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掉了
外面很黑,而只有走出慈寧殿附近,才能點燈。
容見對自己沒什麼信心,猶豫間還是拽住了明野的袖子。
他不太能看清路,如同盲人一般在黑夜中行走,難免會害怕跌跤,不自覺地拽緊唯一能夠依靠的東西。明明沒有肢體上的接觸,卻似乎將半個身體的重量壓在那個人身上。
但明野的腳步很沉穩,令容見感到安全。
穿過林子裏的小路,容見終於看到一些亮起的燈光,他驟然鬆開手,前面的明野也停了下來。
他轉過身,望向容見,將另一隻手中的東西舉高了些,從裏面拿出一個紅木匣子,打開來竟是一道點心,糯米桂花紅糖糰子。
明野問:“殿下要吃嗎?”
容見呆了一下,他的人設是口味清淡,不沾甜食葷腥,所以理智上應該拒絕。
但在慈寧殿待了一整天,又講究苦修,只吃了幾口素齋,飢腸轆轆的容見無法拒絕這樣的熱量炸彈。
他靠近了些,眼睛裏滿是期待的神采,聲音很軟地說:“要。”
於是快樂地吃起了點心。
明野另一隻手提着點亮了的燈籠。
容見吃了一個,又吃了一個,他餓得不輕,很難有這樣完全吃飽的機會,雖然知道要注意吃相,不能太過誇張,但還是速度很快地消滅了一個又一個糰子。
待到稍微緩下來一些,容見看到提着燈籠的明野,莫名有一種在白吃白喝的錯覺。
他不是土生土長的古代人,仗勢欺人尚且做得不太好,更何況明野幫忙很多。
容見有點心虛地說:“我幫你提燈吧。”
明野沒有拒絕,將燈遞給他。
容見接過燈,舉在自己面前,他們倆靠得不算遠,容見看到跳躍的燭火間的、明野的面容。
明野忽然問:“殿下為什麼要讓謝都事處置那幾個人?”
容見:“啊?”
他慢吞吞地眨了下眼,似乎還未反應過來,吃了一口的糰子還未下咽,左邊臉頰鼓起一小半,看起來傻的可愛。
容見的心跳加快,不知道明野怎麼會把這兩件事聯繫在一起,覺得不可思議,但承認是不可能承認的,這輩子也不可能。
抓犯人還講究一個現行犯呢。
容見裝傻道:“什麼人?什麼謝都事?你們侍衛所的事,本宮不清楚。”
明野似乎並沒有因為身份尊卑而輕易被糊弄過去,他的神色看起來很平靜:“長公主殿下,很好猜的。”
容見想問,怎麼就很好猜了,他以為自己做的很隱蔽周全。
明野“哦”了一聲,慢條斯理地說出容見自以為天衣無縫的計劃中的缺漏之處。
“犯事的前一日,他們大多在寧世齋附近當值。”
“沒有正式的處罰命令,大多隻罰了俸祿。”
“謝都事特意告誡屬下,不能再惹殿下不悅了。”
即使明野那天沒看到那一幕,也很容易從這些人的言行中得出正確的結論。
他垂下眼,唇角微微勾起,最後一句話顯得有些漫不經心:“所以我去問了其中一個人。”
容見怔住了,連呼吸都有一瞬的停滯。
太危險了,這個人——《惡種》的男主角明野。
容見仰頭看向他,無比清晰地意識到這一事實。
在原文中,男主知人善用,無事不知,但也冷血無情。他缺少憐憫,也無親人朋友,甚至在結局都沒有愛侶。容見穿書過來后,與明野不多的相處中,摻雜了對紙片人的過多濾鏡,只覺得對方是一個處境可憐,備受嗟磨的少年郎。
然而人的品性不是一蹴而就的。
明野的神色依舊平淡,與以往沒有什麼不同,但眼瞳是寂靜的、荒蕪的漆黑。
再明亮的燈火也照不亮這雙眼。
即使容見從書中得知明野的一生,了解他的經歷、性情、天分,算是開着作弊器了,也無法看透此時的明野。
明野繼續道:“他們膽大妄為,擅自非議,但大多談及的並不是殿下。”
在書中的時候,明野的話很少,面對反派也很少嘴炮,但言出必行,令容見感嘆,男主不愧是男主。
然而現在對手換成了自己,容見就感受到了明野的可怕了。
自穿越以來,他雖然遇到了頗多困難,但都一一克服,從未翻車,可是這一次又要怎麼才能忽悠過去呢?
容見痛苦地想,還是紙片人好啊,好就好在不會說話,是個啞巴。
明野停頓了一會兒,他看着眼前的人。
容見的膚色很白,身量高挑,穿了一身端重的宮裝,行走間裙裾層層疊疊,燭火跳躍其上,將細密的滿綉襯得宛如流淌的碎金。他似乎不太會打理這樣的衣裳,胸前正中用絲帶挽了個繁複的結,本是為了束住長裙,但一天過去了,繩結早已鬆散,長長的絲帶掛着金玉之飾,垂墜在腰間。
太笨了,所以明野連試探都很直接。
明野收回目光,他問:“殿下是在可憐臣嗎?”
