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葯
夜色已深,晚風正涼。這間屋子狹小破敗,四壁漏風,隔音也極差,醉后污言穢語不絕於耳。
很難想像,明野就在這裏住了十年之久。
周照清充耳不聞,講到要緊事時也正經了起來,他低聲道:“掌柜托我給您帶個消息,說是太後有個侄孫,已經乘船行至金陵,再過不久,就要到望京了。”
明野應了一聲,擱下手中的《玉燭寶典》,起身撥了撥燈芯,火光驟然變亮。
周照清琢磨着說:“他這次來,如無意外,是為了那位長公主吧。”
一對適齡的表親兄妹,千里迢迢攜禮而來,猜也能猜得出來為了什麼。
明野翻了頁書,似乎並不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周照清拿出一份線裝冊子,很薄的一本,遞到桌上:“那位的家世來歷,掌柜催得急,還在查,公子先湊合看吧。”
明野沒拿,東西就放在那。
周照清揶揄道:“公子在那位長公主身邊多年,是不是就等着這一天?”
掌柜說話做事,向來是只吩咐個命令,不會說明緣由,別的都是周照清猜的。
明野的目光一頓,抬眼瞥了周照清一眼,不置可否道:“慎言。”
他的指尖按在書頁邊緣,手指修長,指節不算突出,只有掌心覆了一層薄繭。
很難想像,這是一把常年握刀的手。
周照清已二十有五,跟着掌柜的時間,也有六七年了。但只在近一兩年才深得信任,與這位明野公子接觸。
聽聞明野的刀用的很好。
但十六歲入宮之時,他手上的繭都消失不見,只略有一些從小習武健身的痕迹,未有一人懷疑。他的身份是真的,從小被人遺棄后收養,即便再查也查不出什麼紕漏,因為孫老頭不是他們的人,他就是一個失去幼子,不肯認命,在路上撿了個孩子繼承家業的酒鬼。
而明野入宮是為了長公主容見。如若他猜測無誤,明野真能將長公主的駙馬取而代之,無論真假,到時候木已成舟,潑天富貴,唾手可得。
但這話是不能說出口的。
周照清笑了笑:“公子說笑了,不過是在下的些許妄言。”
明野抬眼看着周照清,伸手拿過那本冊子。
重生之前,周照清是明野的錢袋子,明野用了他,也殺了他。
至於掌柜,是收養明野的人。
明野八歲時,顯露出天神遺族與一般人不同的異象,將換了他、失去依仗的外室肖三娘嚇得不輕,看他模樣長得好,想將他的眼睛戳瞎了,賣給花樓,賺幾個錢。
逃出去后,明野被萬來商會的掌柜撿到。
掌柜遍讀奇聞異志,一眼便看出明野是遺落在外的天神遺族,餵給他秘葯,將他收為養子。
在過去的某些時刻,天神遺族的確在王朝更替,皇位繼承上扮演重要的角色。但自從前朝可以打壓后,天神遺族就銷聲匿跡了。
掌柜富可敵國,也想擁有這天下。本來想將明野當做聖子,效仿先人,打着天神教派的名頭。
不過略過了一兩年,他就改變了想法。
這個辦法太難了,而長公主容見的孩子將會成為下一任皇帝,不必那麼麻煩。
深宮之中,何其危險,掌柜不可能親身犯險。
而明野湊巧合適。
周照清又拿出一個藥瓶,遞給了明野,是這個月的秘葯。
明野必須按時服用。
周照清將話和東西都帶到了,也沒再多說什麼,起身告辭。
明野將那枚藥丸吞了下去,這是掌柜制衡他的手段。
重來一次,他沒打算和掌柜再斡旋那麼久。
只是處理這些從前做過的事,明野覺得無聊。
周照清知道的不夠多,即使是猜對了方向,也猜不出來“取而代之”,究竟是誰取代誰。
可惜了,容見不是一位公主。
明野很清楚這件事,之前也不覺得有什麼。
他不在乎長公主,也不在乎掌柜。
現在卻莫名覺得有些令人作嘔。
*
第二天,容見歡天喜地地去程老先生處領了日後要用的課本。
作為一個決心上進的好學生,容見躊躇滿志地翻開新課本,覺得以後這就是新的開始,新的未來。
從開始到放棄,容見只用了一刻鐘。
——根本看不懂。
之前學的詩詞歌賦還算得上朗朗上口,容見連蒙帶猜,總不至於連意思都不明白。但這些經史子集,晦澀艱難,實在不是容見一個文盲能駕馭得了的。
容見絕望地想,他能不能和程老先生商量一下,參考自己的文化水平,再找一群七八歲開蒙的小孩,湊一個學前班成嗎?
