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八.世界上最笨的人
隔天,早上八點多,趙德彬正在和張思明、馬華成一起在一張桌子上吸溜稀飯,王江平和史金柱都粘在自己的座位上,盯着電腦屏幕的眼睛直勾勾的,任憑稀飯和鹹菜的香氣往鼻孔里鑽,也絲毫不動搖。
小王進門的時候,張思明剛剛從趙德彬的碗裏偷了兩根鹹菜,也不知道他一個申滬人,為啥比北方人還能吃咸;趙德彬正把自己碗裏的水煮蛋轉移到馬華成那邊,然後把馬華成碗裏的茶葉蛋叉進自己嘴裏。
一見小王來上班了,趙德彬招呼道:“小王,你的飯在那邊,快吃吧,吃完了正好去售票處。”
小王憨厚地笑着,從外套內袋裏拿出飛機票,遞給趙德彬道:“總經理,票吾已經買好了。”
趙德彬放下飯碗,順手在馬華成的背上抹了兩把,才接過飛機票,一邊檢查票面信息,一邊隨口對小王問道:“這麼早,你就把票買回來了,你今天幾點出的門啊?”
小王憨憨地答道:“總經理,吾怕買勿着,天還莫亮的辰光,就出門了。”
趙德彬有些哭笑不得:“這麼說你四五點鐘就去了?那會售票處沒開門吧。下回別去這麼早了,晚點也不耽誤。”
小王點點頭,又搖搖頭,咧嘴笑道:“總經理的事重要,吾早點過去排隊,穩妥點。”
看着小王忠厚老實的笑容,趙德彬不得不感慨,小王這傢伙雖然反應有點慢,但心眼是真的實誠。
大抵是聰明人多是脾氣大的,笨人反而脾氣比較好。
趙德彬就是個急性子的聰明人,他的脾氣不太好,要不然,在他年輕的時候,也不會總是打架。
也就是他歲數上來之後,又在商場摸爬滾打那麼些年,知道發火也不能解決問題,這才收斂了很多。
趙德彬生平最煩跟慢性子的笨人打交道,似乎在他的眼裏,笨好像是罪過一樣。
這就看出小王的“過人之處”了。
即便是在趙德彬教過那麼多的學生,當小王也能排在他所見過的最笨的人第二名。
第一名,趙德彬至今記得清清楚楚,那位名叫“邢愛麗”,是當初趙德彬在技校時帶過的一個女徒弟。
當時,趙德彬畢業后,分配到了一所技校當老師。
那會,技校不僅只是學校,裏頭還有不少機器,時常要生產些東西。
作為老師,趙德彬偶爾也要去車間值班。
邢愛麗就是趙德彬在車間裏的徒弟之一。
九十年代初,深冬的某天,趙德彬和邢愛麗在車間裏值夜班。
作為老師,趙德彬是不用幹活的,都是讓手下的徒弟干,他只需要看着點就是了。
趙德彬坐在屋裏,烤着爐子看書,機器在外面轟隆隆轉着。
趙德彬只需要在每次機器停了之後,出去複位一下即可。
然而,天實在太冷,到了半夜,趙德彬手裏的C++都不香了。
於是,他把邢愛麗叫過來,對着徒弟說道:“師傅先回去睡會,你呢,就在這看着機器。等機器停了,你轉下把手,把機器複位,再按一下扭,機器就能再動起來了。就這麼簡單,知道了嗎?”
邢愛麗點頭:“知道了,師傅你去睡吧。”
於是,趙德彬頂風冒雪地摸回宿舍,鑽進了被窩。
剛進被窩,裏頭是冰涼冰涼的。
趙德彬好不容易把被窩捂熱了,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然而,沒一會,趙德彬就聽見宿舍門被“砰砰砰”地敲響了。
趙德彬害怕車間裏有什麼,趕緊睜開眼睛,問道:“誰啊,什麼事?”
門外傳來了邢愛麗焦急的聲音:“師傅!不好啦!你快去看看吧,機器不轉了!”
趙德彬連忙爬起來穿衣服,一邊穿,一邊在心裏犯嘀咕。
不對啊,自己走的時候,機器還好好的,怎麼這會就不轉了?
