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八章 嫋嫋輕藤逢惡鬼(終)
一群女眷呼啦啦湧上來,擁着鍾曉就要送入洞房。
鍾曉頭昏沉沉的像喝了一夜的酒。
“人間本是由一道正氣撐着……”
可這正氣又在哪?
被這些人拖來拽去,聽到洞房二字,鍾曉才驀然回過神來。
洞房?
進去時是鍾姑娘,出來便成了仵夫人,與李夜墨生人做了死訣,此生再不相見?
鍾曉不知從何處生出一股力氣,運起大開山掌,將老老少少的女人們接連逼退幾步。
“要我嫁他,你們殺了我好了,就讓他同一具屍體新婚,就讓他同一具屍體洞房……記得多捅些刀,爛烏鴉和腐肉正是絕配!”
鍾曉小臉上寫滿了恨,可惜憎恨的目光只是凶,卻不夠利,刺不穿眼前男人的心臟。
“曉兒,你真是個孩子。”忤向南淺笑道:“禮都成了才想起來反對,現如今,神仙也帶不走你!”
一掌將一個想要動手動腳的老媽子推了個趔趄,鍾曉冷笑着:“帶不走便帶不走,縱使你真是劍仙又如何?你的劍下今天也只能留下一具屍體,你這種施強的畜生不配得到婚姻,更遑論愛情!”
仵向南彷彿聽到了一個笑話,噗嗤笑出聲來,搖了搖頭,寵溺道:“我的傻瓜,我是劍呀,你怎麼會覺得劍可以留下什麼呢?他分明是代表割裂的武器……”
撫摸着手裏的劍,木質的劍鞘樸素堅挺,裹着一層薄薄的漿,在手掌中快速火熱起來,將熟悉的溫度立刻返還至仵向南的手掌,那也正是他手掌的溫度。
鍾曉說他得不到愛情,可比起人虛無縹緲的情感,手中的劍無疑要真實可靠得多。
仵向南道:“劍每一次出鞘都意味着分離,你的朋友、家人,還有你所謂的愛情,他們碰過我的東西,怎麼還敢心安理得的活着?”
“對我來說,他們都是你身上讓我噁心的存在!”
“不過這沒關係,曉兒,我最擅長清理——你在乎那個,我的劍就割掉那個!在乎那個,就割掉那個!”
“當他們都消失了,曉兒,不再和外界有一絲牽連的你,終於變回了一個嬰兒!那時,你才是純粹乾淨的,才配和我談愛。”
“現在……嘖,你太髒了啊,我的新娘!”
鍾曉心中苦澀鬱結:全不在乎你,卻非要擁有你,不但要擁有你的的未來,還一定要把你的過去全部割掉。
女孩啊,千萬不能把這怪異的感情當做愛!
他對待你,就像飢腸轆轆的行人對待一塊被人咬過的肉——需要,但絕不在乎!
惡鬼,這就是惡鬼啊!
幾個女眷乘她失神,一齊出手把她按到在地上,鍾曉不甘得怒吼:“仵向南,是我不答應!因為本就是你在逼迫我,這干其他人什麼事!你敢傷害他們,我做鬼也不放過你!”
仵向南跪坐在地上,輕撫着鍾曉的臉,和他的劍不同,鍾曉的臉柔軟滑膩,摸着鍾曉的臉,指尖就像滑過盛夏黃昏里的金色湖水,繞指的溫軟好似就要把人整個扯進去,讓人忍不住貪戀停留。
可仵向南並不喜歡,他只感受到鍾曉的溫度,而不是自己的溫度,這種脫離掌控的感覺讓他痛苦,所以馬上又把手抽開。
“我就是討厭這些自以為是的傢伙,跳出來說句‘我不答應’,說的輕而易舉,可他們不答應,難道我就會答應?”
他的話音剛落,一連串急促的踏空聲從寨外傳來。
“不能嫁!死媒已定,如何悔改,天上地下誰也不許將我們分開,我不準!我不答應!”
東風惡長出一口氣,拍拍仵向北的肩膀,“雖然遲到,但總算來了。”
仵向北聳聳肩,不明所以,轉頭去看聲音傳來的方向。
一個黑衫少年就像招搖的蒲傘,滑過一道弧線,輕飄飄的扎在地上。
仵向南略顯無奈,嘆了口氣,拔劍出鞘,寒光閃動,“我才說過我最討厭有人對我說‘我不答應’!”
“不答應就是不答應,她答應我也不答應,她不答應我更不答應!”來人正是李夜墨。
“墨哥!”鍾曉激動的呼喊,卻被眾女眷壓得更加結實。
聽到鍾曉的聲音,李夜墨心中頓時一寬,曉兒總算沒事,我來的總不算太……太遲了!
