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零章 斑斕猛虎嗅薔薇(一)
閃耀的英雄穿着黃金聖甲,卻不幸打了敗仗,落下雲巔變得好像一隻可憐的臭蟲……
他顫抖着,流着血,痛苦讓神光都收斂,路人們終於認出了他普通的面容,發出“他只是一個凡人”的感慨。
贏了的是英雄,輸了的也是嗎?
“仵向北……”
“嗯?”
“老子還活着嗎?”
“呵!我不和鬼說話。”
“那你記着,他不得好死,我說的!”
“好啊。”
仵向北撐着臉,天真地笑,嘴角是兩個淺淺的酒窩,“大淫賊,現在見過惡鬼了嗎?”
見着了,就在眼前!
高台上,仵向南蹲下,體貼地幫鍾曉睜大眼睛,“曉兒,你要瞧仔細,這是第一個!”
不遠處,痛苦抽搐的李夜墨就像一條摔在岸上紅色錦鯉,翻起的肉片是細密的鱗。
“他的命真好,死在這樣一個美麗的秋天,涼風習習,落葉飄金,如果這是夏天,你猜會怎樣”
仵向南仰着臉感受秋風拂過,笑着向鍾曉發問。
然而,鍾曉答不了話。她被悲傷淹沒,臉上慢慢透出窒息的黑紫色,悲傷真的是有實體的啊!
舌頭是人身上最情緒化的器官,悲傷時卻緊縮成一團,堵住嗓子,使人喘不過氣來,唯有大聲哭喊才能得到解脫。可鍾曉死都不想在這個男人手裏展顯懦弱了!
如果她真就這麼死去,仵作會判定她死於窒息,而詩人會說她亡於愛情!
“曉兒,如果是夏天,一定會吸引來一群精明的小賊。”
“它們最喜歡這種傷口,它們會鋪天蓋地的來,密密麻麻的降落在我們的英雄身上,趕也趕不走。”
“然後在每一個傷口裏都產下一排排白色的卵,你說不清為什麼它們這麼小,卻可以產下這麼多的卵,好像全世界的小賊都‘嗡嗡……’、‘嗡嗡……’的趕來了,盛宴!”
“你再努力也撥不幹凈,就像你沒辦法把英雄從死亡里拔出來,它們是亡魂的接迎使。”
“只要一炷香,溫暖的血肉就能讓卵成熟孵化,接下來和我們印象里的很不相同了……”
仵向南依舊溫和,好像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你也許認為這些小蠕蟲只會出現在腐肉上是不是不,它們能夠感受死亡的氣息啊,一塊即將死亡的肉對它們也是極具吸引力的。”
“它們會爬滿英雄的全身上下,剛出生的它們很弱小,全靠出生的粘液掛住,你搖擺一下就能要了他們的命,即將死亡的英雄也很弱小,一動也不能動。所以它們終於會一點點強大起來,把一點點變得虛弱的英雄一點點吃掉!”
“對了曉兒!英雄一定還能見到卵一顆顆產在他的眼瞼上,然後一顆顆孵化,那裏是溫熱的產房。”
“小傢伙從卵里扭動着身子鑽出來,噗!然後在眼淚里游泳,嘩啦……嘩啦……游過瞳仁,變得似乎比熊還要大,一轉眼又鑽到眼睛後面,到能感覺到卻看不到的地方了……”
“真美妙啊!一邊生,一邊死,像極了太極的陰陽魚,沒有比這更協調的了……”
鍾曉的嘴唇被牙齒咬出血來,為什麼不是聽不見的聾子為什麼不是看不見的瞎子為什麼這麼痛苦還要活着?
好討厭這個世界,好想去死!