顯然是不成的。
容見從一個坑,跳到另一個坑,一個更比一個深。
他是想要重新開始,但很明顯這個開始的水平有些太低了些,他對自我的認知水平不太夠……
容見愁容滿面,想了半天,終於決定笨鳥先飛。
他要補課!
下一個問題是,他該找誰當補課老師呢?
太平宮中,有學識的人不算少,但每一個都以為長公主容見才學兼備,文採風流。一旦暴露,無疑是把自己的把柄遞到別人手中,興許還會被懷疑是否是長公主本人。
而從宮外找個人,或者去宮外補習,更是天方夜譚,不可能做到。
思來想去,容見發現,好像只能拜託一個人。
——男主明野。
只有明野知道長公主本來的學識都是假的,真實水平糟糕。容見雖然糟糕得有點過分,但不會像面對其他人那麼明顯。
但,容見本來是打算遠離明野的。
再三猶豫后,容見還是決定,先度過眼下難關,別的再說。
容見本來準備叫個小太監給自己傳信,把明野找來,想了想又覺得不對。既然是拜師,還是自己三顧茅廬,親自上門去見未來的先生明野。
四福很快就打聽到了明野的住所。
容見換了身簡單的裙子,披上披風,去了那個小院子。
在外面等了一會兒,還是沒有等到明野。
眼看着有侍衛巡視到這裏,容見慌不擇路地推門進去。
他呆了一下。
這是容見第一次進明野的房間,這裏不說是家徒四壁,也能稱得上貧無立錐了。
房間狹小背光不說,裏面僅擺放了幾件破傢具,床的大小不足自己的三分之一,連桌子腿都是搖搖晃晃的。
容見被男主的貧窮深深的震驚了。
他尋思着,還是要資助男主一些銀兩,否則生計太過艱難。
然後又亂七八糟想了很多。
比如到時候該如何說服明野當自己的先生。
從上課作弊,貪慕虛榮,到病中聽了聖人之言后認識到自己的錯誤,拒絕弄虛作假,再到心懷天下,想要認真學習,所以找個老師補課,也是一個挺完整的成長經歷。
容見滿意地想。
他又等了一刻鐘,明野還是沒有回來。
是還在當值嗎?
反正他的時間很多。
明野回來的時候,在門前停頓了一瞬。
有人來過。
推門而進,房間裏多了個人。
明野低下頭,審視着那個意外來客。
他睡著了。
睡着的時候,他總是太不安分,姿勢很差,脾氣很壞地解決所有令自己不舒服的事。所以金釵即將從頭上滑落,挽着的鬢髮一大半垂墜在身側。他雙手伏在椅背上,口脂又蹭到袖子上,缺了一塊。裙擺也亂七八糟,腿上的系帶散開了,羅襪鬆鬆垮垮地堆在腳踝處,露出很少的一截小腿,膚色瑩白如玉,還留有帶子曾經系過的一圈紅痕。
什麼地方都能睡着。
明野平淡地、冷淡地想。然後伸出手,碰了碰他垂着的眼睫。
他沒想太多,沒有做這件事的理由,只是單純的行為惡劣。
每個孩童都曾嘗試過的壞事,明野沒有做過,這是第一次。
很軟,有點像蝴蝶的鱗翅。
然而再不警惕的蝴蝶,被人撫弄翅膀,也會察覺到捕食者的靠近。
容見驟然驚醒,他仰起頭,看到明野的臉,還未完全從睡夢中清醒,有點抱怨地說:“等了你好久,睡得脖子都酸了。”