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罪惡
是夜,大雁城褪去白日的喧囂,與土地上的子民一同沉沉睡去。
在這樣的夜晚,還有一個人醒着——
葉行川和蕭北都因為醉意,早早睡去,而周頌有預感,這個夜晚不會安寧——起碼在周頌問出「「百里」是誰」這個問題之後。
周頌躺在床上,靜靜地等着危險降臨。她合上眼,感受着窗外吹過的風聲,樹葉簌簌,不多時,她便聽到窗欞輕響,證實着她的想法。
她聽着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重,也越來越急促,好像是迫不及待想解決掉獵物。
可惜從此人踏進周頌的房間開始,獵物的身份早就發生了變換。
刀刃反射的月光閃過周頌的面龐,她知道現在正是時候——她猛然起身,一腳踢向此人揮刀的手。
「哐啷」
刀刃應聲落地,周頌欺身向前,直接將站在床邊的人按在地上。
「看來我想的沒錯,越琅。」
周頌宣告着入侵者的名字,越琅美麗的面龐染上了憤怒。
「放開我!你沒資格碰我!」
周頌捂住她的嘴:「小聲點,我們兩個來談談。如何?」
越琅恨恨地咬着牙,她想反抗,但她根本不是周頌的對手,只能屈辱地點點頭。
「你不是想知道越百里是誰嗎?我告訴你,他是我父親。」
周頌挑挑眉,對這個答案並不意外,她更關心自己的生母和這個「越百里」是什麼關係。
越琅見周頌沒說什麼,便慢慢地將這個故事講了下去——
在天鷹國的邊陲小城裏,有個叫拓藍雅的女人,喜歡上了一個浪跡天涯的行腳商越百里,他們一見鍾情,在互相表明心意后,便成為了一對幸福的戀人。
像大多數有情人一樣,他們成親了,一年後誕下一個可愛的女兒,成了其樂融融的一家三口。
「阿爹,你看,我抓到了蝴蝶!」
憨態可掬的小越琅逮住一隻蝴蝶,小心翼翼地裝進玻璃罐子裏,一臉神氣地向越百里展示。
越百里看着這個水靈靈的小女孩,活像當年向自己展示曇花時的拓藍雅,忍俊不禁:「我們阿琅真是越來越厲害了。」
越百里摸摸小越琅的頭,越琅的表情便更加張揚。
「我要給阿娘看!」
小越琅興高采烈地跑到拓藍雅面前,拓藍雅正在照料自家的小花園。
他們住在沙漠裏,花朵在極端環境下很難存活,但拓藍雅總是能把花朵照料得很好。
「阿娘阿娘,你快看,這是什麼?」
小越琅輕扯拓藍雅的衣裙,拓藍雅笑靨如花地蹲下,與她平視:「這是——這是什麼呢?阿琅能告訴阿娘嗎?」
「是蝴蝶!」
拓藍雅溫柔地捏捏小越琅的臉:「阿琅真棒,那你能告訴阿娘,蝴蝶一般在哪裏才可以找到呀?」
「綠洲里,我是在附近的綠洲里找到的!」
「可是你把它關起來,它就不能回到綠洲了。」
拓藍雅故作惋惜地嘆了口氣。
「它不能和我們待在一起嗎?」小越琅眨巴着大眼睛,不舍地看着在罐子裏掙扎的蝴蝶。
拓藍雅堅決地搖頭:「它不能永遠待在罐子裏,它還要飛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可是阿娘,我也沒有到過很遠的地方。」
最後,一家三口還是走到了綠洲,將蝴蝶放生。蝴蝶從罐子裏爬出來,抖抖翅膀,在他們的注視下越飛越遠。
「阿爹阿娘,綠洲外面是什麼樣子的啊?」
越琅從一出生便在沙漠裏,除了漫天黃沙,孤煙落日,最多只見過蒼翠綠洲。
沙漠一望無垠,沙漠中的百姓很少想過要跨過它,對普通人來說,跨越沙漠無非是在與掌管沙漠的神靈作對,沙漠就像一座沒有鐵網的牢籠,將大漠子民困在其中。
「阿雅,我們遲早要走出這裏。」
在和往常一樣的夜裏,越百里躺在床上,突然發出感嘆。
「可是這很危險。」
「我知道,但我以前也在沙漠和其他國家間流浪。」
「那時候你只是一個人,可現在不一樣了,我不會同意拿一家三口的生命開玩笑。」
「聽我說,阿雅,我們不能這樣對她,這不公平。」
「外面很危險。」
「外面很美。」
拓藍雅沒有再說話,並且在未來的一周里都沒有和越百里講話。正當越百里感到失望,像往常一樣鑽進被窩時,本該早就睡着的拓藍雅輕輕地拍拍他的背。
「我覺得你說的是對的,天鷹國的子民應該像鷹一樣,不能永遠困在一個地方……」
話還沒說完,越百里便激動地將拓藍雅拉起來,深深地吻了下去。
第二天一早,他們便開始準備行李乾糧,向沙漠外進發。
路程少不了困難,但越百里經驗充足,每次都能化險為夷。
他們停停走走,大概用了半個月的時間,走到了雲歸國附近,越百里商人時期的朋友接待了他們。
拓藍雅和小越琅是第一次來雲歸國,對一切都充滿了好奇,他們到處走,終於走到了雲歸國最繁華的地區——白玉京。
