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最後希望-2
上午的陽光正好,是最燦爛的時候,曬進病房裏,不冷不熱,是一種慵懶的暖。窗外的鳥兒嘰嘰喳喳的,陳奇躺在床上,打着點滴,昏昏yù睡。
大約一周前開始咳嗽,在宿舍樓下的社康站開了消炎藥吃了幾天,癥狀反而加重,之後開始咳血,胸口悶疼。到S城第一醫院拍了個胸透,結果顯示肺部yīn影。
“你親人呢?”醫生拿着X光片對着病歷寫着什麼,頭也不抬。
“在老家。”陳奇很老實地回答。
“都在老家?”醫生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微胖,看起來很是和藹——抬起頭來,扶了扶眼鏡,慢條斯理地問:“S城這裏一個親戚都沒有?”
“有算是有,我媽她表弟也就是我表舅他的大舅子的老婆的姐夫的大姨媽貌似在……”陳奇斜着頭看着醫生後面那盞rì光燈,努力回想。
“這麼遠的不算,近點的親戚,親戚——?”醫生連病歷也不寫了,雙手放在桌子上,直直地瞪着陳奇:“有沒有?”
陳奇突然間心裏有點發毛:“沒有。”
“老家哪裏?”醫生慢條斯理地問:“最好叫你家人來一趟。”
陳奇的腦袋突然間就像被灌入一整桶漿糊一樣,沒空間再裝進去什麼東西,可能想到的卻是一片空白:“家……人?”
“最好叫家人來一趟,很大幾率是腫瘤。”醫生合上簡歷,旁邊的打印機開始“嘶嘶嘶”地顫抖着吐出一些紅紅白白的小單子。
“去做個胸部增強掃描,支氣管探鏡,這些化驗單拿到樓下交完費後去抽血……”
醫生的話在耳邊飄忽似的遊盪,陳奇一句也沒能聽得進去。恍惚地接過醫生遞過來的病歷和化驗單便起身出門,連謝謝也忘了說。
腫瘤?
陳奇站在門外,拿着手機,家裏的電話號碼卻始終沒撥出去。
算了。想了想,陳奇把手機塞進褲袋,用病歷袋拍了拍腦袋,逕自往電梯走去。
家裏就先不告訴了。第一,這不還沒確診么,如果先告訴老爸老媽,省不得一頓瞎擔心;第二,雖然家裏所在的H城跟S城同在G行政省,可就算沿着海岸線最近的高速公路過來,少說也得七八百公里,家裏小城市又沒火車站,坐旅遊大巴得晃蕩仈激ǔ個小時才到,舟車勞頓的,就為了一個沒確診的腫瘤?
就是。先不告訴為好。陳奇拿着病歷袋,隨着人群湧進電梯。
“最好住院。”
“嚇?”支氣管鏡檢查室里,陳奇剛從床上爬起來,嘴裏噴的麻藥勁還沒過完,要不然這嘴可得張夠大的。
“先住院。就算不是腫瘤,這炎症也夠嗆的。找你的主治醫生安排一下吧,現在床位可緊張了。”
“可這……”
“喏,三個工作rì後來拿結果。”醫生遞給陳奇幾張單子。
陳奇苦笑着接過,往病歷袋裏一扔。這兩天的檢查前前後後花了幾千塊大米不說,受的這些罪可真讓人難受呀,但最難受的,這會兒還得住院。
住就住吧。陳奇一咬牙,反正有醫保報銷。
打電話找公司領導請假。好容易找醫生安排了床位。回宿舍帶了幾套衣服。自己去醫院旁邊的超市買了臉盆拖鞋毛巾。陳奇拖着一大袋東西在交費處刷卡時,後面排隊的大嬸關切地問家裏誰生病了平時要注意身體諸如此類,陳奇只是苦笑。
自己一個人跑來住院還有可能要挨刀子的這種情況,應該很少見吧。不過到時挨刀子可是要家屬簽名的——去去,呸。陳奇心裏想着,鬼才挨刀子呢。
“陳奇?”
