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槲寄生（30）

不懂。

不明白。

曾經的瑟芮法安,並不理解所謂恐懼，所謂“害怕”。

神的樂園草創之初，辛勤勞動了一段時間的造物主意識到,祂無法僅憑己身完成所有創世的工作,加上世界樹也不行。

好在祂有很多前輩。

星族的名字來自祂們強大的製造能力，宇宙和群星誕生在祂們指尖，複製聞名虛空的神器只需要看一眼。這樣的種族難以避免在億萬年的狩獵中數量變得稀少,要麼加入某個神系，歸化為神系中的神明,得到保護，要麼藏得極好,從不拋頭露面。

但分享是星族的天性,黑暗無光的虛空，組成萬物的信息流在這裏交織，創造的火花於雜亂的信息流中猶如晴空的虹日般耀眼。星族的眼睛能看到這些信息,祂們漫長的成長過程中,會不止一次看到一個大爆炸產生在虛空中，一個宇宙從奇點迸發，猶如電波傳遞在虛空中的造物模板信息就會落入這個宇宙中,編織往後的命運，使得生命一次又一次誕生。

而對於更年幼的星族，這些信息模板中還蘊含有前輩的教導。

按照教導，這個時候，造物主需要一個工具,幫助處理創世的一些雜務。

瑟芮法安正是這個工具。

天使是神的眷族,亦是神意志的延伸。他對着尚未出生就分配到身上的工作毫無怨言,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當他第一次睜開眼時,便準備好了立刻接手造物主不想乾的工作。但實際上，他第一次睜開眼，面對的不是已經堆積了一段時間的公文，而是空曠的，無人存在的海上。

世界樹一片片樹葉上的露珠滑落，匯聚成伊勒瑟芮的第一片汪洋。

此時伊勒瑟芮的第一縷風尚未產生，更別說群星牽引的潮汐，汪洋就像一面鏡子一樣平靜無波，倒映初生天使俊美但茫然的面龐。

包括太陽在內的諸多天體尚未建造，此刻伊勒瑟芮的天空，只有一層隱形的隔膜，分隔開虛空與世界樹下方的世界。

來自虛空的能量風暴拍打在隔膜上，撞擊形成扭曲的光帶，淡紅，藍青，金綠等絢麗的顏色猶如花瓣飛舞，又像是絲綢飄蕩，形成大大小小的漩渦，和隔膜下的紅髮天使一起倒映在鏡子般的海面上。

昳麗猶如夢境。

這是創世之初才能看到的美景，也是此刻簡陋的伊勒瑟芮唯一的美景。

再過不久，造物主就會製造更強韌的隔膜，用來遮擋將來生存於此的生靈們探究的目光，還在搖籃中的他們尚不需要看到真相。也是為了阻攔外來的災難，以隔膜強盛的輝光，威懾那些在虛空風暴中也能生存的魔怪。

迅速進入工作狀態的瑟芮法安，在心中計算了一下建造完整屏障的工程量，淡漠的目光未曾停留在昳麗飄蕩的諸多光帶上，反而轉身又轉頭，尋找起什麼。

不是尋找等待他處理的公文。

他以為他醒來后就能見到，那個創造他，擁有他的存在。

在哪裏？

不給他工作，也不來見他。是創造完他后，突然覺得他不夠好，要丟棄他嗎？

面上雖然不動聲色，初生的紅髮天使內心實際翻湧起幾分驚慌。他低下頭，雙手交握在胸前，開始祈禱。

即便被放棄，他身為眷族的身份，也能將他的祈禱傳達到造物主的耳邊。

神啊，我的工作在哪裏？

您又在哪裏？

如此默念三遍，本憑空懸浮在海面上的瑟芮法安突然感到腳下有了實感。

一條水晶小路鋪開在鏡子般的海面上，筆直蔓延向遠方煥發金光的巨大世界樹。而在世界樹的頂端，一顆剛才沒有的，金銀交織的八芒星，於隔膜絢麗的彩光下閃爍。

不知為什麼，抬起頭紅髮天使總覺得，八芒星的光輝有些瑟縮，似乎並不開心。

這讓得到回應的瑟芮法安也無法生出高興的心情，只能望着八芒星低聲道：

“讚美您。”

八芒星回以靜默。

“我會很快處理您留下的工作，輔佐您進行下一步創世。”

八芒星似乎變小了一些，但瑟芮法安眨了眨眼，發現金銀交織的星星實際並沒有變化，依然在那遙遠的位置上閃爍。

遙遠到瑟芮法安無法企及。

完成工作后能見到祂嗎？

創世成功后能見到祂嗎？

瑟芮法安沿着水晶小路向世界樹走去。

他並不焦急，身為強大眷族的他有近乎恆久的時間，而造物主的生命比他更長久，期待的心情可以深埋心底，未來早晚能夠相見。

無需害怕。

伊勒瑟芮的一切都在祂的注目下。

……

短暫的一瞬，八芒星的囈語觸動了瑟芮法安的回憶，也讓他想要上前的動作頓住。

紅髮與紅翼一同飛舞的復仇天使靜靜凝望光輝中的殘缺人形，冰凝般的面容上浮現裂縫，嘆息的話語從咽喉深處一個字一個字的迸出來。

“神啊……”