仵向南將嘴唇貼向她的長發,在一堆胭脂水粉里下還能分辨出屬於少女自己的香氣,叼起一縷,用舌頭打一個圈,吐出來,“啵”得又恢復成柔軟的樣子,孩子般的遊戲,仵向南卻樂此不疲。
突然想到,那個英雄是不是也喜歡她的頭髮呢鼻子裏的香氣轉瞬間變成了難以忍受的惡臭,將髒兮兮的頭髮用力揪在手裏,差一些就把頭皮撕下來,一股嫉妒的情緒突然在胸中噴薄欲出。
“曉兒,等到了夏天,我一定要你試試,小傢伙們在眼睛裏游泳的感覺,你的眼睛這麼大,它們游起來一定很美……”
眼淚順着俏臉流下,鍾曉神情恍惚,惡鬼?這裏才是地獄吧!
“啊!肚子……我的肚子!”
仵向南溫柔的情話還沒講完,高台下面就傳來七八聲哀嚎,凄厲無比,與李夜墨的慘叫聲高高低低、彼此唱和,仵向南竟覺得有些好笑。
仔細看去,七個匪眾正捂着肚子躺倒在地上,手指拚命去抓,肚皮變得血肉模糊,肚子肉眼可見得鼓脹起來。
周圍人哪個還敢飲酒,慌亂地去請寨中大夫,然而僅又過了幾息,七人的肚子脹到極致,‘噗’得炸裂,血蓮盛開!
匪眾們拿起刀兵,四下亂揮,亂糟糟哭爹喊娘,敵人在哪?怎麼……怎麼突然就肚子炸開了?
“今天是亂鴉坡最熱鬧的一天,找死的人前仆後繼,我都有些乏了……”
仵向南嘆了口氣,淡淡道:“早知道會死這麼多人,就該準備白色的嫁衣,剛好用這些人的血來染紅。”
眾人聽到仵向南的聲音,慢慢平靜下來,有仵向天在、仵向南在,鴉王領着頭,群鴉就能理所當然的走向死亡。
仵向南目光如電,掃視了一圈,輕聲道:“是誰?”
嘭!一個酒罈在仵向南面前爆裂。
“還道我們已經是壞人,沒想到中原人才真他媽壞的冒煙!”
角落裏的一個漢子悍然起身,扯掉頭上用作的汗巾,從桌下抽出六把劍來。
一個嘍嘍驚呼:“番子!是今早逃跑的番子!“
這三個番子換了中原人的裝束,頭裹汗巾,低調坐在角落,不甚起眼,如今主動跳出來才被眾人發現。
胖子聳聳肩,嬉笑道:“尼扎木,不要這麼衝動嘛。“
“這中原女孩多仗義,拿自己換咱們,雖然實際不是她幫的忙,但出手搭救便是尼扎木的恩人,這個情尼扎木認!”
拿劍的番子尼扎木臉上滿是刺青,說話時,刺青自然地隨着肌肉扭動,若仔細看,能認出嘴邊是蜘蛛的巨螯,眼睛周圍更有六隻圓眼,兇惡駭人。
尼扎木左右手各能使三把金劍,在西域也有名號,喚作‘鬼面蛛’尼扎木。
“說得好……說得好像你尼扎木是個好人一樣……”先前背鐮的番子毫不客氣的出口諷刺。
尼扎木冷冷道:“我當然不是好人,但就是嫌好人少我才要做壞人,壞人多自在,好人我就救,壞人我就殺,有什麼問題?”
胖子思索了一下,點點頭,抽開桌布,桌布下不是桌子,而是一口棺材。
先前背鐮的番子按下胖子的手,“巴特爾,尼扎木腦子素來不好,我們可別跟着犯傻,我們也是壞人,壞人不能做善事,做了善事反而要夭壽。”
尼扎木冷笑兩聲道:“你不願幫就閉嘴站在一旁,師父要我們來殺中原高手,言說但凡有些本事的,一個也不留,如今霍加你畏畏縮縮,莫不是看台上有一位劍仙在,嚇破了膽子。”
胖子點點頭,滿臉肥肉亂顫,贊同道:“是啊霍加,來都來了。”
仵向南噗嗤笑出聲來:“番子倒是想的簡單,要殺誰,是我嗎?”