吊瓶里的藥水一滴滴往下滴,陳奇恍惚間彷彿感覺全世界只有滴滴答答的水滴聲,冷不丁旁邊有人叫自己的名字,陳奇打了個激靈,睡意全無。
自小就是這樣,不管什麼時候都睡不沉。床底下一隻蟑螂爬過都能被吵醒。陳奇揉揉眼一看,是小護士。
“到時間換藥了,不是說好了,看到藥水快沒了要按這個鍵,我們才會來嗎?”小護士從床旁邊拉過一條電線樣的東西,線的最底端是一個以前老式風扇開關似的按鈕——這家醫院以歷史悠久醫生醫德好醫術高而出名,可設備還是有點老舊了點兒。
“我們鄉下孩子不會用這麼高端的玩意兒……”陳奇賴皮似的笑笑。
“得了吧你,你鄉下孩子那我這個伺候你這鄉下孩子的,又是什麼孩子?”小護士的嘴可不是誰都能說得過的。
陳奇於是閉了嘴,笑嘻嘻地看着小護士麻利地拿起藥瓶,用酒jīng擦擦瓶口,拔下掛着的已經快要空了的瓶子的輸液口,插進新藥瓶里,再把新瓶子掛上支架。
“喂,你叫什麼名字?”架子上的藥瓶子還在晃着,小護士推了車子準備出房門,陳奇在背後喊道。
小護士回過身來,抿了抿嘴,似乎那笑意正止不住地從眼裏溢出來:“你——猜?”
然而她並沒有等陳奇猜出她的名字——哪怕只是說出一個字,事實上陳奇還來不及說一聲謝謝,小護士就出了房間。門輕輕地碰了一下門框,“咔嗒”一聲,門鎖自動鎖上了。
陳奇的心裏也輕輕地咯噔了一下。說不清楚為什麼,不是心痛,也不是觸動,總之是種很奇妙的感覺。
住院的前兩個星期,大大小小的檢查做了十幾項,X光,增強CT,支氣管鏡,肺部穿刺,到最後連醫生都煩了。咳嗽癥狀在吃了幾天消炎藥后就銷聲匿跡了,可這胸部的yīn影……醫生也不明所以,按照慣例排除癌、結核等等種種病症,把一切可能都排除掉后,yīn影,這該死的肺部yīn影,就像一塊白衣服上的污漬,怎麼也去不掉。就在醫生躊躇着是不是要再來個穿刺什麼的時候,有天陳奇突發奇想,讓醫生又給自己拍了個胸透,結果顯示,yīn影消失了。
對,不明所以地出現,又不明所以地消失掉。陳奇心裏想着,這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哇。想着想着,就想到小護士那淺淺淡淡的笑上去了。
小護士應該十仈激ǔ歲,看樣子是護理學校剛畢業出來實習之類的。打針拔枕頭的時候其實陳奇比她還緊張,弄不好就“血流漂杵”的。但陳奇又天天盼着她來給他打針拔針頭。所以儘管炎症和yīn影都消失了,可陳奇就是死活賴着不肯出院。又拖了個把星期,連醫生都不願意了,下了最後通牒,說這個月呼吸內科住院病人劇增,醫院床位不夠,醫生人手不足之類,反正言下之意就是您這生意俺們不做了,客官您趕緊走得了。所以今天是住院的最後一天,不管怎麼都得出院了。陳奇想着想着突然覺得有點兒傷感。
第二瓶葯滴得很快,半小時就完事兒了。陳奇這回很聽話地按了小護士說的那個按鈕,來的卻不是她。
拔了針頭,陳奇起身收拾東西。洗刷用具,充電器移動電源,平板電腦,手機,一樣不能落下。陳奇把背包拉鏈拉上時才想起,這身病服也得換掉了。可衣服已經塞在背包最底層了,於是陳奇只能又把包掏了一遍。
重新穿上自己的衣服感覺真的不錯。陳奇心裏想。醫院的病服,也不知道被多少人穿過,雖說都經過消毒,可穿在身上總感覺渾身不自在,彷彿哪裏都帶着刺兒似的。這會兒終於舒坦了。
經過護士站的時候陳奇特別往裏面瞄了幾眼。林妙不在。
林妙就是小護士的名字。她沒告訴過他,可他能看見她的胸牌,上面寫的就是這個名字。除非她一直用別人的胸牌,不然,林妙,就是小護士,小護士,就是林妙。
她不在。
陳奇心裏空空的。
算了,走吧。有緣自會再見。
陳奇心裏想着,一腳邁進電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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