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四章 九霄蒼莽常苦寂(終)
苦與不苦,到底不是外人可以揣測的,如魚飲水,冷暖自知。
李夜墨和眾人簡單告別,唐璧留他先吃些早點,李夜墨只討了兩隻白餅,揣進懷裏,又一次向著嘉陵江的方向趕去。
即黎有件事說得不對,李夜墨的本事確實叫人很難抓住,但滿臉疤,斷條腿的形象,在黑白雙煞逃走時,就再也藏不住了。
靠近那艘扎在江邊的巨大紅船,逐漸就聽到了關於他的通緝消息。
消息由天門和火船共同發佈,言說一獨腿飛賊襲殺了天門堂主三太子紀水。
這消息最初還被人視作笑話,修習輕功的飛賊是獨腿?飛賊能殺天門老牌堂主?太過離奇了,比起這個,眾人可能更願意相信紀水是被小人投毒暗害。
直到加蓋有天門與火船標誌的通緝榜文張貼出來,眾人這才知曉,江湖中又出了個膽大包天的輕功高手。
李夜墨戴着頂大斗笠,遮住了臉,一身寬大的蓑衣,蓋住了拐杖和斷腿,嚼着乾巴巴的白餅,悄悄從人群中退去。
火船,或者叫紅船,本質上並不是船,更像是在水面支起巨大的甲板,又在甲板上插上眾多火紅桅杆——棟棟木樓,只要不走正面,從上面還有無數條路可以進去。
李夜墨等到黃昏時分,找了個守備鬆懈的機會,如同一隻黑色飛鳥,跨過江面,飛落在樓群頂上。
憑藉記憶,李夜墨摸索到曾經老龍王與堂主們談話的會客室附近,門頭還掛着熟悉的“兼濟天下”字樣的牌匾,只是這次李夜墨既不是客人,也不是門人,只是個偷偷摸摸的外人,甚至可以叫作居心叵測的賊人。
房間內沒有點燈,兩個侍從遠遠守在過道兩側,警惕巡視,不讓人接近。
李夜墨沿着樓群上方鏤空的頂棚過來,沒有驚動兩個侍從,靠近些便聽得到老龍王李闊海的聲音,隱約還有玉面狐狸易奢、小龍女的聲音,李闊海似乎在和小龍女爭辯些什麼,只是具體內容聽不真切。
李夜墨伏在樑上,耐心等小龍女落單。
三人談話又持續了半個時辰,李闊海摔門出來,滿面怒容,兩條龍鬚幾乎要倒飛上額頭。
易奢還是一副慵懶模樣,輕笑着跟在李闊海身邊,沖兩個侍從揮了揮手,叫兩人離開。
房間內只剩下小龍女的哭聲。
李夜墨藉著黑暗,沿牆壁靜靜滑落,邁步進了房間,順手將門關上。
“誰?”
李夜墨故意沒有收斂腳步聲,聽到動靜的李蓉蓉在黑暗裏質問,語氣中還帶着哭腔。
李夜墨答道:“並無惡意。”
“你不是火船幫的人。”
李夜墨的聲音太過蒼老了,這般年紀的除了她父親李闊海,只有少數幾個堂主,而這個在黑暗中的傢伙明顯不在這些人當中。
“老人家得了委託來找小龍女,不是來找火船幫。”
“你受了了誰的委託?”
李夜墨譏誚道:“小龍女的朋友很多嗎?”
“即黎姐?”黑暗裏,李蓉蓉急忙問道:“她為什麼不自己來?”
李夜墨反問:“這個問題,你難道不該是最清楚的人嗎?”
這話一出,李蓉蓉沉默了好一陣才道:“怪我,我告訴了她一個她不該知道的秘密,她知道這個秘密這件事本身也該是一個秘密,我卻走漏了消息,火船和天門一定都會阻撓她,不許她過來。”
李夜墨嗤笑:“堂堂小龍女真的如此幼稚?真的不知道怎麼去堵別人的嘴嗎?”
想要讓一個不該開口的人閉嘴,最好是砍了他的腦袋,其次抹了他的脖子,最次是割了他的舌頭……承諾?死後說給鬼聽吧,陽間不信這一套。
李蓉蓉聲音顫抖:“即黎姐她沒事吧……”
“你差點害死她,是我救了她。”
“您就是那個獨腿的飛俠?”
