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狹小的空間堆滿了溫熱的蒸汽,擁擠中似乎有一瞬的凝滯。
許拾月臉上的驚慌還沒有消散,放在陸時蓁手臂上的手卻要扶不扶。
沾濕的手指貼在陸時蓁裸露在外的小臂上,虛握疏離的感受格外清楚。
小球配合打開的照明燈光將整個空間點亮,打濕的長發貼在許拾月的臉上,掛着幾顆水珠的眼睫不受控制的眨動了兩下,透着無所依靠的羸弱戒備。
陸時蓁知道許拾月不信任自己,佯做自己為了站穩已經分身乏術的樣子,道:“喂,你扶好,地上都是水,別帶着我也倒了。”
陸時蓁的聲音含着點抱怨,但也正是因為這負面的情緒,反而讓許拾月放了些心。
她既然分身乏術,也就不會有什麼機會對自己動手動腳。
門已經從外面被人打開,逐漸變涼的積水一點點吞噬着許拾月腳掌的溫度。
儘管厭惡,儘管想疏離,但溢水的瓷磚地面實在是太滑,周圍的情況又看不到,許拾月垂了下眼睫,選擇了聽一次陸時蓁的話。
不過就是個趁手的工具罷了。
抱着這樣的想法,落在陸時蓁手臂的力氣終於實了幾分,附着少女掌心難得的溫熱。
許拾月就這樣緩慢而又小心的重新站穩她的身體,而陸時蓁則在一旁安靜的支撐着,真就像是在做一隻沒有生命的導盲杖。
熱氣縈繞在緩慢移動的兩人之間,淡淡的玫瑰香氣落在許拾月的肩頭,難得的和平。
許是因為失去了視覺,她在其他感覺上都變得靈敏了許多,就好像此刻她在那安靜的玫瑰香氣中還嗅到了一點其他味道的味道。
不是很濃,寡淡的被蒸汽裹挾住,偏偏又恰巧的落在了她的鼻尖。
微涼中帶着凜冽,是酒精的味道,卻也不是很確認。
安靜中有倒吸的風聲微弱的陸時蓁的耳廓。
輕嗅就像是小動物的試探,暖烘而潮濕的鼻息撓得人心痒痒。
陸時蓁很少與人有親密的接觸,對什麼都有些敏感。
她不是很喜歡這種痒痒的感覺,轉頭去想要查看一下原因,心跳卻猝不及防地漏跳了一拍。
淺白色的浴巾將少女的私隱遮住,水珠劃過鎖骨緩慢的在邊沿塗上更深的顏色。
那原本蒼白無血色的小臉被周遭的熱氣烘的紅潤,連帶着肩胛鎖骨都染上了這抹顏色。
許拾月不知何時垂下了她的眼睫,就這樣平靜又專註的微微朝陸時蓁這邊微微側過臉,剛剛給她帶來瘙癢的鼻尖輕輕聳動。
她自己可能意識不到,但旁人卻看得清楚。
就像一隻肆意妄為絲毫不覺得自己行為冒犯的貓。
其實也說不出許拾月這個行為是不是太過親昵,畢竟陸時蓁做為她的導盲杖被她握在手裏,兩個人之間的距離現在還沒有一厘米遠。
但彷彿偏偏就是因為如此,讓周圍的熱氣堆積着久久揮散不出去,陸時蓁就這樣看着許拾月像貓咪一樣湊過來輕嗅的動作,心跳竟慢慢莫名變得快了起來。
陸時蓁沒有多少人際交往的經歷,也無法解釋這究竟是為著什麼。
時間慢慢流逝,一旁的鏡子退去了霧氣,許拾月平靜的臉上逐漸浮現出幾分厭惡:“你喝酒了?”
清冷的嗓音蓋過了周圍溫熱的氣流,霎時間,陸時蓁脖頸處的微癢也好,失衡的心跳也罷,統統四散遁逃,消匿無蹤。
風彷彿在此刻活了過來,落在陸時蓁的身上,讓她毫不意外的也聞到了自己身上的味道。
原本淡不可聞的酒精被熱氣烘托得濃了幾分,她看着許拾月臉上的表情,瞬間就意識到她誤會自己了。
——她真沒喝酒。
只不過是剛才想事情想餓了,背着孫姨又多偷吃了一份她下午做的酒釀圓子……
說起來陸時蓁能這樣快速趕到浴室救下許拾月,還是託了這碗酒釀圓子的福。
要不是她偷偷下樓覓食補充能量,根本不可能這麼迅速的執行系統給她預警。
真是成也是酒釀圓子,敗也是酒釀圓子。
陸時蓁彷彿看到那時刻懸在頭頂的“-1”旁就要落下一個“未成年酒鬼”的標籤。
這樣沉重的代價她承受不起,忙在許拾月給自己定性前,獻寶般的解釋道:“吃酒釀圓子嗎?桂花味的。”
許拾月神色一頓,聲音算不上有什麼變化的答道:“謝謝,不用了。”
“哦。”陸時蓁有些遺憾。
她今天還聽孫姨說,酒釀圓子有健脾開胃,促進血液循環的好處呢。
接下來的路沒有再說話,兩個人很快就走出了衛生間這個彈丸之地。
陸時蓁看着許拾月穿上了她放在外面的鞋,未曾停留的撤去了那隻護在許拾月腰際的手臂。
原本緊靠在後方、令人安心的支撐就這樣消失了。
許拾月不知道怎麼的空了一下,但半秒都沒有就又恢復了原樣。