他向八芒星伸出雙手。

“我是您的劍，您的盾，無論面對您的哪位敵人，我從不畏懼。

“我只害怕……無法相見。

“所以，請您退下。”

囈語短暫地停頓，腦子不清醒的八芒星：“？”

然後祂被層層紅翼覆蓋遮擋，撲了一臉。

身形變得巨大，抱住八芒星，將殘缺的星星藏進翅膀下，壓制對方微弱的掙扎，紅髮天使繼續向上“走”去。

難以用方向來形容，整個藍星宇宙概念中的“上方”——

空洞正在形成。

即便這段時間迅速解決了三個蠕蟲化身，保護住了這個宇宙絕大多數智慧生命，以這些智慧生命為錨點，穩定了宇宙的規則，堅固了宇宙的屏障，但當蠕蟲之主真正用力時，撬開屏障不過讓祂多費了一些勁。

扭動的蠕蟲正將祂肥胖肉彈的肢體從空洞上擠進。

這一段肢體牽連蠕蟲之主背上兩個十字相交的傷口，殘留力量無法癒合的傷口開始閃爍，彷彿呼應一般，瑟芮法安的紅翼白羽下，已經無法被人窺見的八芒星，也開始閃爍。

紅髮天使背後，難以辨識的囈語再度響起，是痛呼，也是渴求。

瑟芮法安看着垂落的蠕蟲肢體朝他張開黑洞般的巨口，手中血紅的龍槍在囈語中逐漸煥發出猩紅的光芒。

更下方，近乎完全崩解的夢境裏，紅皇帝突然長長吐出一口氣。

繭女正緊張地看着鐵人與金蘋果，因為兩者都沒什麼動靜，她看得快忘記呼吸了。

聽到紅皇帝的呼氣，她頭也不抬問：“怎麼了？”

“情況很糟，”紅皇帝深沉道，“但比最糟糕的情況要好。”

繭女一下子不太明白。

對他們來說，最糟糕的情況是當初八芒星隕落徹底，他們也沒有在藍星宇宙的復生機會。而只要八芒星還在，只要這位伊勒瑟芮的造物主，創世神，祂還存在，哪怕像如今這樣，只剩下了一部分……一小部分，他們就還擁有機會。

現在的情況，當然是比最糟糕的情況要好一些，老爺子彷彿在說什麼廢話。

但這或許是她理解出了差錯……

繭女也抬起頭，下一秒睜大了猶帶淚光的眼睛。

在蠕蟲之主背部閃爍的八芒星微光……當初星天被蠕蟲吞噬那部分，看起來尚未被消化，至少沒有全被消化。

如果將那部分取回，或許！

繭女握緊了拳頭，身後靛藍的蛾翼也緊繃住不再扇動。

她一邊感到驚喜，一邊下意識疑惑地分析起來。

“星天的隕落在百年之前，為什麼這麼長的時間蠕蟲之主沒有消化，難道是當初吃得太快……呃。”

小女孩猛地捂住嘴，咽下沒說完的話。

她看向紅皇帝，頭戴花冠的老爺子沉默地移開視線，不和她對視。

這個表現，證明老人也覺得她的猜測有幾分可能性。

但伊勒瑟芮人不能說這個，哪怕……眾所皆知，也一樣過於瀆神。

這樣的沉默里，他們感到周圍的夢境完全崩潰了。

他們重新回到了現實中，瞬間感覺到隨屏障空洞的形成，這片沒有什麼星球存在的太空不再穩定起來。缺乏介質的真空中竟明顯出現了體感能察覺的溫度變化，遠處黯淡的群星色澤明顯變得艷麗，紅的深紅，黃的明黃，藍的發紫，並且脫離了互相間引力的平衡，混亂地轉動起來。

但再眨眨眼，繽紛顏色褪去，太空似乎還是那個黑暗黯淡的太空。

藍星宇宙在對抗蠕蟲的侵蝕。

那些不用再維持夢境封禁的索納爾人，飛速用觸手抓住從夢境飛出的幾十個光點，保護住這些魔鬼用以製造混亂的藍星人。

“大家在呼喚我，”阿嘎麗麗高聲道，“陛下，我先走了！”

紅皇帝對她點點頭，散開的索納爾人在這夢界和現實重合的位置，再次聚合成內腔綻開黑暗玫瑰的彩虹大水母，觸手向夢界各處伸展，好協助宇宙規則的穩固。

蠕蟲將更多的肢體，通過還在擴大的空洞擠進來。

繭女和紅皇帝也嚴陣以待，便是這一刻，一老一小感到身後爆發出一陣金光。

他們期待回頭，看見那架銀白的人形機體恢復完整，金蘋果分解成數個齒輪，嵌入了鐵人的身軀中。

未曾停歇的“error”在這一刻停歇。

三條指令形成的枷鎖斷開，就像是伊甸園裏吃下智慧之果的亞當與夏娃，本就自由的它從此再不受拘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