李夜墨笑道:“不愧是小龍女,裝傻很到位,剛才還裝作不知道她的現狀,不知道她為什麼不來,其實你不是什麼都知道嘛?”
李蓉蓉道:“我被我爹軟禁了,但到底我是他唯一的女兒,還不至於封閉視聽到連這等江湖大事都不知曉。況且,前輩進來時除了刻意暴露的腳步聲,半分動靜也沒有,這本事我只在曾經一位朋友身上見過。”
李夜墨嘲笑道,“所以她被天門堂主追殺你不知道?”
“什……什麼!即黎姐被天門追殺?”
李蓉蓉帶着哭腔,趕緊辯解道:“前輩,請您信我,我確實不知道,我傳信給即黎姐的事,我只告訴了我爹,再怎麼傳到天門的,我就真的不知情了。”
李夜墨譏諷道:“鎮江龍王李闊海真是越老越回去了,如今的所作所為哪裏稱得上英雄二字,凈是些不入流的手段。”
“前輩,即黎姐現在何處,狀況如何?還請前輩告知一二,蓉蓉……蓉蓉真的快要愧疚死了!”
黑暗裏,傳來“噗通、噗通”接連兩聲悶響,房間內鋪了地毯,這兩下能有動靜,顯然是使足了力氣,第一聲是跪地,第二聲是叩首。
李夜墨還不完全相信李蓉蓉,他始終記得當年這一老一小是怎麼欺騙他的,嘴上說著幫他找曉兒,其實卻刻意隱瞞鍾曉的消息,今天會不會又是這樣?他一說出口,隔天寧王的南昌左衛就兵發唐家堡?
李夜墨不想和李蓉蓉多做糾纏,只要她說出自己想知道的就好了,至於她想知道的,抱歉,老人家並不想說。
“你和即丫頭都說了什麼?也說給我聽聽。”
李蓉蓉似是完全信任了這個藏匿在黑暗中的老人,將寧王準備組織一場盛大的武林盟主大會,她李蓉蓉就是最大的花紅,屆時寧王會操縱結果,讓天門門主三身道人贏得盟主之位,合併天門與火船,繼而號令江湖,謀求九州正統之位。
李夜墨問:“三身道人年紀與你父親也差不許多,讓你嫁給他,老龍王難道會心甘情願?他好像很疼你吧?還是叱吒嘉陵江的龍王,如今軟成了蚯蚓?”
李蓉蓉嘆息一聲,“前輩您有所不知,三身道人是寧王身邊的紅人,我們火船雖然也早就搭上寧王這條線,但到底還是被當作外人,火船幫始終在給天門伏低做小,唯有我嫁給三身道人,火船幫才算和寧王綁定牢靠。我爹疼我,可越是大英雄,越是有不得不做的取捨。”
李夜墨聞言笑起來,“用自己的女兒鋪路,這也算大英雄?我聽聞龍生九子,各不相同,原來是將龍女們匹配各族,生下的外孫子,難怪有的像龜,有的像虎,真是狼狽!”
李蓉蓉啜泣着給父親辯解,“也不全是用我鋪路,三身道人不近女色,我們只會是形式上的夫妻,沒有前輩說得這麼不堪,對我而言,談不上太多不幸,只是不會幸福了而已。”
李夜墨問:“所以你是願意了?”
李蓉蓉急道:“前輩,我不願意,但卻由不得我,我只是祭台上裝點艷麗的土偶,他們裝模作樣向我焚香祭拜,其實都心知肚明,我從來不是他們崇拜的對象。”
李夜墨嘆息道:“世事不由人,你問即丫頭討意見,她的意見便是‘你要追求自己的幸福,不能嫁!’,這個答覆告訴了你,你能做到嗎?”
李蓉蓉崩潰大哭起來,“我做不到,我是嘉陵江上的小龍女,小龍女說什麼幸福?!”
