亂終於平定，宋徽宗以大將軍童貫為西北宣撫使，率軍二十萬，出兵伐遼。

此時遼國已經被金兵打的四分五裂，天祚帝棄都城不顧，逃亡塞北。燕京的遼國宗室商議之下，於三月份另立新帝，便是天錫皇帝、遼宣宗耶律淳，史稱北遼。結果他同年六月份便病逝，在位僅僅三個月。

耶律淳在位期間，派了僅四萬遼軍，便在白河溝邊（在河北雄縣，不是白河），大敗二十萬宋軍，宋軍“自雄州之南，莫州之北，塘泊之間及雄州之西保州、真定一帶死屍相枕籍不可勝記”，宋朝第一次伐遼之戰，就此失敗。

耶律淳死後，北遼由其妃蕭普賢女攝政。她倚重的三名大臣：漢官李處溫、人稱“大石林牙”的耶律大石和四軍大王蕭干，在這當頭猶自各有心思，最終導致政變，李處溫被處死，耶律大石被軟禁，四軍大王蕭干一支獨大。

宋軍得知北遼內亂，鼓足勇氣，再次統兵十五萬，二次伐遼，此時童貫已經被遼軍殺破了膽，根本不敢上前線，躲在後方几百里處遙控指揮。

七月，郭藥師見北遼大勢已去，率常勝軍降宋。他甫一降宋，便向宋軍前鋒、鄜延軍都統劉延慶獻計，言道趁燕京城中空虛，可以直撲燕京，迫降北遼。

劉延慶採納了他的計謀，

令他率一千常勝軍士卒為先鋒，宋將楊可世、高世宣另率三千餘人隨後，以輕騎突襲燕京。此外，他還令他的三子劉光世，沒錯，就是那個後世所謂的“南宋中興四將”之首的劉光世，率軍一萬隨後接應。

當時四軍大王蕭干統領大軍，在前線與劉延慶對峙，燕京城中空虛無比，郭藥師以小股兵力偽裝百姓入城，突襲得手，燕京外城陷落，蕭普賢女只得緊閉宮門，死守內城。

此時宋軍自認為燕京已下，可以安枕無憂，為了報復年初白河溝慘敗之仇，下令殺盡城中的契丹人和奚人，不少宋軍藉機搶劫強姦，波及無辜百姓，引發了城中百姓的極力反抗。

當時蕭普賢女已經徹底絕望，都打算開門投降了，見城中亂起，又心生希望，她假借和宋軍談投降的條件和細節，由此拖延時間，暗中快馬向蕭干求救。

蕭幹得知後院起火，率三千輕騎，星夜回援，將郭藥師和楊可世等人堵在了燕京城中。

而此時原本早該來接應的劉光世，卻依舊不知所蹤。

郭藥師苦戰三晝夜，最終抵擋不住，不得不乘夜從城牆上用繩子逃走。

燕京一戰，僅郭藥師、楊可世以及數百將士得以逃脫，高世宣以及絕大部分將士都力戰而亡，死在了燕京城中。

甄五臣原本也是常勝軍的大軍頭之一，在這一戰中也身負重傷，還是郭藥師親自把他背下城的。所以打那以後，為報活命之恩，甄五臣將自己的部下和郭藥師合為一部，自己更是成為了郭藥師的親衛統領。

而蕭干燕京解圍之後並未停歇，立馬回身攻打劉延慶的鄜延軍，劉延慶不戰自潰，大敗而歸，宋軍伏屍數十里，第二次伐遼就此宣告失敗。

但是，童貫為了自己的封王夢（宋神宗遺訓：能復燕雲者，雖異姓亦可封王），遣人向金人求助，雙方協議，由金兵把燕京拿下，然後宋朝再從金人手中將燕京贖買過來，代價就是燕京城中的官員、富戶、匠戶可以由金人遷走，此外宋朝還要給金國銀子二十萬兩、絹三十萬匹作為金兵的開拔費和死傷撫恤金，同時燕山府此後歷年的稅賦都歸金國所有，每年折算銅錢一百萬貫。