霍加見另外兩人達成一致,着急得原地轉了兩圈,將長鐮拿在手裏,一指仵向南沖尼扎木忿然道:“這人本就受了傷,如今又和黑衣小子斗過一場,何等弱小,千足蜈蚣豈會怕他?”
仵向南笑容收斂,本事不大,口氣不小,江湖上怎麼到處都是這種雜碎?
“千足蜈蚣?腿太多了惹人生厭,做一隻蚯蚓該有多好!”
尼扎木聞言,嘲笑道:“千足蚯蚓,不怕就上啊!”
“怕?尼扎木,你小瞧了蜈蚣的毒性和霍加的膽氣!”
霍加火冒三丈,手持長鐮橫在胸口,大步走上高台。
“中原人,我知道你的名字,你也記着我的名字,殺你的人是西域碎葉城千足蜈蚣霍加!”
“千足蚯蚓霍加……”
“蜈蚣!”
“蚯蚓……”
霍加氣得一跺腳,一個漢子竟羞紅了臉,“口舌之爭,中原人只有這些本事?”
“我在拖延時間,你一定看出來了。”
霍加面露疑惑道:“動手便是,拖延時間為了什麼?”
仵向南一攤手,坦言道:“第一次殺番子,不知道與中原人是否不同,是該用殺豬的劍法好,還是殺狗的劍法好……”
霍加頓時更加惱怒,“有時間想這個,倒不如想想死後埋哪的好!”
“這麼喜歡叫呀,果然還是用殺狗的劍法吧!”
霍加長鐮向前一鉤,仵向南一劍挑開,鐮長而劍短,加之這番子鐮造型詭異,前頭向兩側探出兩根鐮刃,下面又分出十幾排尖利的小枝。
這鐮能鉤能鑿,小枝能咬住別人的兵器,對於單手劍而言,自然要萬分小心,當然,如果是對一個普通劍客。
江湖常言:若是雙方實力差距不大,以短打長,當以近身搶攻為上策,以長打短,唯有拒敵於兵鋒之外,方可立於不敗之地。
仵向南欺身向前,劍招舞動,絕不使自己的劍被霍加的長鐮咬住。
霍加卻完全像個不會武藝的莽夫,眼見仵向南已經進入了長鐮的掃動之內,自己能自由揮動的幅度已然小了許多,卻依然不退,一副丟命不輸陣的模樣,也向前兩步。
這樣的莽撞行為只有涉世不深的新人才會做,這時長鐮只能拉着長桿在胸前左右遮擋,做個盾牌的使用,如此,再不能出一招反擊。
“你這中原人好厲害!我們殺了不少人,數你最厲害!”霍加讚歎一聲。
仵向南不禁莞爾,“番子都似你這般蠢嗎?”
這般蠢,還想殺光中原所有高手?
霍加將鐮向前一戳,仵向南以劍格住,霍加道:“仵向南,他們說你是劍仙,那我能在劍仙手下過了五十餘招,我還不算厲害?”
仵向南笑道:“你難道不明白,活着,不一定代表你厲害?”
仵向南至此為止還沒使出惡鬼劍法,對這個番子竟比對李夜墨時還要隨意。
不遠處,仵向天神色有些許不滿,獅子搏兔亦用全力,仵向南這喜歡戲耍對手的脾氣,只怕會成他為自己挖的墓穴。
那邊,霍加一臉痴憨,氣得連連跺腳,“我不厲害?看我割你的頭!”