他們以為生活會越來越好,不用回到貧瘠的沙漠裏,可以在這個美好又舒適的地方幸福地活着。
然而,本該絢爛繁華的未來,卻變成了一段揮之不去的噩夢。
「就是在這裏,你們周家人毀了我爹、我娘,毀了我們全家!都是你們毀了我們!」越琅情緒激動起來,聲音也愈發大,「我恨你,我恨你們,恨不得把你們千刀萬剮!」
周頌也越來越難以冷靜了。
「我問你,為什麼會被周誠搞大肚子?」
她完全沒有之前的應對自如,她心裏好像知道了答案,但她不敢承認。
「還不是他強迫我!他跟你爹一樣,都是禽獸!」
「你告訴我,你還有什麼隱瞞的,我幫你!」
「幫我?我才不信你!你就是一個破壞他人家庭的孽種!」
越琅徹底失控了,她的歇斯底里把蕭北和葉行川都引來。
聽到越琅的話,周頌一愣。越琅便用力推開她,快速搶去掉落在地的刀刃,抵在自己的脖頸間。
「越姑娘,你別衝動!」蕭北喊道,但這樣的挽留,顯然太過無力。
「正好你們都來了,」越琅無力地笑笑,「蕭公子,葉公子,你們的救命之恩,越琅無以為報。」
周頌聽着她的話,心裏很不是滋味,就因為她姓周,所以周家人的罪行都要推到自己身上嗎?明明是她救了越琅啊……
「周頌,」越琅面向周頌,面上呈現出臨死的平靜,「跟你流着同樣的血,我覺得噁心。」
說罷,鮮血噴洒,直直地濺到周頌的身上,她沒有躲開,她眼睜睜看着自己救下的人,在眼前自刎。
「……來人,把這些都處理掉。」
沉默良久,蕭北終於開口,他的嗓音沾了幾分嘶啞。
「很晚了,周姑娘,我重新給你安排一間房。」
「不用了。」周頌擦了擦臉上的血,便沖了出去。
這是報應,她都知道。
她一直討厭自己身上流淌的周家的血,但她從來沒有像今晚一樣,為自己的存在感到罪惡,感到噁心,噁心到胃裏翻江倒海,嘔吐不止。
她從來沒有這麼狼狽過。
「你的臉色很差。」
周頌找了個洗漱的地方清洗乾淨,準備回房,卻遇到了葉行川,或者說,葉行川一直等在她的房外。
「葉行川,我好像能理解你為什麼那麼恨我了。」
周頌勉強地扯扯嘴角,她在葉行川面前,永遠是一副高高在上、冰冷無情的樣子,如今這張蒼白的臉,讓葉行川一愣。
「嗯,所以呢,你要給我道歉?」
葉行川看着周頌,內心五味雜陳,他是恨她,可當周頌不堪的過去都呈現在他面前時,他就會動搖,他就是一個善良正直到會為曾經的仇人心軟的人。
周頌為他的單純感到可笑,但又無比渴望,那正是她所缺少的東西。
「你要是憐憫我,就不要用這種跟狗一樣天真的眼神看我。」
然而她嘴上永遠不老實,葉行川瞬間被她的話激怒了,敢情他的一腔真情只是感動了自己。
「你……!!」他惱羞成怒,一把拉起周頌的手腕,將她按在了牆上。
這是葉行川第一次居高臨下地看着周頌,然而周頌的表情反而越來越興奮。
「我就是這麼一個無可救藥的人,葉行川,你那麼好,不如來安慰一下我?」
周頌勾着葉行川的衣領,將兩人的距離拉近。明明看起來葉行川是那個掌握全局的人,但他還是被周頌逗弄得滿臉通紅。
「我看你根本不後悔。」葉行川氣得牙痒痒,他非常後悔自己還因為擔心一直等在門口,真是一顆真心餵了狗!
「我當然後悔,不過你能來主動找我,我很高興。」
周頌笑笑,放開他的衣領,把唯一固定住頭髮的發簪摘下。
「你要幹什麼?」
「放心,很快的。」
說著,周頌用力將發簪扎進了葉行川的手上,由於沒有防備,葉行川痛呼出聲,周頌發誓,那是她從葉行川身上聽過最惹人憐愛的聲音。
「你聽聽,鈴鐺是不是又開始響了?」
周頌笑着劃破自己的手,鮮血立刻湧出。
若真如蕭北所說,召魂鈴不僅可以找回愛人,還可以讓男女之間魂魄轉換的話,那上次他們在二夫人房內,除了鈴聲,還有一個必不可少的條件——血。
如果一定要說一個人身上最貴重的東西有什麼,那麼一定是血液與魂魄,血液融合了千百年傳承之下的羈絆,而靈魂是驅動軀體的本源。
更何況周頌和葉行川同歸於盡時,各自的血液曾在一起糾纏。
重生之後,周頌一直在研究該如何換回靈魂,她能想到最可能的方法便是使兩人的血液相融,此前在二夫人房內,她只是做個嘗試,沒想到果真奏效了。
「你要是真可憐我,就幫幫忙,用你的靈魂,凈化我這具滿是罪惡的身體吧。」
「周頌!」
葉行川低吼出她的名字,但周頌無動於衷。
「乖,睡一覺就好了。」
周頌又詭異地笑了,她用沾滿血液的手牽起葉行川,然後兩人十指相扣。
「周頌,你真可惡。」
這是葉行川昏迷前說的最後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