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國的騎士
來自偏遠山嶺的奧杜蘭克,總是向後輩們吹噓他徒手擊敗棕熊的事迹,這裏面可沒有半點的虛假。
年僅七歲的他,和自己的祖父一起在大雪紛飛的夜晚進行狩獵,沒過腳踝,茫茫的白色海洋隨時都可以將人吞沒。
“爺爺我怕……為什麼非得在這種天氣出來啊……”
雪原之上一切都顯得那麼渺小,他面部僵硬,害怕得不敢大聲說話。
“我們都是山的孩子,所以不會有事的,是個男人的話就給我挺過去……”
“可是——”
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祖父的神情莊嚴得像是林中的橡樹,不是能夠撒嬌糊弄過去的對象。
“你的父親什麼都不懂,逃離了這裏,最後慘死在了外面,我就知道會這樣……他不懂敬畏……不敬畏山林的孩子,一定會遭受報應的……”
祖父像是在詛咒着自己那般低語。
“我的奧杜蘭克啊——敬畏和畏懼,又是兩種不同的感情。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是值得恐懼的,你需要對峙的敵人永遠都只有一個……證明你的勇氣吧”
山中隱者的箴言,道出了荒誕的結論,光憑勇氣就能戰勝巨人嗎?
林中的棕熊暫且不論,像現在這樣還真可以,冥冥之中驅使他前進的就是如此荒誕之物。
高高在上展開追擊的人便是獵人,伏在地上落荒而逃的便是獵物,奧杜蘭克真正感受到了來自狩獵女神阿爾忒彌斯的庇佑。
他現在筆直地站立着,任由鮮血滴落,眼中少了幾分生氣,但又是如此地堅毅地蔑視一切,經受住那樣的疼痛,這副表情絕不是人類所能擁有的,他的存在感簡直比這無邊際的黑夜還要深邃萬分,遠比魔女能代表這驚悚之夜。
阿爾卡納完成了對大腦的修復,思緒卻跟不上現實,它不由得發出疑問,自己是被打敗了嗎,是被人類打敗了嗎?
那麼脆弱的人影,兩下子就把它給撂倒在地,怎麼樣都回想不起那些細節,腦殼破碎的疼痛感逼的它走投無路,那些漿糊好像還在攪動着它的神經,
不是已經恢復完成了嗎,為什麼站不起來呢?
直到親眼看到男人的表情,它終於理解了一切。
【冥天樂土】構築的暗幕落下,無垢的月光,勾勒出他的身影,面甲脫落,那是比溝壑縱橫的月面還要凄慘的面孔,喪失生氣,那份冷酷、絕望的感情就像是傳染病一樣,渲染了不可名狀的恐懼。
這個男人不會再動了對吧,右手粉碎,雙腿潰爛,這已如風中殘燭般的生命體,已經不可再戰鬥了對吧,它發自內心的祈禱着。
覺察到異動的奧杜蘭克,偏折身體,右腳前踏,左手就和最開始那個啟始技一樣,握拳翻向外側。
他、還、在、動!!!!!
失去了一隻手臂,對他來說算不了什麼,他全身上下都是武器,佈滿了名為痛苦的棘刺,只要面對他就會受到無盡的折磨,
他的力量是超越規格的,是破壞認知與秩序的,宛如上古時代的神之手那樣的存在,他即是主神之下,締造與摧毀一切的存在,在根源之力面前,血統什麼的就顯得可笑了。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麼自己才是那無助的蟲豸,只要他動動手指,隨時都可以碾死它,已經,結束了……
不知天高地厚的阿爾卡納真正感受到了慘敗的滋味,身心皆被催折的虛無感,刺穿了脊髓,明白了自己的想法是多麼天真,
強制自己理解了他所締造的秩序。
會被殺的、
一定會被殺的、
絕對一定會被殺死的、
短短几秒,阿爾卡納從鄙陋的思考中得出了它最後的結論,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戰勝他,神秘屈服於更高的神秘,無法正視他的威嚴,徹徹底底地宣告失敗。
銘刻在靈魂根源的絕望,已經烙下了,它這輩子都不敢出現在他的眼棱之下。
於是立刻把自己的意志扔進碎紙機,像垃圾一樣丟棄它,只要別看到他,別被他看到,其他的都無所謂了,這恐怕已經不能用狼狽來形容了吧。
殺死了強大,建立起新的強大,失去之物被永久剝奪,無法再生。
在山嶺里很容易理解,面對個頭遠超自身的猛獸,要是低下頭選擇逃跑,成為了獵物,那一定會被追上,這是一場勇敢者的遊戲,誰先感到恐懼誰就是獵物,就會被獵殺,就會被對方吃干抹凈。
在都市中亦可以用相向而駛的車輛來類比,誰做出讓步誰就是輸家,那麼這次的舞台上,毫不講理地貫徹自我意志的奧杜蘭克正是這場博弈的勝者。
註:膽小鬼博弈,又名鬥雞博弈。
作為勝者的奧杜蘭克很自然地轉過身子,掏了掏上衣的口袋,這是他習慣性的動作,差點又忘了自己已經戒煙很久了……
“該找誰來賠償呢——”
確認過損失后,愁緒爬上眉梢,百無聊賴地長嘆一聲,他真正在意是只有這次行動的開銷,這樣的賠本買賣果然高興不起來。
“看啊,就和擊倒山裏的熊那樣簡單,這樣又可以在後輩面前吹噓一次了……”
於是他垂下頭,自言自語地發出自我安慰般的苦笑。
在他眼中的平凡日常,和常人眼裏的奇迹無異,到底堆砌了多少的修鍊才能達到這種地步,這一切都無從知曉,或者真的還能用修鍊來形容嗎?總之他就是這樣的超越常理。
