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回憶,突襲
弗林還是沒能理清這幾天發生的狀況。
轆轆作響的馬車輪子碰撞着顛簸的路面。黑暗的狹小的車廂里,旁邊負責押解的軍士始終一言不發,弗林甚至聽不到他的呼吸聲,只有鎧甲片相互撞擊的金屬聲和他手腕上鐐銬帶來的負荷感能提醒他這片黑暗的真實性。
他無法判斷過去了多長時間,事實上,他對時間流逝已經失去了感應。五分鐘,或一個禱時,他區分不了。眼前的黑暗如同深沉的泥沼,他只要凝視一會,就會陷入回憶的亂流之中。
一副畫面飄過,他努力將注意力集中到上面去。海邊,沒記錯的話,這應該是某一段記憶的起點。他又一次嘗試起回溯。海邊,然後是,漁村。是的,他來到了一個小村子——
“您好,請問您是……?”一位執事模樣的年輕人迎上來,鑲銀邊的灰白色長袍,十字燭台銀吊墜,純白圍面布,亞麻色頭髮,藍瞳和泛着赤色的眼眶……嗯,這是哪一片的人口特徵來着?刺痛,繪着猙獰眼影的藍瞳面孔閃過,那人正吼叫着,鮮血從嘴角流下,滴在黯淡無光的胸甲上……是的,這個人和他很像,弗林對他很熟悉……可他是哪裏人,不,他是誰?疼……
“長官?您不舒服嗎?”年輕人問道,但他臉上的神情與其說是關心,倒不如說是看出什麼之後的冷漠和厭煩。“沒事。”弗林擺擺手,卻驚訝地發現他連一個標準的單詞都吐不出來。那一聲“沒事”幾乎是從什麼未經馴化的野蠻人,不,野獸嘴裏吐出來的。那年輕人顯然被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右手背到身後了。很高的警惕性,但這種反應速度還是太慢……清醒點!弗林猛然意識到他正在和人說話,用力清了清嗓子。這一下讓他疼的幾乎要吐血,不過總算能說清楚話了。他先為失禮道了個歉,然後解釋說他是曾參與護送公主聯姻船隊的士官,因遭遇海難而漂流到這裏的海岸上,他醒過來時只記得這些。年輕的執事點了點頭,掏出一個小本子用針尾筆記錄了些什麼,然後招呼附近的一位教徒過來給他安排住處。
那教徒似乎是位女性,但全身上下都被紅黑二色的長衫罩的嚴實,臉上纏着黑色圍面布,只露出一雙略帶緊張的眼睛。她看了他一眼,隨後低頭道:“請隨我來。”顯然她在努力地發出標準的帝國通用語的音節,但地區口音的痕迹實在難以掩蓋。只是弗林依然記不起這些發音特徵屬於哪個地區。隨後教徒遞給他一塊潔白的圍面布。他看了看,有些生疏地把它繞過後腦裹住口鼻。布上的不明氣味和窒息感隨之而來,弗林卻反倒更加清醒了幾分。他緊跟着小步前趨的教徒,穿行在村莊的小路間。
這個漁村距海應該不是很遠吧,也許是這個緣故,空氣肉眼可見地泛着慘白,潮濕咸腥,如同海浪沖刷出的泡沫。村莊的房屋七扭八歪,大大小小,也算錯落有致,屋頂晾着乾燥的海產,牆壁多是木質和磚石混搭,因久經風吹日晒而顯出一副斑駁的灰褐色。這裏的建築風格和這些房屋的選材一樣破落,路角一顆垂滿藤條的枯死的大樹插在路中間,也並不破壞氛圍。來來往往的村民們似乎比這些愁悶的建築和枯樹還要頹敗,每個人都低着頭來去匆匆,但即使如何衣不蔽體,每個人的下半臉都矇著一層完好的圍面布。穿行其中的教會人士們的黑白紅制式長袍尤其顯眼,有些村民們排着隊,從教士看管的馬車上領着什麼。沒人說話,弗林忽然有個念頭:蒙在每個人臉上的圍面布,
其實是為了遮掩嘴部某些不可癒合的傷口?
那位女性教徒,領着他穿過蜿蜒起伏的小路,繞過一大片時密時疏的建築,來到一片小樹林前。一條路通往樹林裏,路的盡頭是一間整齊得多的小木屋,似乎沒什麼年份。教徒向他俯身,低聲說:“內有爐火,食物和衣物將在驅邪後送來,請您稍等。在此之前,不要離開這片樹林,不要解下圍面布。”弗林沒說什麼,回禮致謝。教徒行禱告禮后離去,自始至終沒抬過一次頭。
弗林沿着小路前進,打量着周圍的樹木。手形細葉,深綠,又是他記不起來的樹種。越往深處走,白色的霧氣越發深重,幾乎要凝成液滴一般,在空氣中形成隱約的白色紋路。他踱步到門前,手碰到那把未插上的大鐵鎖的一瞬間,無邊的驚惶與惡意從門縫四溢而出,直衝向他的眼睛——
馬車忽然劇烈地震顫了一下,密封的車廂內,重心的快速漂移讓弗林迅速從回憶中恢復過來。車廂快要翻了。軍士似乎也剛從昏昏欲睡中驚醒,他不知摸到了哪,一把拉開後門。強光從後門射入,馬車沒有偏轉到側翻的程度,又倒回來。軍士看了弗林一眼,-從後門跳出去,又把車門關上。弗林強忍着突然出現的光線,模糊地看到他手上握着的鑰匙和車門上的金屬光澤。鎖。車門合上,金屬齒的咬合聲響起,光芒再次被黑暗吞噬。弗林跪坐在地上,甩了甩頭,強迫自己思考起來。
剛才那一下,應該是什麼東西造成的衝擊,而車廂並沒有被實體物擊中的聲響等反應,也就是說,命中馬車的應該是凝聚的靈塵,或是法力什麼的。突襲嗎?為了救我……或者殺我?弗林想不到合理的解釋。他算什麼,值得上一個魔法師或術士來襲擊教宗親自欽點的秘密押解馬車。
不過很快疑慮就打消了。細小的金屬摩擦聲傳來,車門打開了。弗林看見軍士隨手將鑰匙丟在地上,渾身緊繃著拔出佩劍,雙眼從未離開過旁邊的某個方向。弗林連滾帶爬地鑽出來,就看到一頭……人,應該說是,人形的惡魔。
那生物下半身還穿着長褲和軍靴,上半身卻完全赤裸,軀幹骨瘦如柴,肋骨突出,脅下卻生着一排肥碩的觸鬚。此外,那人的腋窩下和背部也伸出兩對沾血的長肢。他干縮在下顎上的嘴正飛快聳動着,是在……吟唱咒文?一位擎着塔盾的重甲軍士正緩步向弗林兩人的方向後退,旁邊倒着幾具白袍屍體,應該是隨行的教士。“轟!”,在怪物手間結成的半透明光彈打在塔盾上,軍士被撞倒在地,隨即爬起,只是腿腳已明顯不太靈便。“走!我拖住他!”他沒有回頭,吼道。弗林身旁的軍士沒有耽擱,將腰上長劍連鞘解下扔向盾衛,然後一手抓住弗林的胳膊跑向距怪物最遠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