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份新地
“爹,你又在那片荒土地上倒騰啥?多大點的地方”。
李德明望着遠處站在山頂上的老爹,扯開嗓子在喊。
他心裏在埋怨:“倔老頭!總是一個人四處尋找他心愛的土地,只要有可用之處,他都會像寶貝一樣愛着,然後想盡一切辦法,種上適合那些土地疙瘩的植物。”
種植這方面,老頭像半個專家,這些年,李德明沒少見識他爹的功勞。可他年紀大了,虛弱的身體實在叫人放不下心。自從他放下生意以來,像變了一個人。
有時候,悄無聲息地就整出一塊地出來,亮在眼前,零零星星的,小小的。他幾乎把時間都用在那些不起眼土地上,早已樂在其中。
剛聽到來自半山腰的聲音,瞬間山頂上的土地邊就多出一個人來。
“你這娃,和小時候一樣,長着兩條‘飛毛腿’,轉眼就飛到眼前,就知道是你,要不會被嚇一跳”。
“爹,”李德明不願當面說出自己心中不悅的想法,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站着幹啥,快過來幫忙,你瞧,這塊地多好,平整,潮濕有水分,適合種稻子,對,種上水稻,來年又多出些白花花的大米吃,夠你們歡喜一陣子了”。
每年最快樂的時光,莫過於豐收季節。
各家各戶,男男女女,老少爺們都會有自己的好心情,打穀場上,稻草堆里,處處是歡顏。一切煩惱都會被嬉笑聲拋到九霄雲外。
嫁出去的姑娘們再遠也要回到娘家來,一來幫幾天忙,二來和親人慶祝一翻。更有捨得的,親人臨走時,還送上陳年稻米,顯示娘家人的豪氣和富裕。
李德明去年專門到城裏,扯了幾尺紅頭繩,送給在農忙季節回來,幫助干力氣活的妹妹們。
她們在婆家都還算過着不錯的生活,不缺糧食,倒是喜歡城裏的稀罕小物件。農村人少見過世面,姑娘們用紅頭繩打成蝴蝶結,扎在辮子上,就覺得自己美如仙女了。
雖說妹妹們大都已做了母親,但她們想永遠年輕的小心思總也時不時地流露。這點李德明看得出來,所以順便隨了她們的願。
李德明蹲下身,看着他父親的活,有些心疼那雙粗糙的手,但並沒有想幫忙的舉動。
他對爹有點意見。這些邊角小地,真沒有多大用處,費時費勞力,主要還是擔心他的身體。
“德明,你要記住,不管什麼年代,土地都是寶。”
“爹,我記住了,每一寸土地是寶。”
“農民有土地,等於有了自己的寶貝,土地上的萬物都是寶貝,所以無論什麼時候,都要愛惜土地,愛惜自己的勞動。”
“嗯,爹,我記住了,我願意把我的汗水和種子一起,撒在土地上,種出希望來,愛惜每一寸土地。”
“唉!我老了,好日子過不了多久,往後的事誰也說不準。其實,我是不該勉強你們做什麼,或者不做什麼,就像以前,我不該有那些保守的想法,總是想把你們都留在身邊,哪也不讓去。
我已經嘗到過在外闖世界的艱辛,不想讓你再受苦。我曾經希望你將來繼承豐厚的家業,可是結果,唉!到頭來枉費心思,哪知富貴雲煙一場空,還耽誤了你的前程,你恨過爹嗎?”
“爹,說哪裏的話,我從沒怪過您,別這樣想,不是您的錯。”
“嗯,你說的話,我相信。自古就沒有和爹記仇的兒子,那是不孝之子。不孝順的人都不會有好報應,
他們只會作孽,干出人人唾罵的壞事,就像那些強盜,惡人。你是孝順的兒子,善良人一定會有善報。”
“是的,爹,你的話我記住了,我會好好孝敬您的。過去的事就當是翻書,翻過前一頁就算過去了。現在我們耕耘,好好愛這些土地寶貝,種上莊稼,來年,一起慶祝收穫。”
“好,能這樣,我就安心了,為了補償你,我答應,你以後的事可以自己做主。”
李德明比誰都了解他的父親,理解他老人家此時此刻,複雜,低沉,極度自責和難受的內心世界。
他太想做兒女們的好父親。想用盡自己畢生心血,賺來不菲的家產留給後人,然後在才歲月里幸福地老去。
他從不懷疑自己的眼光和資歷,也的確是有經營生意的頭腦和膽量。
他趁着年輕氣盛,走南闖北,賺來了大筆錢財。可是臨老,確因為風聲走漏,盜賊起了邪念,致使全家人差一點慘遭毒手,命喪黃泉。好在最後只是丟了所有財物,性命無憂。
那個風高夜黑的晚上,在僻靜的山林里,神不知鬼不覺地來了一夥強盜,洗劫一空后又迅速離去,猶如天降邪神。
至今,讓人不寒而慄。驚心動魄的場面讓所有聽故事的人心也有餘悸。
那本就不是一個故事,是一場真實的浩劫。是善良的心在遭受惡魔無辜地摧殘。
一夜之間,他白了青發,從此孤寂無語。變成一個讓人有些討厭的倔老頭,沒有人可以走進他的心裏,分擔他的失落。
當繁華落盡,傷感還有何意義?