容見險些把手中還剩的半塊糰子捏碎。
這個人怎麼這樣,單刀直入,不會委婉說話的嗎?
誰會覺得男頻爽文的男主角可憐?在評論里這麼說一句,只會有很多條反駁。《惡種》的男主雖然沒有廣開後宮,但富甲天下,有萬里江山,最後成為千古一帝,不會有人覺得這樣一個人可憐。
就連他曾經歷的痛苦,受過的傷流過的血,不過是一筆帶過,是為了以後打臉做的鋪墊。
總之,無論是哪個世界,容見都絕不可能承認這一事實。
他磕磕絆絆道:“你……我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不行嗎?”
周圍安靜了一瞬。
明野聞言很輕地笑了笑:“多謝殿下。”
竟然信了?
容見有些迷茫,難以置信,自己輕易把男主忽悠過去了。
總之,信了就行。
明野恍若無事發生,捧着匣子,問道:“還有幾個,殿下不吃了嗎?”
容見眨了下眼,不知道話題轉變得怎麼這麼快,然後又順從心意地又拿了一個。
吃了一半后,容見忽然覺得自己做的不太對,前一刻還在說紙片人的好,批判非紙片人的明野,下一刻又吃了人家的點心。
糰子是很好吃,可打開的時候,匣子是滿的,明野不可能提前嘗過。
容見想讓他也嘗嘗。
這麼想着,容見裝作苦惱的樣子,抱怨道:“有點甜了,吃多了牙會痛。”
明野望着他,順從他的心意道:“那該怎麼辦?”
容見立刻道:“你要不要嘗嘗?”
容見發現,果然任何事都是熟能生巧,而現在自己已經可以毫無心理負擔的戲精附體,立刻開演了。
他拿起最後一個糰子,微微踮起腳,遞到明野面前。
明野低下頭,就着那個姿勢,咬了一口糰子。
容見沒有給人餵食的經歷,手指雖然沒被咬到,卻不小心碰到了對方的嘴唇。
容見的指尖很柔軟,明野的唇是冷的。
他像是什麼受了驚的小動物一般收回手,連手裏的糯米糰子都沒拿穩,還是被明野接住的。
良久,容見將手指縮在袖子裏,含糊地問:“好吃嗎?”
明野嗯了一聲,隔着昏黃的燈火,他看到容見的面容影影綽綽,又道:“是有些太甜了。下次給殿下帶不那麼甜的。”
點心是來的路上,隨意和一個小宮女換的。其實明野也沒想那麼多,可能只是無意間記起那張遺落的紙上寫的胡言亂語。
容見很容易餓。
於是便換了。
*
容見回到長樂殿時,依舊是幾個宮女太監上前迎接。
周姑姑等在殿內,神色略有些着急,直到看見容見的身影,才緩和了下來。
容見還滿腦子都是剛才的事,他竭力遺忘自己出的差錯,最後記得的只有明野很冷的手和嘴唇。
是天氣涼了嗎?
容見想了想,對周姑姑吩咐道:“快要入冬了,給宮裏的人都新做一身厚實些的衣服吧。”
周姑姑點了下頭。
容見似乎又突然想到了什麼,添了一句:“明侍衛在本宮身份侍候已久,姑姑開個庫房,選塊皮子,替他做一件披風。”
明野的曳撒是緋紅的,搭一身灰皮毛,似乎會很不錯。
容見不了解這些,但還記得前幾日宮中送來的分例,裏面似乎有一塊油光水滑的皮子,看起來很暖和。
他這麼想着,也同周姑姑說了。
周姑姑道:“那塊皮子不能給明侍衛用。”
容見問:“怎麼了?”
周姑姑道:“殿下,逾制了。”
說到這裏,她頓了一下:“殿下不會是為了給明野做衣裳才……”
容見陡然一驚,覺得宮裏的人真的沒一個簡單的,連忙敷衍過去:“怎麼會?姑姑想多了。”
周姑姑嘆了口氣:“殿下與明野過於親近,總歸是不好的。”
容見很想問,到底是什麼計劃,又要親近,又不能過於親近,他心裏真的沒什麼數,能不能告訴他。
但還是只能演下去。
周姑姑答應下來,正準備為容見卸妝,靠近了些才發現不對的地方。
她的手停在半空,似乎非常吃驚,低聲道:“殿下的口脂呢?”
容見看到銅鏡中的自己,指尖不自覺地摸了摸嘴唇,湊巧是不小心被明野碰過的手指,他的臉燒了起來,啞聲道:“唔,吃掉了。”
周姑姑:“!”
容見方才如夢初醒:“姑姑別誤會,是在慈寧宮用了些點心,本宮自己吃掉的!”
周姑姑好像還是不大信,畢竟太后從未給公主提供過點心,而公主也沒有這麼不小心過。
她很疑心,不知道該不該相信,甚至……甚至如果真的是被別人吃掉的。
如果對方是個男子,那就是斷袖之癖,而若是女子,萬一暴露身份,長樂殿闔宮上下怕是都難逃一死。
哪一個都很難令人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