雖然離得還遠,李夜墨卻還是能看到鍾曉額頭上刺眼的血、臉上沒幹的淚。
李夜墨心中一痛,眼神逐漸冷下來,怒火迎風便漲,指甲用力扎進肉里才能維持一絲清醒。
“你這漢子來做什麼!”匪眾們高聲質問。
“我來殺人!”李夜墨闊步向前,匪眾們不知道底細,紛紛避讓。
李夜墨,還記得小酒館裏鍾曉雙眼含淚的可憐模樣嗎?
“墨哥——若今日被欺辱的人是我,你也只是低着頭嗎?”
低頭?低什麼頭,若是曉兒你受辱,天王老子算個逑!
破落一身賤鯁,縱死不做蠕蟲!
倒了凌霄殿,捅破天上天,只有罪人沒有仙!這世上沒有懦夫,只是還不到不得不出手的時候,不然,即使沒有縱橫四海的武功,也還是可以有血濺五步的勇氣!
東風惡看李夜墨赤着手,一步步走向高台,有些吃不准他的想法,江湖上可從沒聽人說過李夜墨除了輕功,還有什麼好武藝,忍不住開口提醒道:“飛蒲草當心,這個仵向南劍法詭異,可論入當世劍仙!”
“劍仙?真仙也不能碰我的曉兒!”
仵向南眉頭一皺,擺下一個鄭重其事的起手式,“曉兒,這就是你的英雄了吧?”
“墨哥……”
鍾曉心裏說不出是個什麼味道,當世劍仙,隨便那一個都是一方霸主,在他們手裏,李夜墨絕挨不過三劍,自己已經用幸福換了他的自由,為什麼他又要回來?
這樣差的武功為什麼要回來,是死不夠可怕?還是劉家莊的劉笞姑娘不夠美麗?有諸多容易的路,偏要走最難的那條,他真是個傻瓜,可能看到他——真好!
李夜墨步子陡然加快,七星北斗步使得足下生風,眨眼便來到仵向南面前。
不來還好,一來正中仵向南下懷,不等他揮拳去打,仵向南的劍已然出手,劍光一閃,李夜墨還沒看清,胸口就被刺破一個口子。
“好快!”
羅氏劍仙羅榮壽有“迅疾如電,殺人一劍”的美譽,用劍之快,拔劍必有人倒。仵向南的劍也快,或許沒有劍仙羅榮壽這般快,但他的出手更加陰險毒辣。
惡鬼劍法一出,周身關節好似消融不在,兩節手臂再加一柄長劍,隨意扭動如同赤蛇吐着長信,或撩或砍或刺,劍招總能從讓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刺出,而你想攻擊他,他卻身子古怪一扭躲了過去。
李夜墨不敢再貿然靠近,只繞着仵向南快速移動,七星繞斗,畫軌如牢!仵向南整個身子都暴露在李夜墨的視野里,縱他劍法再快,不信便沒有破綻!
初時,李夜墨還真能尋着機會,打出一拳兩腳。
仵向南身子跟着李夜墨的腳步扭轉,卻左右追不上李夜墨身形所在。
只是李夜墨不等擊中,又要飛退幾步,拉開距離,不然馬上就要被仵向南的劍追上。
你進我退,你退我進,仵向南來回幾次也就明白了李夜墨的路子,無非仗着步法靈動四下躲閃。若他真有一手厲害兵器倒還有些看頭,以這般不入流拳打腳踢來攻擊一位劍仙,哪怕只是准劍仙,也是純屬作死。
明白了這些,仵向南臉上的認真又換作波瀾不驚的溫柔,輕聲道:“輕功是最無用的武學,除了逃真是一無是處,你若走我不攔你,但你要留我必殺你。想要報仇的話,記得來世別學輕功!”
說罷,仵向南向地上一坐,緊閉雙眼,右手舉劍,直指蒼天。
李夜墨步子更快,小腿的肌肉緊繃如同一塊石頭,這樣的奔跑近乎自虐。
李夜墨第一次這樣憎恨自己,憎恨翠屏山,憎恨無用的輕功!
但即使無形的怒火幾乎焚毀天地,真切的現實里卻還是無可奈何,像一隻支棱着羽毛奮力咆哮的麻雀。
雖然他們面對不同的敵人,但弱小者的處境從來都不盡相同。
輕功天下第四在這樣不見經傳的小匪窩裏還是被人輕視,動了殺心也什麼都做不到啊!
東風惡看出了李夜墨的窘境,高聲道:“飛蒲草,死媒三諾,老子還欠你們兩諾,若想用了便開口!”
李夜墨還未開口,鍾曉一邊推搡亂鴉坡的瘋女人,一邊大聲回應:“秦前輩,你現在就帶走墨哥吧,他不是那惡賊的對手,你也不會是!今天鍾曉一人死在這,誰也不連累……”
“鍾曉!你胡說什麼!”