李夜墨走上前,像是自家長輩那樣,拍了拍李蓉蓉的頭,略作安慰。
“盟主大會是在什麼時候?江湖上還沒有聽見有風聲。”
“大概在兩三個月後,據說寧王殿下在安排劍仙,所以消息還會晚些時候。”
“你有什麼話要帶給即丫頭嗎?”
又是“噗通”一聲額頭撞地的聲響,李蓉蓉哀求道:“前輩,我能求您件事嗎?”
“那就要看你的要求難不難了……”
“三年前,火船幫曾舉辦小盟主會,我爹也拿我做了彩頭,我曾求即黎姐去奪小盟主,因為小盟主是女人,自然不會娶另一個女人……雖然最後是李夜墨奪了小盟主之位,可李夜墨已經有了愛人,我才算逃脫不幸。”
“所以你想求我什麼?”
“前輩,蓉蓉斗膽求你,能不能參加盟主大會,以您一招梟首三太子紀水的本領,就算是劍仙也未見的是您的對手!”
李夜墨嗤笑:“我打不過劍仙。”
李蓉蓉緊忙道:“不必和劍仙交手,寧王請來劍仙,只會在最初的擂台上和三身道人簡單切磋,說些認可三身道人的話,不然,他三身道人也不會是劍仙的對手。”
李夜墨道:“你的意思是要我贏下武林盟主,再拒絕你爹的要求?嘖嘖,我聽聞嘉陵江小龍女美艷的不得了,你怎麼知道我不想娶你?男人可不會因為年老而放棄年輕的姑娘。”
李蓉蓉啜泣道:“您能救下即黎姐,想必是個有良心的好人,和三身道人不同,和我爹也不同。”
“盟主大會,難道寧王不會篩選人員?我可是已經殺了一位天門堂主。”
“不會,盟主大會選出的盟主想要號令江湖就務必公正,要天下人都參與進來,共同見證,前輩雖然現在與天門有仇,但可以走我的關係參加,我想以前輩的本領,定能取得勝利,到時武林盟主自然不是天門可以通緝的,即使不能贏得盟主,前輩要走,誰也留不住。”
“你倒是對我很有信心。”
“您是即黎姐的恩人,蓉蓉想,您也會是蓉蓉的恩人。”
李夜墨並不答應,只是好似隨口提到,“即丫頭還讓我問你個問題,三年前寧王圍困陽頂峰,火船堂主飛蒲草和鎮遠鏢局鍾曉墜身黑心崖,這件事,你知道多少?”
李蓉蓉疑惑道:“即黎姐為什麼問起這件事?”
李夜墨冷哼一聲,“我聽即丫頭說,你們曾經都是朋友,怎麼?其實只是她即丫頭的朋友?”
李蓉蓉趕忙解釋道:“確實是朋友,只是三年前寧王突然撲殺天下輕功高手,我爹迫於無奈,裁撤了飛蒲草所執掌的子虛堂,後來便聽聞飛蒲草墜落黑心崖,至於鍾曉妹妹,我後來聽聞她並未墜崖,只是在山上失蹤,生死不知。”
李夜墨心頭一顫,這是他第一次聽到鍾曉墜崖之外的答案,連忙問道:“鍾曉是失蹤,不是墜崖,這話你是聽誰所說?”
“寧王殿下!”
李蓉蓉篤定道:“這是寧王殿下在一次酒宴上親口所說,酒宴規格很高,都是各個頂級勢力的掌權人,我也是以火船幫代幫主身份才可以參與。”
李夜墨強壓住心中興奮,刻意以平靜的語氣問道:“關於天門的堂主黑白雙煞,你知道多少?”
李蓉蓉小聲道:“這兩人是寧王安排進天門的,我對他們了解不多,所知曉的,大概也就是黑煞擅使一口劍,白煞擅使一對鐵鏈,二人都沒舌頭,是一對後天的啞巴。”
李夜墨心道:看來他二人也知道了別人不願他們說出的秘密。
不再理會李蓉蓉,也不留下參與盟主大會的承諾,李夜墨徑直出門,縱身一躍,穿過頂棚的鏤空,從紅船離開。
好一江月,灑出一江霜,倒影被江波扭曲成金燦燦的電蛇,在江水中疾走。
一道黑影好像踩水的野鴨子,踩破電光,飛速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