漆黑的一樓不知什麼時候被人打開了燈光,明亮亮的將她模糊的視線塗上一層淡淡的顏色。
連帶着還有那個此刻只作為自己的導盲杖,被自己握住手臂的人。
對於許拾月來說,這是她認識這個人這麼久以來,她對自己真正有禮貌的一次。
這個認為很是奇怪。
明明許拾月比任何人都知道,身邊這個人是最冠冕堂皇、虛與委蛇的了。
想不明白,也不想費精力去想這些沒有意義的事情。
許拾月略微放開了她握着陸時蓁手臂的手,披上放在外面的浴袍,禮貌而滿是距離的講道:“那我就不打擾陸小姐吃夜宵了。”
夜色沉沉,每一扇窗戶都是塗了濃墨的畫布,倒映着房間裏的景象。
寬大的浴袍將許拾月整個身子都罩住,纖細的小腿從裙擺下露出,綳起的跟腱連起一道削瘦的線條,同那柔軟的毛絨有些違和。
光對她來說並不是什麼重要的輔佐道具,踩在樓梯上步伐依舊緩慢。
紅色的玫瑰靜默開在走廊的花瓶中,陸時蓁沒有欣賞的心思,只覺得每一隻不被固定的花瓶對許拾月來說都是一份潛在的危險。
原主這樣的安排明顯是沒有考慮過許拾月的情況,甚至於她就是故意的。
不然她怎麼找借口要許拾月“賠”自己些什麼呢?
陸時蓁真的是佩服這位原主無所不用其極的手段,沒有猶豫,上前就扶住了許拾月:“晚上吃太多甜的也不好。”
“不用。”許拾月下意識的就選擇了拒絕。
她說著就要將自己的手臂從陸時蓁手裏抽出。
卻依舊沒能成功。
陸時蓁並沒有鬆開許拾月的手。
她當然知道自己在許拾月心裏是個什麼樣的人,但她更知道花瓶一旦被撞破,首先劃破的就是她探在前面的手。
她現在又一直拒絕治療,拖久了身體肯定吃不消。
陸時蓁已經想過了,既然要重新獲取許拾月的好感與信任,就免不了同她接觸扣分。
就像是對人類有敵意的貓咪,一開始肯定無法避免被抓傷,但到後面,貓咪察覺到你對它沒有敵意威脅,它就會露出它的肚皮,躺在你的懷裏打呼了。
陸時蓁也不奢求許拾月躺在自己懷裏打呼,日後反應過來,多給自己漲點積分就行了。
現在,扣分就扣分吧。
陸時蓁心一橫,又對許拾月講道:“你沒聽過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嗎?”
少女的聲音里被故意帶上了幾分傲慢,握着許拾月手腕的手卻沒有那樣偏執的勉強。
許是有了剛才在浴室里的接觸,亦或者今早的證明,許拾月罕見的沒有再拒絕這個人的幫助。
陸時蓁擔心自己說多錯多,一路上也沒有跟許拾月找話題,兩人很快就走到了她房間的門前。
折騰了一通,泡澡驅散的疲憊感又重新附在了許拾月的身上。
她先陸時蓁一步走進了房間,卻不想陸時蓁扶着她手臂的手並沒有放開,還有再將她往裏送的動作。
月光落進沒有開燈的房間,在少女的臉上浮現出了許多戒備。
許拾月感知着步伐下自己跟床的距離,偷偷將手摸進了口袋。
一步,一步……
就在許拾月被陸時蓁扶着就要坐到床上的時候,忽的有一隻手護住了她的膝蓋。
少女藏在口袋裏的手幾欲發作,卻在同時聽到耳邊傳來一聲提醒:“小心。”
陸時蓁的手就這樣擋在床頭櫃跟許拾月的腿之間,帶着幾分嫌棄的挑挑揀揀,對許拾月道:“嘖,這個床頭櫃跟你房間的不搭啊。”
“行了,我困了,明天再找孫姨給你換吧,真的太丑了。”
沒太有形象的哈欠聲穿過許拾月的耳朵,少女微微怔了一下。
不等她反應,陸時蓁原本停在她膝側的手就利落的撤了出來。
黑暗中彷彿有人影朝門口走去,許拾月看到有一束光暈劃過她的視線,接着便消失了。
房間又重新恢復了它原本的安靜死寂,停留在手腕膝蓋上的溫度卻遲遲沒有消散而去。
許拾月就這樣看向那扇門的方向,被月光點亮的眸子裏翻湧着晦澀。
她不會忘記,她現在這個床頭櫃是當初陸時蓁費盡心思,花大價錢買來,擺在這裏討好自己的。
誠然這人剛才的所有話都可以用陰晴不定來解釋,那麼那隻迅速精準的橫在她的膝蓋與床頭櫃之間的手又該怎麼說?
這個床頭櫃的高度很不合適,醫院裏的那個也不合適,許拾月看不見,稍不留神就會磕到。
可無論是在這裏還是在醫院,從來都沒有人在意過她的這個問題,即使偶爾她的膝蓋會被這尖銳的拐角磕到青紫。
這是第一次,有人站在她的角度,為她考慮一件事情。
可這個人卻是陸時蓁。
她,究竟想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