於是,趙德彬又頂風冒雪地回了車間。
到地方一看,趙德彬就氣不打一處來,開口便是數落邢愛麗:“我不是都告訴你了嗎!機器停了之後,你要轉下把手,複位好了,再按一下按鈕,你沒聽見嗎!”
“這麼點小事,你還要過來麻煩我!”
邢愛麗把腦袋點得跟雞啄米似的:“好,好,師傅,我記住了,你趕緊回去睡吧。”
趙德彬又雙頂風冒雪地回了宿舍,這時候的雪已經到了腳脖子,趙德彬的棉鞋都濕了。
好在宿舍的爐子還沒熄,被窩還算熱乎,趙德彬趕緊脫了衣服,鑽進了被窩。
在趙德彬美夢正酣的時候,恍恍惚惚間,趙德彬又聽見宿舍的木門被大力敲響了,伴隨而來的還有邢愛麗驚惶的聲音:“師傅!不好啦!機器又不轉了,你快去看看吧!”
趙德彬一股無名之火湧上心頭,沒好氣地吼道:“你是不是又忘了轉把手了!”
“師傅,我轉把手了,真轉了!”
趙德彬暗罵晦氣,不情不願地穿回了衣服和浸濕了的棉鞋,又雙叒鑽進了風雪當中。
好不容易到了車間,一看機器,趙德彬氣得七竅生煙。
他憤怒地指着機器上的按鈕,氣勢洶洶地質問道:“我不是都說了嗎?轉把手,按按鈕,你踏馬按了按鈕了沒有?”
“噢……”邢愛麗的臉上浮現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師傅,原來是這樣啊,我還尋思着這回我都轉把手了,怎麼機器還是不轉了。”
“你踏馬真是彪得不吃食!”趙德彬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把機器拍得“咣咣”響:“你是不是豬腦子?我都說了這麼多遍,你怎麼還記不住?你有沒有用心聽我說話,啊?”
實際上,趙德彬只在嘴上罵罵,已經是看在邢愛麗是女生的份上了。
在九十年代初,還是“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世道。
作為師傅,徒弟不聽話或者活乾的不好,那還真可以隨意打罵,誰也不會多說什麼,在徒弟看來也很正常。
畢竟,不打不成材么。
要是趙德彬攤上了邢愛麗這樣的男徒弟,他的巴掌估計就不是落在機器上,而是邢愛麗的身上了。
然而,不管趙德彬怎麼罵,邢愛麗的眼珠子就一直粘在趙德彬的衣服上。
等趙德彬罵完了,邢愛麗才弱弱地說道:“師傅,你別生氣,氣大傷身。“
“我看你工作服髒了,要不,我給你洗洗工作服吧?”
“我踏馬……”趙德彬像是一個猛拳打在棉花上,一口氣沒上來,被噎得直翻白眼。
最終,趙德彬只得自認倒霉,又雙叒叕地回了宿舍。
經過這次,趙德彬是真的折騰累了,他躺下之後,倒頭邊睡。
這一回,總算睡得時間長了點。
然而,天還沒亮,趙德彬的宿舍門再次被敲響了。
“師傅,師傅,機器……”
聽出了是邢愛麗的聲音,趙德彬惱怒地從床上坐起來,咆哮道:“轉把手!按按鈕!你還讓我說多少次!”
“哦哦哦,師傅,我知道了,那我回去了,你快睡吧。”
“你踏馬快給我滾!”
三十年過去了,那個三九天夜裏發生的事,趙德彬仍舊記得清清楚楚。
若不是小王是土生土長的申滬人,趙德彬真會懷疑,是否小王還有個叫作“邢愛麗”的親姊妹。
後來,等趙德彬離開技校的時候,邢愛麗已經嫁人了,老公好像還挺有錢的,趙德彬也就在同事那邊聽了一耳朵,好像說邢愛麗過得挺好的。
趙德彬年輕的那會,受不了邢愛麗的笨,只覺得世界上最笨的人,應該也就她這個水平了。
上了年紀后,他才開始覺得,邢愛麗的脾氣那麼好,心態也如此樂觀,她的日子肯定能過得不錯。
正因有邢愛麗這種大聰明“珠玉”在前,面對小王的時候,趙德彬才能耐得住性子,好言好語地交流。
現在想想,笨也不是什麼大事,只要他肯多說幾句、多問幾句,笨人也能把事情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