遙想過去,奧杜蘭克真沒覺得自己學到了什麼,不存在所謂的真知灼見。在他眼裏,山嶺中有很多野獸,面對體型遠大於自身的對手,想要在裏面進行狩獵,這不過是再基本也不為過的防身術罷了。
不管祖父教給他什麼,他只是一板一眼地記下來,然後不知所以然,囫圇吞棗般地學會了這些技巧。
這一切都很自然,曾祖父教祖父,祖父教父親……
應該都是一樣的場景,所以不需要抱有有任何的疑慮,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重複下去,一代又一代的重複下去,什麼【八位流轉】、【七星轉生】等等亂七八糟的理論,取代了每天的睡前故事,不用等祖父開口,奧杜蘭克也能背下來了,但僅僅只是背下來。
這世界就是這麼運轉的,昨天、今天、明天,似乎都是一個樣兒的,對時間的觀念都一同淡化,最後消失在了山嶺之中,沒有幸福可言,同樣沒有痛苦可言,不需要期待明天,不需要回首過去……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呼吸那樣,那樣的理所當然,不需要知道它們的原理,因為生來就是如此了。樂園即是這樣的存在,人性在這裏就是如此不便之物,它毫無意義,當然也沒有自詡為人的必要,關於人的說法,還是他後來學會的。
要是天塌下來了,想必奧杜蘭克只會聳聳肩,靜靜地觀望一下,然後微笑着回歸日常。
沒想到有一天它真的塌了,在奧杜蘭克來到這裏之後,才開始有了非常深刻的意識。
都市就是一個巨大的熔爐,什麼東西都能夠落進來,但是結果卻不會改變,奧杜蘭克真正感受到了心智的融化,只有在這時才會懷念起山嶺的寒冬……
街道的霓虹不分晝夜,不禁令人聯想到童話故事中的仙境漫遊,它遠比木屋中的煤油燈絢麗光彩得多,可是沒人願意停下腳步,駐足觀看。
這也難怪他父親再也沒有回過家,一旦墜入這魔幻的鋼鐵森林,再敏銳的獵手都會失去嗅覺
從來都沒有見到過這麼多的“人”,他第一次感到了驚訝,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他第一次感到了煩惱……
要是沒有離開那裏就好了——
他完成工作,老闆誇讚他的才幹,也拿到了第一捆鈔票,可是沒有感受到應有的喜悅。
為什麼呢?
過去他從來見過這玩意兒,沒有錢的時候,在山嶺中他什麼都能做得到,可自從它出現了之後,才發現自己居然還有那麼多做不了的事情,因為它的存在,就連吃飯這種簡單的事都會變得遙不可及。
因為有錢做得到,也會因為有錢所以才做不到……
奧杜蘭克一瞬間便明白了,這就是都市人的“呼吸”,他們賴以生存的方式,這樣的規則就是拿來遵守的,所以沒什麼好奇怪的。
至始至終奧杜蘭克只是做了他最擅長的兩件事情,模仿與狩獵,不過是在場所和目標發生了改變,他卻有些無所適從,連適應生活這個概念也是從這裏開始的。
在繁華的彩燈之下的並不是美好,而是現實啊,現實註定就不會和美好掛鈎,就好比美女與野獸註定無法相戀。
奧杜蘭克忙碌了起來,為了各種事情,四處奔波,再苦再累他都能堅持下來,投入到茫茫人海之中,和其他人沒有任何的差異,不會像一開始那樣大驚小怪,和他們一樣開始考慮第二天該穿什麼衣服,該吃什麼,該去哪裏……
他樂此不疲地思考這這些,從來都沒有感受到過無聊,今天比昨天好一點,比明天差一點,這就是期待,這就是這位執行人偉大而又平凡的生活。
要說這裏和山嶺有什麼是一樣的嗎?
奧杜蘭克像是在對夜色傾訴那樣緩緩地抬起頭,高懸的月光還是這麼地殘忍,它卻像是神明那樣觀望着一切,從來都不會施捨憐憫。
知曉了幸福,才會感受到不幸,要是什麼都不知道那就好了,明白某些含義之後,就沒有辦法回頭了,怎麼樣都不可能將“含義”擠出腦外,
極端的兩個世界,讓奧杜蘭克沒有辦法去選擇相信,相信還有什麼真理是不可以顛覆的,甚至“相信”本身也應該受到置疑。
來到這裏之後,他開始回憶那一成不變的修行究竟是為了什麼,祖父想要的是像機械一樣不折不扣執行下去的“繼承人”,而不是擁有作為人之意志的“活人”,因為一直是這麼做的,僅僅只是一直這麼做,這樣想,他就回不去了。
誰都能憑藉意志自由進出的都市,那肯定也不是他的歸宿,所以才會有天塌下來的感覺,對他來說世界已經終結過一次了,
有時候光是平靜地活着都會有一種快要窒息的罪孽感,原本生活在伊甸之中的夏娃,品嘗到了甜蜜的禁果,原本完美的世界出現了間隙,因為自己它才不那麼完美了,
對凡人來說那是永世的監牢,可在他眼裏那裏的繁華依舊,什麼都不曾改變,那就是幸福啊,這份負罪感一直伴隨着他,可誰都無法道清楚這究竟是誰的過錯。
要是沒有善的話,惡也沒有意義,哪怕它們都是虛偽的……
用都市人的眼光看待,毫無疑問那是惡,難以用言語和天平進行衡量,奧杜蘭克比誰都清楚這罪孽的份量,即便如此今天也還是要昂起頭,因為所有人都夢想着明天依舊,那麼這個世界就不會終結,這對他來說已經是最溫柔的救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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