霍加將鐮衝著仵向南的脖頸,向前又是一戳,仵向南頭一歪,將將避過,側身將劍遞了過來。
霍加的長鐮一戳一拉便是一套完整的動作,戳易躲但拉難防,使鐮的無不練得一手斷頭鐮。
但這次霍加來不及拉,仵向南的劍已經貼在他身上,劍鋒瘋狂遊走,淺淺的傷口瞬間佈滿前胸。
霍加能做出的最快的選擇就是以鐮柄小枝去咬仵向南的劍,可是劍仙的劍哪裏能這麼容易咬住,只是將劍稍稍逼退。
“現在明白了嗎?你還活着並不代表你厲害。”仵向南負劍而立,紅色的婚服隨風飄蕩。
“佩服、佩服……”霍加長鐮抵着仵向南,大喘粗氣,“劍仙果然有劍仙的依仗。”
“準備好去死了嗎?”仵向南笑眯眯的問。
霍加一愣,轉又搖頭如撥浪鼓,豎起一根手指堅定道:“我還有一招,如果劍仙你能接上,霍加我死也甘願。”
仵向南有些不屑,“一招怕是救不了你的命。”
“如果你敢接,霍加的命給你又如何?”
仵向南打着哈欠甩了個劍花,傲然道:“番子,出手便是。”
仵向天大聲勸阻道:“向南不可,如此縱敵,難道你的命比別人多?”
仵向南點了點頭,微笑道:“師父,這是最後一次……”
霍加原地跳了幾跳,又把褲子往上提了提,向掌心啐了口唾沫搓了幾下,這才拿起長鐮,“我的力氣可大,當心着些。”
說罷,霍加揮鐮直刨向仵向南的頭頂,氣勢頗足。
仵向南心中嘲弄,番子這種沒頭腦的穿鑿招式,在鐮落在頭頂前,仵向南有一千種方法閃避,也有一百種方法破解,即使是硬接,呵,無非是被鐮咬住……可誰說被咬住的劍不能殺人?
乒!金石交錯,火星四射,仵向南舉劍接住長鐮,劍刃正落在兩節小枝之間。
仵向南面不改色,似乎接下這一招的極為輕鬆,他停着不動是在等候敵人的下一招了。
霍加大笑兩聲,大喝道:“雞犬升天!”
說著,將鐮向上一舉,兩節小枝卡住劍刃,帶着劍和持劍的人升得老高。
霍加本就是又瘦又長,加之舉着長鐮,仵向南不願鬆手、不願逃脫,便被霍加用長鐮吊了起來,懸在半空。
仵向南失笑道:“打的是這個主意?那你還是要死。”
霍加搖搖頭,喋喋不休道:“我不信!中原人最愛騙人,懸在空中還出言恐嚇我,除非你能飛,不然怎麼也逃不了……”
仵向南眨眨眼,溫柔打斷道:“番子,見過惡鬼嗎?”
惡鬼劍法身形百變,沒有關節的限制,又怎麼會被卡住?番子到底是小瞧了一位劍仙。
只是,霍加也停下長篇累牘的廢話,兩眼精光大作,全不見痴傻憨厚的樣子,嗤笑道:“劍仙,你見過龍王嗎?”
仵向南心中一寒,猛然抬頭!
一條一尺長短的血色蜈蚣窸窸窣窣、已經沿着劍刃爬到他的手背!
“不好!”仵向南立刻鬆手,在地上打了個滾,快速後退,再一看右手掌心,已經是漆黑一片,仵向南不由驚出一身冷汗,好毒!
連點兩處穴位,封住經脈,然而淡淡的紫黑色仍然順着小臂快速上爬,不消幾息,便能逼入心竅。
仵向南咬了咬牙,恨道:“劍來!”
一柄長劍馬上被小廝連滾帶爬得從台下遞到他的左手,仵向南毫不猶豫,‘噗’得將手臂連根切去,捂着肩膀,血穿過指縫,止不住的流,地上的斷臂也在流血,黑色的血。
“放肆,爾等安敢暗算一位劍仙!”
仵向天暴喝一聲,從太師椅上站起,拔劍一躍而下,身形詭異,速度奇快。
霍加本還得意洋洋的要上去補刀,看見仵向天不由得一個哆嗦,轉身就向台下跑,“你姥姥的,又他媽的一位劍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