童貫和宋徽宗，一個為了自己的封王夢，一個是為了收復燕雲的祖宗遺志，最終捏着鼻子，把這些條件一一答應了下來。

事實上，此外雙方還約定，“兩界側近入戶不得交侵，盜賊逃入，彼此無令停止，亦不得密切間諜，誘擾邊人。若有暴盜，或因別故，合舉兵眾，須得官報沿邊官司。兩國疆界各令防守，兩朝界內地各如舊，不得遮堵道路”。

也就是說，雙方在邊境線上要各自保境安民，約束己方軍民不得越界，不得收留對方的逃人罪犯。如果一方在邊境上有軍事行動，必須提前知會另一方，以免造成誤會。

盟約還對雙方的未來關係描繪了美好前景：“所貴久通歡好，庶保萬世。”

同時雙方發下毒誓：“苟違此約，天地鑒察，神明速殃，子孫不紹，社稷傾危。”

但是這些條件，宋朝最終大部分都沒有做到。

金國出兵攻下燕京后，按照和宋朝達成的協議，把燕雲十六州的財富掠奪一空，並且把燕京的官員、富戶和匠戶全部遷往會寧府。但是，這個舉動，引起了張覺的強烈反彈。

張覺是遼國平州人，早年考中進士，出仕大遼，官至遼興軍節度副使。1122年底，金兵攻打燕京時，他投降完顏宗翰，被完顏阿骨打拜為臨海軍節度使、知平州事，完顏阿骨打當時以平州為南京，張覺遷為南京留守。

興許是金兵把張覺在燕京中的財物給搶了，亦或者是遷移過程中殺害了張覺的什麼親人？具體緣由已經無人知道，但是可以確定的是張覺因此事對金國心生不滿，於是暗中聯絡那時候的宋燕山宣撫使王安中，並於1123年五月起事，殺死負責遷徙事宜的左企弓、虞仲文、曹勇義和康公弼（這幾個都是投降金國的原遼國高官，當時在金國也是位高權重），將被遷移的百姓全部放歸，以平、營、灤三州之地歸降宋朝。

宋徽宗眼看張覺實力雄厚，又是主動送上門來，覺得到手的便宜不佔白不佔。於是見利忘義，將盟約拋之腦後，招納了張覺，並任命他為泰寧軍節度使。

此時完顏阿骨打已經重病在身，得知張覺背叛的消息，大怒之下，一面去信譴責宋朝的背信棄義之舉，一面派完顏闍母率軍攻打張覺。

結果雙方相持數月，互有勝敗，完顏闍母居然不能下。

九月，完顏阿骨打駕崩，完顏打骨打的四弟、時任諳班勃極烈的完顏吳乞買繼位為金國皇帝。他令完顏宗望取代完顏闍母。

十一月，平州被破，張覺兵敗逃奔燕山府。

完顏宗望並未罷休，他親自寫信向王安中索要張覺，開始王安中不以為然，自認為張覺已經兵敗，隻身來投，金人應該不會為他大動干戈，所以只是遣人回書告訴完顏宗望，說張覺並不在燕山府中。

完顏宗望證據確鑿，怎麼可能相信，於是再次寫信告知王安中，若不將張覺交出來，他將率兵攻打燕山府，王安中不得已，最後找了個和張覺長的有點像的人，把他殺了，將人頭給了完顏宗望。

誰知道完顏宗望軍中有熟識張覺的人，發現不對，識破了王安中的計謀。

完顏宗望勃然大怒，揚言不日將率兵來燕山府自取，宋徽宗聞之大恐，密詔王安中，把張覺和他兩個兒子都殺了，人頭送給了完顏宗望，這才讓他罷休，王安中亦因此黯然請辭。

張覺被殺的時候，郭藥師和左右嘆道：“金人索要張覺，宋人就真的把他們殺了。如果將來哪天他們索要我郭藥師，又會怎麼樣呢？”從那時候起，郭藥師對宋廷上下，就有了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