李夜墨大聲搶斷,憤怒且悲愴:“今天若真是我們的死劫,你叫我怎麼獨活?不能活着成親,那就以黃泉做酒,鬼差做客,你這一生我定了,你休想逃出我的手心!”
鍾曉的眼淚又流下來,“凶我做什麼?你這混蛋裝什麼痴情!不要死,要活着啊!”
東風惡看二人有了赴死之意,激動得手舞足蹈,一腳踏上酒桌,杯盤傾翻,晶瑩的酒珠漫天飛舞。
“好好好!秦某終於證得有情人!你們要結鬼親,老子也隨着你們變鬼做個主婚人”
鍾曉吃了一驚,連忙勸阻道:“這事與前輩無關,不必做到這種地步!”
東風惡一拍腰間,兩柄絡金鸚鵡刀立刻滾落在手裏,高舉着刀大聲呼喝道:“死丫頭小瞧誰?老子可和飛蒲草不同,一雙纏定青絲的鴛鴦刀,漫漫紅塵也斬得……區區劍仙,乖乖授首!”
一旁的仵向北撓撓頭,用劍鞘戳了戳東風惡,一臉無辜道:“大淫賊,我哥讓我看着你,你想那裏去?”
東風惡不再多言,亂鴉坡上賊人眾多,當斷不斷反遭其亂,既然決定插手,就要利落乾脆,掄刀直劈向仵向北的頂門。
替死鬼反應也快,面色瞬間猙獰,將東風惡嚇了一跳。
人也能做出這種表情?
劍鞘一橫,自仵向北面前由下而上畫了個大圈,格住東風惡的手腕,一柄長劍劃破長風、緊跟在後,輕吻在東風惡的咽喉。
“喂,大淫賊,我渾身都是傷,你照顧一下我,消停點可以嗎?”
“老子、老子……這怎麼可能!”
東風惡感到難以置信,他沒和劍仙過過手,但聽天雷公唐璧吹噓,在天池劍仙赤鐵寒手下發出十一枚雷公鑿,之後才被近身劃開了肚皮。
照理不至於這樣完全沒有機會,可是喉嚨輕輕的刺痛感異常真實,後背瞬間被冷汗浸濕,配合地把刀放下。
仵向北滿意道:“這就對了,要我說,你們這些練輕功的就是賤……”
東風惡又要發作,仵向北趕忙給他倒了杯酒,“別誤會,我的意思是說逃跑不好嗎?你們那來的自信去直面一位頂尖劍客……”
東風惡掌心全是汗,抓着酒杯都有些打滑,扭頭看向高台。
李夜墨還在飛馳,畫出一道道星軌,也許他都沒注意到這邊的戰鬥打響,又轉瞬結束。
李夜墨一次次嘗試靠近仵向南,甚至不惜以受傷為代價,但收效甚微,仵向南的劍尖如同生了眼,始終跟隨着李夜墨的心臟,追不上心臟,就咬一個傷口。
此時,李夜墨身上已經有了大大小小十八處傷口。
“笨蛋,他還站着只是我哥想徹底留下他,畢竟能逃走的獵物最讓人討厭。”
仵向北嬉笑道:“大淫賊,你見過惡鬼了嗎?”
東風惡苦笑一聲,“見過了,你這小王八蛋就是個惡鬼!”
仵向北被誇獎了一般,靦腆的笑。
天池劍仙一定是留了手,不然唐璧也不見得有機會打出十一枚雷公鑿。劍仙,真就這麼厲害?
仵向南馬上給出了答案,長劍一甩:“飛蒲草,你跑得比剛才慢多了,累了就睡吧!人間多苦啊……”
百鬼夜行——蠆籠!
無數的寒光剎那間將李夜墨籠罩,毒蛇們在黑暗中吐着信子,信子上纏繞着蝕骨的毒!流光構成的囚籠如同滿天星星,呼吸了兩下,猛然收縮!
成百上千的細密傷口在李夜墨的肉體上驟然出現,比仵向北身上的更為慘烈。
雙腳筋腱被直接挑斷,雙手被利刃刺穿,兩眼也被血蒙住,細密的傷口讓他身上每一處都像是魚網狀的鰓,每一片都顫抖着向外鼓出血水……
李夜墨不由控制得從嘴裏扯出痛苦的哀嚎聲——可能在場的人很長時間都吃不下魚了……
“墨哥!”
鍾曉痛哭出聲,嘶吼着,悲傷的聲音把眾女眷都嚇得不敢靠近。
仵向南踩着李夜墨的胸口,用他的臉將劍擦拭乾凈,遞迴劍鞘,死寂的風吹卷着他大紅色的袍帶。
看著鐘曉,仵向南嘴角輕輕揚起,那溫柔的神情,如同草長鶯飛的四月天氣,正是每個少女理想的情郎。
“曉兒,這就是你的英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