作為兒子,唯一能做的事,在往後的歲月里順了他的心思。
李德明時時聽他父親念叨一個不相識的人。
他指的是那個答應條件,以永不報官就放過家人性命的傢伙。
他說:“惡人縱然是有可恨之處,但做人卻不能不講信用,和別人承諾過的事,就一定不能反悔。”
李德明聽了,哭笑不得。
怎麼可以和強盜講信用?善良到沒有原則,信任到沒有底線。
退後一步天地寬,忍一忍風平浪靜。李德明的爹是一家之主,他決定了的事,沒有人可以改變。
再後來,沒有人提起報官的事,只能以錢財是身外之物,有去就有來自慰。
李德明有一顆憤憤不平的心,也很無賴。老父親執意放下仇恨,要放過那一夥盜者。
雖然政府後來調查過,卻也沒有結果。
狡猾的賊人早已躲得無影無蹤,連夜逃遁他鄉,銷聲匿跡。
但願作惡多端之徒能夠清醒,早日悔改。不再做出傷天害理的事。
有時候,李德明覺得過於善良並不好,人善被人欺。
那個傢伙第一個站出來,說只要拿走錢財留人性命。不然,還不知道結局又會是什麼樣?
也許,在他一念之間,良心發現。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畢竟,他也是有生命的人。
人的生命比任何東西都珍貴。
沒有人願意感受傷痛,在傷心的時候放大記憶的閘門。
寧願送走它越走越遠的背影,輕輕說再見,即便不情願。
人好不容易地忘記,默默撫平那些深深淺淺的印跡,讓傷不在重來。
李德明掏出袋裏的麻繩,開始丈量剛剛開墾出來的土地。
以他的觀察,這裏足足有一分的面積,四四方方,開闊,平坦,是塊好地。
這地什麼都好,只是管理起來不方便,光來回就得跑大半天的路,但是一想到,能種出粒粒飽滿的稻子,再怎麼累也值得。尤其還能合了老父親的心意,讓他享受在土地上種植的樂趣。
李德明的爹年青時,大把時間都花在南來北往的生意上。生意經營的順風順水,曾經還豪言壯語,要四處買房買地,頤養天年,沒曾想,一場變故,將他多年的心血化為烏有。奮鬥一生,轉眼成空,何等悲哀?
也好,現在有一分他喜愛的土地,種下快樂,種下心情。也算是一份心的小小收穫。
如果每一天,都能看到美麗的夕陽底下,老人有一個平靜而幸福的模樣,那將是多麼開心的事。
“德明,快來看,這裏有水,是泉眼,這真的是一塊風水寶地”
李德明趕快朝他爹走過去,拿起鐵鍬鏟了幾下,泉水早已滲到滿地都是。
他驚喜地叫到:“爹,還真是好地方,是泉眼,對!我們最好在前面開個小池,這樣一來,可以保住稻田蓄水,還可以種蓮藕用來觀賞,是一舉多得的好事情。”
李德明一邊說話,一邊又在周圍細細查看了一遍,做了記號,覺得想法可行。
他決定把這片荒地好好整理出來,讓土地煥發出生機,也當是他送給老父親一份快樂的老年禮物。
李德明正想着此事,為剛才的發現感到欣慰。
“德明,你過來”
李德明只聽見聲音,卻看不見人影。
他心急,連忙大聲地喊:“爹,您在哪?”
他知道老父親的身體已經不如從前,禁不住風雨和上山下山地折騰。
他也知道,與其擔心他衰老過快的軀體,還不如儘可能地讓他有個快樂心情。或許,這分好地是他心坎兒上的幸福。
李德明在四處尋找,那個讓他不忍心多看,蒼老,熟悉的身影,又回頭望了一眼,他選好的稻田和小池塘位置,心想:
“就這麼定了,多好的地方!”
“德明,你快點來!”這一次,老父親的聲音格外地大。
抬頭望過去,在一片荊棘叢中,他坐在冰涼的地上,正傻傻地笑着。
“爹,你在這裏幹啥?滿地是野刺。”
李德明趕緊過去,小心翼翼地拉開纏在他爹周圍的草騰,刺和樹枝,像是解救一位可憐的小孩。
“別動,過來,站在我這個位置,朝前面的方向直直看過去,看見什麼?”
“爹,什麼也看不見,”
“不對,再看”
“還是看不見有什麼”
“再看,直到看見東西為止”
“哦,眼前正好看見了我們的稻田和池塘,遠處是青青山坳”
“嘿嘿!這就對了!”他看見他爹,臉上浮現了多日不見的笑顏。
李德明也笑了,笑的很開心,因為他的話讓老父親聽了快樂。
可是他瞬間發現了一絲不尋常的表情,那是他從未查覺過的,憂鬱的,嚴肅的,是凄楚又無賴地。
在老父親臉上,第一次出現那樣可怕的狀態。
李德明的心在顫抖,臉上的笑容變得僵硬。
“德明,有一天,我走了,把我就埋葬在這裏,這裏是我最後喜歡的地方。”
“爹,看您都說了些啥?”
李德明在心裏已經答應了父親。
只能默默地祈禱,老父親能健康,平安,長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